第40章
貴公子已經有段日子沒有和我聯系了。我知道要想讓他對我重拾信心,必須要想辦法向他證明我的決心才可以。
我叫人給瑾叔傳了話,等到子時一過,便叫遷易去永巷接他進園來。近日天空中總是壓着厚厚的一層灰雲,即使是夜晚也比平日更加沉重似的。敞開的宮門外只有被皇宮的燈火映射出的如棉絮般連綿起伏的雲層,教人心中更添煩躁。
瑾叔看起來又蒼老了幾分似的。似乎人到了一定年紀後便會加快衰老的速度,時間便如黃金一般珍貴。他向我行禮,神色間多了恭敬。
我仍然把他當成老師,趕緊把他給拉住,“瑾叔,最近還好吧?”
“還是老樣子。”他說着,卻輕輕嘆了口氣。
能做到永巷副總管其實已經算是比較高的職位了。以他的年紀,要想再進紫寰園是基本不可能的了。如果我再不加把勁,他這輩子餘下的時間恐怕也只能在那幽深的巷子裏度過。
不知道他對我是不是也很失望?
我跟他到內堂坐下,把所有人都揮退了。
瑾叔四下看看,“這就是那座據說惠公子很喜歡的宮殿,果然夠氣派!”
現在一聽這個,我就覺得諷刺。那個時候我有多風光,現在就摔得有多慘。
“瑾叔,我聽說,你以前是在皇亞父身邊伺候過的。”我有些猶豫着問他。這個消息還是從杜若那裏聽說的。當時我驚訝了好一陣。
我還以為瑾叔從來沒進過紫寰園,卻忘了誰都有過錦繡年華,都有過意氣風發的時候。只不過随着時間轟隆隆地奔騰而過,那些東西就漸漸都被洗得蒼白,只留下暗淡的現在了。
他神色間也現出幾許落寞,随即卻又被平日裏那帶着幾分桀骜不馴的樣子取代了,“是,我從十五歲開始伺候皇亞父,伺候了十五年。怎麽了?”
十五年?!竟然那麽長?!
那他應該是在皇亞父還不是皇後的時候就在伺候了吧?這麽說來他應該算是皇亞父的心腹才對,怎麽被發配到永巷去了?
他看着我的神情,似乎是猜到了什麽,“你該不會是想往皇亞父那邊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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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跟他沒必要掩飾,于是點點頭。
他瞪起眼睛,“你瘋了嗎?你難道還看不出來陛下的心思?”
“我知道如果我巴結皇亞父他會不爽,可是我要是不巴結的話他也不會重視我。”我抿抿嘴唇,“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看你一死就是死透了……”他搖搖頭,一臉的不贊同。
“我自己會掌握分寸的。但是我需要多知道一些事。”我已經想好了。貴公子說的對,目前要想除掉向離,只有借助皇亞父的力量。我等不到他失寵,因為我懷疑小皇帝是真的喜歡上他了。
他輕輕摩挲手指,微微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如果你已經下定決心,我也管不了你。反正我之前跟你說得話你沒一次聽我的……”
我沖他嘿嘿笑,“這不是身不由己嘛。”
“這些話我跟你說了,你可得死死守在心裏。要是漏了什麽風聲出去,我這條老命可就不不保了。”他嚴肅地告誡道。我趕緊連連稱是。
他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清清喉嚨,随即開始娓娓訴說。
“我十五歲的時候作為陪嫁童子選進太尉府的。當時皇亞父自然還不是皇後,只是少公子(皇子的‘妻子’的稱謂)。那時候他已經三十五歲了,比先皇還大上三歲,當年是鹿京數一數二的美人吶。
