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彩色
……
爺爺在跟我說起這段往事時,停頓了很久。
久到我忍不住發問:“然後呢,真綁了嗎…… 哎。”
最後他還是沒有啓唇,只把我一個人扔到大石頭上吹冷風,自己走到不知哪裏去了。
在這裏看鳥,他要時不時地去撿幾顆蛋回來放到培養室,聽說是為了保證親鶴的産蛋率和體質。
爺爺說,給這些鳥兒十幾天的時間稀罕稀罕自個兒的蛋就足夠了,它們還得在繁殖期繼續為這裏的 “鳥口” 做貢獻。所以剩下的工作就全然交給人工孵化。
照爺爺說的,自己就是給它們當奶媽的。人給鳥打工,誰叫它們珍稀呢。
但總有幾位丹頂鶴同志不配合奶媽的工作,朝靠近他們巢穴的老頭又打又叫,爺爺罵咧咧地說他們是 “白眼鳥”,恐吓它們要把蛋煮了吃。
當然只是逞個嘴快,爺爺不能也舍不得傷害它們,只在飯時煮幾個白皮鵝蛋撒鹽,用餅卷着吃,象征性地解解氣。
爺爺做好午飯,老遠就聽到嘹亮的一聲:“俞長盛——下來吃飯!”
我艱難地從石頭上爬下去,拍拍手上的灰塵進屋。
爺爺很會做飯,葷素皆可口,但其人最愛喝粥,那種薄薄的米油上只雜着幾粒粟的小米粥,弄得好像我爸磕碜了他似的。
我坐下來跟爺爺說:“我在這裏住三天,跟家裏打聲招呼,直接去淮市準備出發。”
爺爺皺起眉來:“住哪兒,這沒你地方,趁早走。”
我:“……”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趕我走,只是他這人又倔又別扭。他道:“國外哪裏好了,怎麽都往外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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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新的技術和知識,說了你也不會懂。我的導師說,如果去外面進修幾年,我的思路會更開拓一些。”
爺爺哼了一聲,給我扔碗裏一塊肉,說:“…… 那就好好學。”
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說什麽,便道:“我學完了就回國,我出去就是為了回來的。”
爺爺看着我,我說:“到時候給買過來臺彩色的電視機。”
“…… 還有彩色的?”
“…… 早就有了。” 看來老頭在這冷旮瘩兩耳不問天下事是真的,我嘆氣道,“我拿到學位大概就能被學校推薦到國企工作,攢攢工資還是能買一臺的,不用我爸的錢。”
爺爺忍不住笑了起來,但是這人高興也要罵我幾句狗東西,只是前面加上個孝順的前綴而已。
“……” 我不跟他計較。
“我要在國外學習很久…… 以後沒法來了,走之前多陪一下你。” 好不容易對他說了句真心實意的話,說罷我啜了口米湯,說道,“…… 米呢。”
他說:“你拿筷子攪一下碗底就出來了。”
我再次忍不住問道,“你怎麽會喜歡喝這種東西。”
“習慣了,從前的壞年代,哪來的那麽多米。”
我皺起眉來,這似乎和他講得過去不甚相符:“你年輕的時候家裏不是很有錢嗎。”
老頭笑而不語,他沒有正面回答我,撿起來沒講完故事,說:“我繼續跟你說你奶奶…… 我說到哪兒了?”
“你要綁人。”
“哦,” 爺爺啓開一瓶雜牌啤酒,一半悔憾一半懷念地娓娓道來,“我曾經說,遲早要把他給我的那一拳還回來,那時陰差陽錯地‘還’回來了,現在想起來……”
……
烏鴉和那群人真的在照相館的路上綁了俞堯。
但是該 “英雄救美” 的人卻姍姍來遲。
因為就在計劃實施的當天,徐太太忽然來電話說她提前回來了,人在淮市,很快就能到家門口了,問兒子驚不驚喜。
徐致遠那是相當驚喜,驚得魂飛魄散。
徐致遠被母親的忽然回來慫了膽子。徐太太人緣廣泛,自己平時交往的寥寥朋友之中沒幾個是她數不上來家世的。加之她善刨根尋底,萬一俞堯對她說了這次 “綁架”,這一窩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趕緊去小巷還讓這群跟班們停止計劃,但是老晚了一步,氣喘籲籲的他在小巷深處看到了俞堯——他的眼睛被黑布條綁着,手腳也被衆人鎖住,姿态奇怪地蜷縮着身子。
匆匆趕來時加速的心跳還尚未消散,泵到四肢百骸的血流難以自制,看到他這副模樣,徐致遠的呼吸莫名地滞停了一下。
烏鴉和一衆人的表情中帶着難堪,見主角徐少爺來了立馬 “滿面春風”。烏鴉當即換了一副兇狠的模樣,抓着俞堯的領口,道:“交錢啊,聽見沒,別裝死!”
