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感覺到這份暧昧的氣氛有些危險,便想要避開他的接觸,可是在我有任何動作之前,他卻倏然起身,像是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轉過身,将我那縷頭發收入懷裏,“你先回去吧,過幾日是采薇節,皇亞父照例是要去大荒神廟祭拜先皇,事後會去神廟附近的煙雨閣用午膳。到時候你跟我去為他奉茶就好。”
我連忙道謝,他卻側過臉來,微微一笑,“別謝的太早。我也只會幫你到這裏。能不能讓皇亞父喜歡還要看你自己的能耐。”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對他說,也是對着自己說。
這次絕不要再失敗!
采薇節是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節日。每年四月,正是薇菜成熟的季節,四月初四這一天,鄰裏之間會相互贈送采到的薇菜,收到禮物的人便可以得到一年的好運。這個習俗演變到後來,禮物已經不再僅僅局限于薇菜,而是擴展到任何東西都可以。贈送對象的也不一定是鄰裏,凡是對于自己來說重要的人,都可以收到禮物。
這一天皇宮裏不會特意設宴,但是賓主都會自己在紫寰園裏擺酒席,大家玩鬧對詩,相互贈送禮物。據說皇亞父和先皇是在采薇節那天定的情,所以即使是在先皇死後,每到這一天他也要去大荒神廟去看他的牌位,為他祈福,添香火供品。按照瑾叔說得,先皇曾經負他,害他受了不少寂寞苦楚,可是現在他卻仍然忘不了小皇帝的爹,看不出來這皇亞父那麽冷酷嚴厲甚至有些殘暴的人,竟然是個癡情種子。
直到現在他還是在為小皇帝他爹守着這片江山不是麽。雖然有些獨斷專權了。
而那風雨閣則是皇城內最為豪華繁榮的酒樓。這份繁榮有一半是得益于皇亞父。據說在先皇還沒當上太子的時候,皇亞父最喜歡和他來這裏喝酒。所以每次祭拜完後,皇亞父總要故地重游,大概是想找回當年的感覺吧?
當他在煙雨樓用膳的時候,往往不留宮侍在身邊,唯有貴公子與他一同用膳,同時負責為他斟茶倒酒。這一次他要把這任務交給我,不得不說是給了我一個絕好的機會。如果我這次再失敗,就太說不過去了。
采薇節那天,我穿上一件翡翠色的華麗紗羅衫,上面用銀絲繡着纏枝蓮花圖案。那縷被削短的頭發被束進發髻裏隐藏起來,戴上了華麗的翡翠發飾。瑾叔說了,皇亞父不喜歡穿的太樸素的人,因為會讓他想起杜謙。
清晨時分我便帶着杜若和遷易出門,先到大煜宮去面見貴公子,然後跟他坐上同一輛車架。那是一座寬大的描繪着華美龍紋的馬車,裏面足能容納十人,前面有四匹駿馬拉着。但是寬大的車廂裏卻只有我和貴公子兩人。他坐在最裏面的座位上,我則坐在側面。屁股下面的墊子填滿了柔軟的鴨絨毛,即使颠簸起來也不會覺得難受。
歐陽琪今天是一襲銀鼠描金牡丹大衫,厚重的衣服遮掩了他的身形,但是從在耀武場看到的他的樣子,他其實是有些肌肉的,雖然顯得消瘦高挑,卻充滿勁力。他落座後才仔仔細細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一番,微微一颔首,“看起來很誘人。”
誘誘誘誘人??這什麽鬼形容啊……
車架搖晃着駛出紫寰園,沿着長長的宮道向着九鸾門的方向駛去。那是莊嚴宮的正門,我只有在進宮的時候有過驚鴻一瞥,卻從未有資格從那裏經過。
宮道的盡頭是一扇高高的門樓,鋪設着金黃的琉璃瓦,三層飛檐疊摞上去,朱紅色的牆上浮雕着漢白玉飛鳳圖。走過這扇門,眼前倏然開闊起來。簡直可以用廣袤來形容的廣場鋪展開來,漢白玉的地面平整得好像是一塊蒙在大地上的白綢,随着天際的弧線而彎曲着。遠處朱紅色的宮牆成了一道粗粗的線,後面樓閣連綿,像是寶塔組合成的森林,塔尖上金黃色的尖頂以及蹲在宮殿樓腳上的瑞獸沉默着,娴靜地沐浴着破曉輝煌的天光。
而正北面便是小皇帝每天上朝的歸元殿,高居在數百級白玉階梯之上,一道浮雕鳳道随着階梯的走勢一路蔓延向大殿正門。兩側護欄林立,守衛着神色肅穆的禁衛軍。大殿有三層,三層琉璃金頂仿佛是用黃金鋪就的,一長排巨大的朱漆柱承載着屋檐的重量,所有端嚴的宮門都緊閉着,還不到上朝的時辰,但已經有官員陸續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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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元殿兩側各有一座翼宮,同樣高居白玉臺之上,宛如是從主殿上伸延而出的翅膀,桀骜地飛入藍天之中。每次上朝,官員們就沿着翼宮旁邊的長道走向中心的歸元殿,在皇宮霸氣逼人的氣勢下,渺小宛如兩隊緩緩移動的蝼蟻。
我掀着車簾,看着這晏國權利的中心。這座宮殿後面便是小皇帝處理政要的攬政殿,再往後便是未央宮,小皇帝的寝宮。
他現在在睡覺麽?還是已經起身了?