皇亞父本名叫歐陽昭钺,是歐陽太尉的長子,不僅容貌出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寫的一手好字,當時不論文人墨客還是将軍俠士都對他傾心不已。可他偏偏對誰都不動心,所以直到三十五歲都沒有伴人。原本太尉想要讓他成為當時太子的伴人,誰知道一場壽宴卻讓他對先皇一見鐘情。先皇當時只是個不得勢的三皇子,也還未結伴,皇亞父就非先皇不可了,後來總算是說服了太尉,如願成了三皇子的少公子,我也就是那個時候跟着他進了三皇子府。
皇亞父動用歐陽家的權利,又一步一步設計,令得三皇子在之後的幾次朝堂上表現出衆。當時晏國和祈國正開戰,太子一味畏戰,令太祖已經很不滿了,後來尋了個借口廢了他。而三皇子由于一直表現出色,又很得朝野中衆臣的支持,所以被立為了太子。
說起來,歐陽昭钺也是個可憐人。他雖然如了願,與自己愛的人結了伴,辛辛苦苦扶持着先皇争到皇位,結果卻發現先皇在與他成親之前,就已經心有所屬。所以即使與他結了親,也一直是以禮相待,不冷不熱。更讓他難受的是他發現先皇還和那個人藕斷絲連,這就令他更為氣憤。可是他又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先皇愛着的那個人,就是當時赫赫有名的大将軍,杜謙。”
聽到這兒,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杜謙?!飛将軍杜謙?!杜若的爺爺??(大家還記得他剛來丈夫國的時候看過的那本書吧…)
“等會兒等會兒!”我腦子亂套了,“你說先皇和杜若的爺爺有染?!這倆人都不在一個輩分上啊?!”
“杜謙要孩子要得早,其實他比先皇大不了幾歲。不過這也是先皇不能和杜謙将軍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吧?畢竟年歲差得還是有點大的。而且杜謙又是朝廷命官,他當時要在太祖面前留下好印象,就只好放棄自己的感情。”
哇靠…這麽狗血的劇情都可以出現嗎?!我回想着只見過寥寥數次的皇亞父那高傲威嚴的面容,忽然覺得全身打冷戰。
我忽然內心平衡了很多。那樣的一個人都會被小皇帝的爹耍,小皇帝必然是繼承了他爹的基因,那我被他整好像也就沒有什麽了…
雖然我不知道這個邏輯是不是有點奇怪……
瑾叔不耐煩地看着我,“你到底還聽不聽啊?別老打岔!”
我趕緊舉雙手投降,“我閉嘴,您繼續。”
“總之,後來先皇登基,皇亞父就成了皇後,這時候戰事也平息了。但是杜謙将軍一直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他總覺得是杜謙搶走了先皇。所以就開始動用朝中權利來打壓杜家。杜家就是這麽漸漸敗落下來。先皇雖然竭力想要保他,卻終究沒保住。杜謙被罷官流放,在邊境郁郁而終。他的兒子也不是什麽有能力的人,要不是後來他們家出了個杜冷,恐怕一家子現在還在邊疆呆着呢。”
雖然是寥寥幾句話,我卻聽出了那麽些蒼涼。當年叱咤風雲縱橫戰場的飛将軍,最後就是這樣慘淡的收場,不得不讓人心生嘆息。
我就問,“那杜謙将軍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瑾叔用手摸着下巴想了想,才開口道,“不知道他戰場上的樣子,不過平時看到的他一絲武将的殺氣也沒有,相反,像個高潔清澈的君子。”
這個形容……果然和向離有些相似……
看來這事兒有戲了。
“那瑾叔你怎麽會離開皇亞父身邊的?”我繼續問。
誰知這回他的神色卻微微一改,現出幾分拒絕的神色,“這個跟皇亞父沒多大關系,你就甭管了。”
一聽他這麽說我就知道有問題。瑾叔背後肯定有什麽勁爆的故事。但是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他要是不想說的話我怎麽問也沒用,只可能激怒他,便暫時作罷。