徐致遠可氣地一拍額頭,趕緊揮手作勢讓他停住,烏鴉剩下的臺詞只能噎在嘴裏。
徐致遠做口型道:“放了!”
“這……” 烏鴉不小心發出了聲,又連忙捂上了嘴。
徐致遠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目光小心翼翼地觸碰俞堯,方才那種奇妙而微湧的感覺又漫了上來。
俞堯的發絲是亂的,幾绺垂貼在唇角,襯衫的領口被扯開了一塊,脖子上系着的小銀佛露了出來,後面牽着的紅繩耷拉在鎖骨上,平添了狎狔。
奇怪的是,他沒有反抗,只曲着身子,胸膛一深一淺地呼吸着。
徐致遠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來,蜻蜓點水地觸碰了一下他漂亮的下颌。烏鴉目瞪口呆,反應過來之後呲牙咧嘴地攔住他,使勁拍他肩膀讓他快走。
徐致遠這才回過神來,卻在剛要起身時,聽到了一聲輕輕的 “…… 致遠?‘”
徐致遠腦子發昏了下意識地就回了一句:“啊?”
“……”
烏鴉及一衆跟班異口同聲地在心裏替他喊了一聲 “完犢子”。
徐致遠:“……”
俞堯的語氣裏帶了輕微的起伏,像是在不可思議又像是生氣:“徐致遠……” 他聲音中的顫抖聲漸漸明顯,而後化為虛弱。
“我……” 徐致遠發懵完了才發現一直安靜不動的俞堯有些不對勁。他的嘴唇發白,手好像一直在蜷縮之中護着腹部。
徐致遠也顧不上暴露和解釋的問題了,連忙問:“你怎麽了……”
俞堯不說話,徐致遠胸中莫名其妙的火氣噌得上來,他慢慢将俞堯背起來,環問四周道:“怎麽回事!”
這些人暗暗相觑,終于有個人嗫嚅着:“剛才巫小峰打他肚子了。”
“你……” 烏鴉急忙解釋,“不是,他剛剛他亂掙我就輕輕碰了他一……”
“你他娘的跟我保證什麽了?不是說一定沒事麽!” 徐致遠單手拽來他的衣領,咬牙切齒道。
烏鴉幹瘦的小身板被拎起摁到牆上,險些摔倒,被吓得不敢說話。
但徐致遠顧不上朝他發怒,背着俞堯去醫院了。
徐太太回來的時候,家裏只有個管家和下人看着她一臉懵然。她的驚喜和熱情撲了個空,心裏正埋怨兒子中,見到徐致遠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
……
他的小叔叔并沒有什麽大礙。
這裏的內科醫生和俞堯認識,姓裴。裴大夫皺着眉頭說俞堯平時胃就不好,問他怎麽弄成這副樣子的。徐太太在場,徐致遠慌得就像一只被雨淋了聳下羽毛的雞。但是俞堯只是在她面前說,碰到地痞無賴了。
徐太太心疼壞了,一邊噓寒問暖地給他倒熱水,一邊問他見沒見到那些小流氓的臉,她這就去報警。
俞堯搖了搖頭。而徐致遠始終沒有敢去看他。
徐太太是個活潑開朗的中年婦女,他提起俞堯來時總是滔滔不絕,仿佛這個漂亮的小青年才是他的親兒子。她誇俞堯年紀輕輕地就在什麽研究院做事,什麽物理高能又粒子的,反正徐致遠都聽不懂——他越是聽不懂,徐太太就越是恨鐵不成鋼,她拍了拍徐致遠的鐵腦袋,為這個真正的兒子前途發愁,聊到盡興時忽然靈光一閃,問俞堯介不介意給他當家教,和小提琴一塊教着。
徐致遠以為這些高級的知識總是和白大褂以及老男人挂鈎,而俞堯像是晶瑩剔透的玻璃,被雕成了養在手心的金絲雀,精致又脆弱,只适合被溫柔的藝術和文學呵護。他這重身份是徐致遠沒有想到的。
他擡起頭來看他的小叔叔,或許是心懷愧疚與期待,他并沒有去阻止母親的提議。
但是俞堯垂着長長的睫毛,聲音裏不起一絲波瀾,說:“我不再教他了,小提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