看着這四下令人不安的廣闊場地,還有那顯得分外遙遠巨大的歸元殿,我便覺得自己不論怎麽走,都離這座宮殿後面的人那麽遙遠。
皇亞父的車架正好也到了,據說是為了按時回來,省去了下車見禮這一步,浩浩蕩蕩的兩個車隊直接合并在一起,皇亞父的車隊在前,歐陽琪的在後,駛向九鸾門的正門。
我一直掀着車簾,看着車緩緩通過悠長的門洞,外面世界不一樣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好像是一種在太陽的照射下緩緩升騰起的自由味道,那氣味這樣特殊,令我整個人都有些戰栗。
這是我從側門進入永巷後,第一次走出莊嚴宮。
一年了,一年來我就在身後那巨大的宮門裏生活,掙紮着,想要往上爬,卻摔得一次比一次慘。我幾乎忘了這宮門外還有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
我近乎貪婪地看着外面,道路兩旁的合歡樹又開化了,和一年前沒有分毫的改變。淺粉色的絨毛綴在葉片間向着我的臉頰伸過來,我伸手摘了一朵,湊到鼻間聞了聞。清淡的芬芳,不同于宮裏的濃烈,帶着樸素明快的氣息。
“第一次出宮吧?”歐陽琪倏然問道。我一回頭,他正沖我微笑,笑得有幾分溫柔。
得,我這副沒見過世面的蠢樣又被看到了…
在他面前我似乎總是丢臉啊…
“是,沒想到這麽快就一年了……”
“才一年而已。”他斜倚在一旁的靠枕上,用手托着腮,神色有幾分慵懶,有幾分寂寥,“日子還長着呢。”
我看着他,忽然覺得他這樣一個人被鎖在深宮裏,不也是一只籠中鳥?
他劍術高超,氣質尊貴懾人,如果是在外面的世界,只怕已經闖出自己的天下了吧?
我忽然想起段熙和對我說過的話。如果我想,他可以幫我出宮。
當時我拒絕他了,可是現在,卻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決定的正确性。
如果沒機會回去的話,難道我真的要在這深宮裏呆一輩子麽?我真的要去和那些被困住的失了靈魂的人勾心鬥角,去争小皇帝的“恩寵”?
然而,心裏又确實不甘。我不可能就這麽什麽都忘了,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這一年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淡泊的人,我不可能就這麽放開了…
我不想就這麽逃走…逃走,就說明我認輸了。
我該怎麽辦?