之後我又向瑾叔詢問了一些關于皇亞父的習慣愛好之類的東西。瑾叔知道我是鐵了心要往皇亞父身邊靠攏,于是也不做隐瞞,把那十五年間伺候皇亞父的經驗一五一十講解給我。我們兩個就這麽剪燭夜談了一晚上,直到接近破曉時分,天空已經變成了一種微微有些寂寥凄清的藍色的時候,瑾叔才提着燈籠匆匆離去。他的背影依舊是挺拔而有力的,也不知道埋藏的又是怎樣的過往。
第二天,我讓制衣司的人過來為我量身,訂做一套習武的人會穿的那種練功服,又脫杜若去幫我從禁衛軍裏找一個教頭來,這樣我就可以時常以習武為由去耀武場了。我要重新見到貴公子,那裏是最有可能的,畢竟他有去耀武場練劍的習慣。
衣服很快送過來了,按照我的要求十分樸素簡潔。我就開始天天往耀武場跑。說是習武,但是那個教頭礙于我是個才人,不敢太嚴厲,只是在斷斷續續傳授我一套拳法。我也只是跟着學學姿勢,畢竟以我現在的年紀實在是大了點,也學不出什麽來了,除非像段譽那樣先吞個蜈蚣再吞個蛤蟆…不過我是打死也不會去幹那種事兒…
這樣練了三四天後,終于在一天下午遇上了歐陽琪。
那時候我正在和教頭練習一招名叫什麽“雙弓千字拆挂捶雙落”的招式。教頭的一拳慢慢打過來的時候,我得往右轉身,擋住他的攻擊什麽的。我正有點兒百無聊賴地練着,忽然聽到一陣笑聲。
一回頭,就見歐陽琪正用手扶着他的長劍,笑意盈盈看着我,“剛才就聽侍衛們說最近總有個才人跑來練武,原來就是你啊?”
我臉上一熱…自個兒這不像樣的“習武”場面竟然被他這個大師級的人看到着實丢臉非常,不過要想用這種方法見到他,這也是意料之中…
“見過公子。”我只好借着行禮的機會擺脫窘境。
“免禮。”他輕快地說了一聲,慢慢走上臺來,“你是在習武還是在跳舞啊。你這種學武的方法,恐怕到下輩子也只有被人打趴下的份。”
靠…也不用說得這麽直接把…我笑,“只是想強身健體…練武功的話我歲數太大了。”
貴公子看了眼一旁的教頭,“你先下去吧。”
那教頭看了我一眼,“可是……”
“放心,既然楊才人這麽想學武功,本公可以教他。”
我看他的神情,卻看不出所以然。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我還以為他會假裝看不見我呢。
教頭又行了一禮就告退了。偌大的練武場,除了我和貴公子,就只有守在遠處的杜若和解辭兩人了。此時日色微斜,雲邊被橘紅的顏色淡淡暈染了一層,四周圓形的回廊裏燈籠懶洋洋地搖晃兩下,天與地都顯得非常安靜。
“說吧。”他忽然開口。
我一愣,“啊?”
“你來耀武場,不是為了練武吧?你有什麽話要和本公說麽?”他明媚如火的雙眸帶着似笑非笑的灼然凝視着我。
不愧是在這深宮裏混了多年的人,我這點兒小心思一下兒就被看穿了。
“我……我想請你向皇亞父引薦我……”我說得有些不夠确定,因為我實在緊張。畢竟他之前給我機會的時候,我卻錯過了。現在不知道他還願不願意再繼續幫我。
說完後我就緊緊盯着他的表情,結果卻沒看出什麽變化,他風輕雲淡地問了句,“你下得了手了?”
我點頭。
他微微偏了偏頭,露出幾分興味,“是什麽讓你改變了決定?修緣的位子麽?”
我說,“不僅僅是為了那個。”
“你嫉妒了,是不是。”
明明是一句問話,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我不想承認,畢竟嫉妒這種東西,從來不是什麽光彩的情感。可是從現在的狀況看來,我又沒什麽底氣反駁。
“如果你僅僅是因為嫉妒向離,而向我這麽要求,你就太令我失望了。”他緩緩踱步經過我身邊,我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拒絕,“我不需要一個被嫉妒沖昏頭腦的同盟。”
我一聽就緊張起來,連忙轉身看着他,“我承認我确實不爽他得到了修緣的位子。可是我要除掉他不是為了這個。我已經明白了,要想在這兒混出名堂,就不能對敵人手軟。所以我想要補救以前犯得錯誤。”
他此時正側身對着我,聽完我的話微微側過頭來,下颚微揚,從眼角射過來的目光帶着探究,“你要如何令我相信你?”
