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皇亞父似乎并沒有聽到我的回答一般,那雙雖然上了年紀卻依然有神的雙目此刻少了銳氣,薄薄的虹膜上虛染出一層輕愁。一瞬間他的神色是悲傷徹骨的,好像有着什麽已經死了的東西似是而非地複活了一霎那。
一時間四下一片寂靜,只有遠處江面上緩慢游移的船帆。一股傍晚時分的氣味從窗外飄進來,溫暖地彌漫在木質桌椅間。
我偷偷看了眼貴公子,他眼中露出贊許,滿意地對我彎起嘴角。
“楊鈞天是吧?”短暫的沉寂後,皇亞父忽然開口道,“果然是個伶俐的人。”
我趕緊回答,“謝亞父誇獎。”
“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祖籍在哪裏?”
“他是從巫謝族來的。”貴公子替我回答道。
“啊,我想起來了。”皇亞父擡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你怎麽知道合歡花有這種功效?”
“是臣下家祖傳的秘方。”我繼續扯淡,“臣下的亞父是個很容易覺得疲勞的人,所以父親以前總是給他這樣泡茶。”
這樣說,是把皇亞父和先皇的情形代入進我的背景裏,如果能讓他産生共鳴,對我也就會更親近些吧?
聽完我的話,他竟微微露出一絲笑意。這還是我第一次切切實實看到他笑,那歲月的皺紋竟也變得十分漂亮,與貴公子的俊美愈發相似了,但是多了一種被歲月醞釀過後的成熟韻味,“你亞父是個很幸福的人吧?”
我笑,“嗯,他們兩人十分恩愛。”
“現在呢?他們還在北疆麽?”
“他們已經去世多年了。”我那還在地球上的老爹啊…原諒兒子詛咒你吧…這都是被逼的…
他輕輕嘆了口氣,“如果能生同衾死同穴,也算是幸福了。”
生同衾死同穴,這是不是他的願望呢?和小皇帝他爹一起睡在皇陵裏,千萬年後化為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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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确實是個很美好的結局,可惜已經不可能實現了。我看着這滿頭華發的長者,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哪怕他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利,他愛的人愛的從來不是他,而他卻只能一次次地在這酒樓上望着遠處碎波粼動的江面,對着一碗合歡茶,在無盡的回憶裏追思。
“能和一人相伴致死,在尋常人家可能還更容易些吧?”我低着聲音,大着膽接了一句。
皇亞父卻低聲笑起來,“說得好。人人都羨慕宮裏榮華富貴,誰知道他們自己擁有的東西有多讓人嫉妒?人從來就不知足。”他說着,擡起眼來看我,“你坐下吧。不用一直站着伺候。”
我心中暗喜,能被允許在這煙雨樓與皇亞父和貴公子坐在一起,已經算是無上的榮耀了吧?這樣說來,我算不算通過了考驗?
從煙雨樓回到宮中的當晚,貴公子宮裏的一個小童遞給我一封簡單的信,只有寥寥兩行,“記得按時來耀武場習武。”
看來他是打算以教我武功為借口與我長久接觸了麽?我終于重新贏得了他的倚重?
雖然已經達成了第一個目标,我卻輕松不起來。接下來的路會更艱難,變數還很多。我不可以掉以輕心。
打發遷易去幫我把一些以前被賞的金銀細軟送去給瑾叔,當做是他為我提供情報的報酬。此時此刻這是我唯一能酬謝他的東西。只有等我得到了更多的時候,才能回報給他更多。
第二天我去耀武場時,卻發現貴公子原來不只是要借着習武當幌子見我,而是真的要我跟他學點拳腳功夫……我一去他就開始讓我練習紮馬步,足足蹲了仨小時,紮得我是東倒西歪腰酸背疼,大腿僵硬得跟石頭似的……
他看着我唉聲嘆氣的可憐樣,忍不住笑起來,“行了,起來吧。就你這個樣子還敢借口要習武?真是苦了你之前找的那個師父了。”
我如蒙大赦,結果一松勁兒就坐在地上了…我索性不起來了,就地躺在地板上。身下的臺子上鋪着上好的楠木地板,太陽的光明麗柔和,曬在臉上暖融融一片,“再蹲下去我就要脫肛了…”
臉上的陽光忽然被擋住,是歐陽琪站在我身邊,低頭望着我,“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我眨眨眼睛,坐起身來,“我還要過幾天才能有明确的計劃。”
“哦?”他似乎是随意地回應了一聲,在我身邊席地而坐,“陛下這幾日有去過扶搖殿麽?”
聽他忽然問起小皇帝,我覺得有些奇怪,“沒有,聽說這兩天他在惠公子那。”
“你不怕你和皇亞父走這麽近,會失寵麽?”
我幹笑了幾聲,口中苦澀,心中悶疼,“我早就‘失寵’了。不過恕臣下鬥膽,貴公子你怎麽這麽為我着想?”
他似笑非笑,“因為你如果失寵了,誰來坐賢公子的位子?”