大荒神廟位于鹿京第六重宮牆內,一座通體潔白的美麗廟宇,裏面供奉着白衣白發的大荒神塑像。歷代晏帝的靈位和畫像都被供奉在神祠裏,我是沒資格進入那裏的,便只好在車上等候。大約等了三四個小時,皇亞父和貴公子才緩步走出,歐陽琪上了車,車馬再次開始移動。煙雨樓在第五重宮牆內,那裏已經是屬于市井的範圍了,所有有名的字號都聚集在那裏,除了繁華熱鬧的市集,還有有錢人的宅院。
今天由于皇亞父早上要出行,街上已經戒了嚴,空蕩蕩的沒有人。但是林立的樓閣還在訴說着每日的繁華熱鬧。我只好對着空蕩蕩的街道,幻想着人來人往的場景。
煙雨樓是一座非常高的建築,足足有七層,上到最高的一層,甚至能越過城牆眺望到蜿蜒在鹿京城外的半月河。那一道寬闊而和緩的水面宛如銀白色的長緞,從阡陌的盡頭迤逦而至,流淌至蒼茫的天際。據說在先皇還是三皇子的時候,他和皇亞父兩人就坐在臨窗的座位上,面對着浩瀚的江面上船只來來往往,落輝沉降在水色遠處,祥和寧靜到能聽見日升月落的綿緩聲響。
酒樓的所有夥計都小心翼翼地迎接伺候,将皇亞父迎上最高的一層。他仍然要坐在他和先皇習慣坐的位子,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追回已經逝去的時光。
我被引入一間茶室為皇亞父準備茶水。此時解辭過來告訴我,皇亞父已經入席了,所有人都已經退下,我可以進去了。
我端着兩只青瓷茶杯和一壺剛剛沏好的茶,手心隐隐有些出汗。沿着木制樓梯一路上到頂層,發現果然最高層空無一人,只有臨着窗的一張平常普通的木桌前坐着歐陽琪和皇亞父。
皇亞父今日一身玄袍,平日裏威嚴的面容卻現着幾分疲憊之态。但是這樣少了戾氣的他卻依稀有了瑾叔描述中的那華美的風韻,仔細看來,他的輪廓眉眼果然是俊美非常的。
我仍然十分緊張,貴公子已經注意到了我,淡淡地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端着茶小心地邁動腳步。在走到距離那一桌大概五步的時候停下來,将托案舉高到額頭,恭敬地說,“臣下參見皇亞父。皇亞父萬福。”
歐陽昭钺那雙微合的眼睛睜開了,重又迸射出凜冽的威嚴,向着我當頭壓下,“這是誰?”
貴公子回道,“他叫楊鈞天,位列才人。我看他是個機靈的人,就帶着他出來了。”
“楊鈞天?是不是在宏圖宴上畫畫的那個,後來進了紫寰園?”
“正是他。”
“嗯。”皇亞父簡單地嗯了聲,也看不出什麽心緒。我趁此機會走上前去,把兩只茶杯分別斟滿茶水,先敬獻給皇亞父,後進獻給貴公子。
皇亞父抿了一口茶,卻倏然睜開雙眼,一時間面露驚色。
“這……”
我心中一緊,便感覺到那目光重又壓向我身上,有種動彈不得的感覺,“這茶是誰泡的?!”
這句問話嚴厲到逼人。我心裏一慌,趕緊跪下,“是臣下泡的。臣下該死!”
貴公子也訝異地看着皇亞父,有些不明所以。
半晌聽不到下文,我忐忑不安地擡起頭看去。
之間歐陽昭钺怔怔望着眼前的茶杯,原本明澈的目光中顯出幾分迷離來,好似透過了那淺綠色的茶水,綿延向記憶的深處,“你……你為何要在茶裏放合歡花?”
聽到這一句問話,我便知道這一招走對了。
之前就聽瑾叔說過,先皇剛剛和皇亞父認識,兩人曾結伴去賞花。先皇就從樹上摘了好幾朵合歡花裝在袋子裏。後來兩人去喝茶的時候,先皇就将花灑在茶壺裏,與茶葉一起沖泡。皇亞父當時還笑話他往茶裏亂扔東西。先皇卻說合歡花雖然顏色豔麗,味道卻清甜淡雅。用它來泡茶,那沁人的香味便可以和茶香融合,令人喝一口就可以忘記所有煩惱。皇亞父喝了一口後,果然喜歡的不得了。
從此以後,每次兩人結伴去喝茶,先皇總會摘下幾朵合歡花揣在袖子裏。
在離開皇宮的時候,我摘得那幾朵合歡花就是為了這個。果然皇亞父忘不了這味道啊。
心裏有了底,也就不那麽緊張了,我回答道,“合歡花的花香淡雅,與茶香混合有令人聞之忘憂之功效,還可以舒緩疲勞。臣下見皇亞父日夜操勞,便想了這主意。若是皇亞父不喜歡,臣下再去重新泡過。還請皇亞父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