我一愣,怎麽我還要向他證明麽決心麽?
這可如何證明啊?
我愣了幾秒,然後硬着頭皮回答,“你要我發誓麽?”
“不用。誓言這種東西,說出來就是一陣風,散了就散了,怎麽能當回事?”歐陽琪将雙手抱在胸前,沖我一勾嘴角,“把你的出世玉佩交給我。”
啊?出世玉佩?
那不是他們結親時才會用的東西嗎?而且我根本就沒有啊……我又不是生在這個世界的人,怎麽會有那種東西?
他見我傻愣着不出聲,微微挑起眉梢,“怎麽,不願意麽?”
“不是不願意……問題是我沒有那東西啊……”
他嗤笑,“每個人生來都有的,你想騙我麽?”
“我是真的沒有啊……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家鄉在很遠的地方,在我們那兒是沒有這種習俗的……”
他卻哼笑了一聲,然後忽然轉過身背對着我,淡然道,“你離開吧。”
我一看這情勢不好,看來他完全不相信,只當是我在蒙他。這會兒再解釋就有些像狡辯,他是必然不會相信的。
這可怎麽辦啊?
我一着急,忽然腦子裏靈光一閃,有了個主意。我快步沖向他,跟他說,“可以借你的劍用用麽?”
他有些莫名地看着我,“你又想搞什麽?”
“借劍給我,你馬上就知道了。”
他将那把劍遞給我。銀色的劍鞘上鑲嵌着紅色和綠色的寶石翡翠,流光溢彩,華美非常。我抽出寶劍,薄如蟬翼的劍鋒,上面鋒利而冰冷的氣息沿着劍身流淌,映照出我的眼睛。我拿着劍,拿起一縷頭發用力一削,發絲便齊整地斷裂。
他一驚,“你做什麽!”
“我們那裏有句話,叫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所以對我們來說,頭發比玉佩這種東西重要。”我一邊胡扯着,一邊雙手捧着那一縷頭發,“如果你不嫌棄,我願意以此發為誓。從今以後為公子馬首是瞻!”說完,我便單膝沖他跪下。
他看着我雙手中的頭發,微微動容。他接過那一縷頭發,輕輕撫摸了一下,然後忽然面對着我蹲下身來。一時間我們兩人離得非常近,他身上的玫瑰香氣從空氣中蔓延過來,宛如藤蔓一般纏繞。
他的面容十分美麗,卻沒有半絲女氣,那明耀逼人的眉眼,好像能夠發出光芒來一樣。
他忽然伸出手,拂過我的耳際。我一僵,卻感覺他的手指落在我的已經被削短的那一縷頭發上,輕輕撥弄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我似乎感覺到一種類似于憐惜的東西,從他的動作中流露出來。
“看來你果然是被趙雁書傷了心啊。”他那宛如有魔力一般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我有點發愣,有些被蠱惑了的感覺,甚至于一直壓抑在心髒深處的某種疼痛也細細密密漏洩出來,一路沖上額頭。
我趕緊低下頭,鎮定自己的心緒,“你想多了……”
“別嘴硬了。”他輕輕擡起我的下颚,對上我的眼睛,“我能從你眼睛裏看出來你的傷心。人如果不是被傷了心,不會變的這麽快。”
我感覺自己好像正被吸入那雙星眸的光點之中,一時竟連反駁的話也忘卻了。
“有着這麽一個又傻又單純的人在後面追着他,趙雁書卻看不見。”他的話語宛如飄落的雪片,迅速地融化,卻又如此鮮明,“他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