“貴公子,有句話,臣下不知當不當問。”
“但問無妨。”
“你一直希望提拔我,是要我為你做什麽?對付惠公子麽?”我問。
他笑意不減,“你說呢?”
“惠公子畢竟是連太尉的兒子,如果要扳倒他,只憑在宮裏的小動作只怕做不到吧?我什麽背景也沒有,又能幫到你什麽?”
他淡淡看着天空,“我自然有我想要的東西。怎麽?本公都願意當冤大頭白白幫你了,你還疑心本公的企圖?”
“臣下不敢,只是覺得奇怪而已……”
“放心,本公不會害你的。”他說着,忽然一下起身,手中長劍一抖,在空中開起一朵絢麗至極的劍花,杏黃衣袂淩風翩跹而起,整個人化作一團黃蝶,劍光行雲流水般圍繞飛旋。我羨慕地看着他的身影,以前電視劇裏看得那些花裏胡哨的武打動作都及不上這場面一半的精彩,他的每一劍都是千錘百煉的靈動,姿态随性卻風華絕代,帥氣得讓人禁不住想叫好。
我要是也有這樣的本事就好了,可以像古代大俠一樣仗劍江湖,跟古龍小說裏的浪子一樣,多潇灑?
正想得出神,一劍倏然而至,我吓了一跳,可那劍勢卻早已收盡了,下巴一涼,他竟然用劍尖挑起我的臉,笑容明媚卻有些戲谑,“看呆了?”
我不知怎的臉上忽然一陣發熱,趕緊否認,“沒有沒有我只是在想事兒……”
可他不退反進,勾起我手臂一用力,我就跟着那力道站了起來,他離得我極近,耳語一般的聲息,“本公練劍好看麽?”
我無法說謊,但他強烈的氣場真是讓人有點兒招架不住,只好嗫嚅道,“挺……挺好看的……”
“想不想試試?”
我沒明白,“啊?”
他微微一笑,忽然用拿劍的那只手握住我的右手,将劍柄放到我手心裏,然後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也握住我另一只手。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身體随着他的力量動起來。他拉着我的手點挑刺劈,腳步有技巧地移動,令即使是不知所措的我也能跟上他的步伐,随着他的動作做出各種我自己絕對練不出來的出劍動作,那感覺竟然好像真的是自己在練劍一樣。劍氣飒飒生風,周圍的世界都是模糊旋轉的,感覺分外的好。
一招終了,他輕輕放開我,我便立刻從那幻覺中回到現實裏來,手裏還握着他的劍。
“感覺怎麽樣?”他問。
“太帥氣了!”我忍不住用了個現代詞,估計他沒聽懂,但是我的表情已經很明白地向他傳達着我的意思。
他從我手中拿過自己的佩劍,從腰間取出一塊錦帕,仔細地擦拭着,“練劍就是這樣,可以讓人忘了所有煩惱。跟你的合歡花有一樣的作用。”
“你也有煩惱麽?”
“誰沒有煩惱?我也是人吶。”他呵呵笑起來,好像我問了句很孩子氣的話似的。随即他便将劍收回劍鞘,擡步往練武臺下走去了。
看來他是打算離開了。我也用袖子擦擦額頭上的汗珠,看了看天色。
一個月已到,該去禦藥司見見段熙和了。
正打算叫杜若過來,貴公子卻忽然轉過身,又跟我說了句,“你知道你以前住的翠微院,住過一個名叫越途的捷豫麽?”
我一愣,這是個好久都沒有聽過的名字了。
貴公子對我露齒一笑,“你可以去查查這個人。”
說完,他便離開了。
不知道為何,他最後的笑容讓我有點不安的感覺。
我來到以往和段熙和見面的荒亭,四周的海棠花開得正繁茂,凄豔的紅色落了滿地。亭檐上的紫藤蘿開花了,一串流光溢彩的紫色,引來幾只蜜蜂嗡嗡地喧嘩着。
我坐在欄杆上等了一會兒,便見到熟悉的青衣人影踏着一地碎紅而來。陽光在光潔的額頭上閃爍着。
“小楊。久等了。”
我站起身來迎接他,“你還好嗎?”
“我還是老樣子,不過……”他已經走近了,才低聲笑道,“我的手下們可是累得夠嗆啊。”
再見到他,我還是會覺得驚奇。這樣一個看起來明朗簡單的人,竟然是傳說中的殺手?居然還是個頭子?
這個世界真是太奇怪了啊……人的表面和實際情況怎麽差得這麽遠?
這一回,他沒有跟我說太多話,而是把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我手裏,低聲道,“回去再看,看完燒掉。”
他說這句的時候,臉上慣常挂着的那帶着幾分憨厚的笑容不見了,一瞬間眼神變得利氣逼人,神色也嚴肅起來,讓我頗為不習慣。
我知道這是很重要的叮囑,于是鄭重點頭,“你放心。”
他又恢複了常态,拍拍我的肩膀,就轉身離去了。
我卻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便喊他,“剩下那一半的錢……”
他頭也不回,只舉起手來揮了揮,“最後一并結算吧。反正以後你還會找我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