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們從陽新回來,并未過多逗留,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南京。

楊舟輕走了水路,直接從長江游了回來,因為洪水而水量充沛,加上幾乎沒有船運,他這一路倒是順利,雖然并不讓人高興。

張嘉聞則一路做着法事,有些收錢,有些則是義務,用他的原話說,總不能真的讓這些孤魂野鬼帶着怨氣在九州大地上游蕩吧?

他們在南京重新集結時,已經是八月底。

張嘉聞放下報紙,擡眼看着窗外陰霾的天空。

“怎麽了?”楊舟輕揉着眼睛從房內出來,見他面色不好看,不由關切道。

因為洪災,不少大學都延緩了入學考試,楊舟輕回來後便鑽進了書齋,認真備考。此時他剪短了頭發,穿着時興的白襯衫,實在難以想象,這竟是個龍王。

“一場大水,五千萬人受災,其中十四萬黎民死于非命,不可謂不慘重。”張嘉聞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再過幾日,陽歷二十八號便是中元節,你說……”

楊舟輕默然聽着,坐在他沙發的扶手上,“你也知道天命難違,何必過多傷懷?至于中元節,倘若真有百鬼夜行的說法,恐怕真的摩肩接踵了。”

張嘉聞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手,“我突然想起,你似乎便是那日考試,趕緊去複習吧,争取九月能正式入學。”

中元節那日,楊舟輕去國立中央大學考試,張嘉聞則在大街上游蕩。

他開了天眼,自然可以看見滿大街的孤魂野鬼,無一不是面黃肌瘦、衣衫褴褛,或哀傷地看着親人,或憤懑地打量整個世界。

這些鬼魂注意到張嘉聞的目光,心知他應當見到了自己,各個都驚疑不定。有膽大的還主動上前,請他完結生前遺願。

他們的哀怨哭訴,張嘉聞只能置若罔聞,畢竟他不是佛陀,救不了衆生。

他現在走的這條路叫做陰陽營,其實路如其名,确實是陰陽兩界的分界點。生人哀苦抽泣,大把大把的紙錢飄灑向空中,亡靈紛紛争搶,有些新鬼能收到指名道姓的進貢,有些老鬼早就斷了祭祀,也只能在這個時候耍狠,從弱小的鬼魂手中分得一杯羹。

張嘉聞撥開對着他張牙舞爪,怨氣太重已有些化作厲鬼趨勢的鬼魂,反手便是一個往生符,看着他慢慢怨氣散盡,離去往生。

霧霭蒙蒙,就在這樣的灰色調中,突然出現了一抹紅。

那抹紅是天地間唯一的亮色,刺破所有的陰霾陰郁,帶着無以倫比的朝氣。

張嘉聞站在原地,視線定在那抹紅上,不去看身處的修羅地獄。

那團紅色終于蹦蹦跳跳地靠近了,楊舟輕依舊穿着那件對他而言有些大的長衫,如同廣大知識青年一般戴了條紅圍巾。

楊舟輕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眼中全是喜氣,“咱們西流灣終于出了一個大學生。”

似乎見張嘉聞神色郁郁,楊舟輕将自己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戴在他脖子上,“雖然是夏天,但總覺得有些陰冷陰冷的,你還是多保點暖。”

悶熱夏夜,蟬都熱得無力鳴叫,可總有個人能看出他心底寒涼。

張嘉聞點了點頭,“既然要讀大學,你的專業定了麽?”

“當然是選我的專長啊,”楊舟輕快活地說,“我選了水利,日後挖溝挖渠,抗洪築堤。”

張嘉聞笑了,“不知道你的族人會如何看你,我看你先從自己的金川河整治起吧。”

楊舟輕也跟着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路上的魂靈,站在張嘉聞身後。

說到做到,楊舟輕真的買了若幹魚苗還有能淨化水質的水草,在某個晚上投入了金川河。第二天一早就自己蹲在岸邊觀察了一會,仿佛這些魚苗可以一天長大似的,慨嘆道:“實在不知道那些井龍王是怎麽過的,就這麽條河,我還覺得擺不下我的真身呢。”

張嘉聞站在他身旁看着,幽幽道:“你放的魚苗都是你愛吃的,我從來不知道這種河也能養好鲈魚鲑魚。”

“所以如果我的封地在石臼湖,就沒那麽多事了。”楊舟輕哀傷道。

“還是鲫魚吧,雖然刺多,但也很鮮美不是?劉媽做的鲫魚蘿蔔絲湯還有魚湯面?”

楊舟輕心情好了些,就看見常在河邊下棋的幾個大爺今日未擺攤子,而是在一起罵娘。

“怎麽了?”楊舟輕是個自來熟,平時和他們也都關系不錯,常能蹭到一兩條大爺釣的魚。

劉大爺氣得滿臉漲紅,将一份報紙甩到他們面前。

“柳條湖事件爆發,日軍突襲東北軍駐地北大營和沈陽城,駐北大營中國守軍被迫撤退,士兵傷亡近300人。日軍十九日占領沈陽。”

張嘉聞一目十行,一張俊臉滿是冰霜,過了這麽多年,他本以為不會再感受一遍這般的國恥,卻想不到這恥辱似乎無窮無盡。

“豈有此理!”楊舟輕都憤慨不已,“這不是賊喊捉賊麽?”

張嘉聞蹙眉,忽而眉頭一皺,“不好。”

楊舟輕看他,許是有旁人在側,張嘉聞開口,只是搖了搖頭,示意他先回去。

一路不少人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特別是住在左近的大中學師生,紛紛走上街頭,喊着各式各樣的口號,憤慨者甚至聲淚俱下。

楊舟輕看着他們,龍和蛇一樣,是冷血動物,可如今他竟然也隐隐覺得自己的肺腑之間有什麽在燃燒。

“你說,本來不關他們的事,為何他們一個個都如此上心,如喪考妣?”

張嘉聞看着那些年輕人,像是看到這個古老國度的希望,“如果有一天印度的那伽突然侵犯了你們龍族的水域,将成年的龍王斬殺,奸、淫你們的龍女、玷污你們的血脈,吃掉你們的幼龍、砸碎你們的龍蛋,你們會如何?”

“四海龍族同宗同源、皆為親眷,這些人難道都是?”楊舟輕不可思議道。

張嘉聞看着他,随手指着大聲呼號的學生、倡議抵制日貨的商販、拉着黃包車卻滿臉憤慨的車夫,又指了指自己,“我們也同宗同源。”

“我們的祖先都是炎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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