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白

小孩被耐心寵溺慣了,總覺得做出什麽事都能有挽回的餘地,徐致遠在母親提出請求時也是這麽想的。

徐太太很敏銳,不用原因她就知道自己的兒子肯定又混賬了,二話不說地讓徐致遠道歉。

徐致遠還在幻象被摔碎的餘愣之中,本來醞釀了很久的一聲對不起想趁着俞堯點頭時說出來。卻在看着俞堯毫不在意他的側臉時,心中泛起一股難受的酸意。

他站起來,扔下一句:“你愛教不教,誰稀罕。”

徐太太生氣地要去拎他回來,但徐致遠跑沒影了。

……

傅書白還在宿舍裏昏天黑地的複習,說是 “複習”,其實大部分時間是将腦袋枕在攤開的厚重課本上,使知識從高濃度流向低濃度。

然後一邊向各個國家的大哲學家們禱告,一邊罵學校只會叫學生死記硬背的教條主義。珍貴的精神食糧只可意會不可背誦,只濃縮于幾個填空和選擇的題目上,更是對這些偉大思想的侮辱。

名士的祈禱儀式剛輪到叔本華,徐致遠便把他從書海裏拉了出來,傅書白滿臉愁容地問他幹什麽。

徐致遠:“喝酒。”

傅書白:“?”

酒館裏,傅書白将前因後果了解完全之後,憋笑得難受。

“這麽說,你那晚不見人影是因為被你小叔叔從床上逮回去了?” 傅書白借着拿酒杯掩飾嘴角,盡量平靜道。

徐致遠一個人喝悶酒,不說話以表示默認。

“…… 然後你叫他不要管你,可他真的不管了你又後悔,你想跟他說話,所以就找人演一出綁架戲碼結果還暴……” 傅書白越說越忍不住,直到這時候笑腔崩開,才出賣了自己幸災樂禍的嘴角,“…… 咳,暴露了。”

傅書白比出一個大拇指:“哥們,高,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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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致遠踢了傅書白那邊的桌子底一腳,哐嘡一聲把旁邊人吓了一跳。他怒道:“傅書白我操你,你笑個屁。”

傅書白大笑起來,敲着他放在桌上的酒杯,道:“你知不知道叔本華說過,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 他把一杯酒推到徐致遠面前,指着人面倒影,說,“你看你現在像不像一只不倒翁。”

“別跟我扯什麽叔姨的,” 徐致遠咬牙切齒道,“你還沒完了。”

“可你把我拉來不就是傾訴這些的嗎,” 傅書白道,“不然你找我做什麽?小的不才,當不了軍師,可想不出’英雄救美‘的這等精妙絕倫的法子。”

“……” 徐致遠啞口無言。

傅書白看出他跟往常不一樣——徐致遠悶聲不做反駁,仿佛是老老實實來讓傅書白罵他的,大約這樣能讓自己心裏好受些。

他們學校的哲學系和學心理的學生被并列譽為 “兩大神棍”。傅書白沒有算命的本事,但看人略懂一二。他這兄弟雖然嘴上嫌棄着徐老爺,但卻比誰都渴望他老爹的誇獎,哪怕是平平的一聲 “還行”。

于是這從小的習慣融進了他的為人處世中,他十分在乎別人的給他的關注和哪怕很小的好意,尤其是上心的人。

“俞先生看起來也不是冷漠無情,你和他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一聊,有什麽不能解開的。” 傅書白說,“婆婆媽媽,又劍走偏鋒,還是徐致遠嗎。”

“我又不是沒找過臺階!他就是不理我…… 一點都沒理。”

傅神棍 “黔驢技窮” 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在這個大好晴日,抛下考試和論文,跑來跟徐致遠讨論兩個男人的心理,最終結果卻是四目相對,竟無語凝噎。

傅書白放棄思考,繼續吃飯,吃到一半咂了咂嘴,問道:“…… 話說他蒙着眼睛是怎麽認出你來的。”

徐致遠搖頭,他悔恨的重點全部在他自己傻了吧唧的那聲回應上了。

傅書白瞥了他一眼,見他端酒時小心翼翼的,心想八成是練琴時手指吃了苦,于是出于緩解氣氛,調侃了一句。

但是徐致遠卻在聽他說完之後愣了愣,望了半天手指,結了賬之後又莫名其妙地跑掉了。

傅書白獨自在原地一頭霧水地淩亂。

……

徐致遠問管家,那瓶帶點很特別的清涼味兒的乳膏是從哪弄得。

管家說,是俞先生給的。

徐致遠閉上眼睛,道:“…… 你怎麽不跟我說。”

“哦,俞先生說不必多言,我想大概是怕少爺知道這是他給的,就不用了。” 管家說,“他的抽屜裏還有,少爺如果覺得手疼得到緩解的話,可以自己再去取。”

“…… 他跟你說的這些?”

“哦…… 我記得之前俞先生還準備了點東西來着,說是給少爺學琴的獎勵,本來想跟藥膏一塊給你。就在你跟俞先生吵架的前一天…… 他找了你半天,結果看來應該沒給出去。” 管家輕輕一笑,“…… 我聽下人說,吵架是因為你那天晚上在差點在外面宿醉不歸。” 管家的年紀大,在他們徐家的年數不少,有時候也會以長輩之姿勸誡一下徐致遠,他語重心長道,“少爺,你這個年紀玩樂是該有個度的,俞先生管教得并沒有錯,你心裏不要和他生仇。”

徐致遠一個人愣了一會兒,感覺待哪兒哪兒不舒服,他望向鐘表,離俞堯平時回來的時候還差幾刻,于是起身想去俞堯房間看看。

俞堯借宿在他們家裏,始終将自己當成了個客人,他房門開着,裏面除了些照片以及樂器,幹幹淨淨地沒擺什麽其他東西。

徐致遠想起管家說,這些照片可以随意參觀,于是便拿起了一沓來看。

上面都是些鳥兒,引頸,展翅,覓食,各種形态的大白鳥。

聽說丹頂鶴的頭頂是紅色的,但這些黑白照片對于這鮮豔的色彩無能為力。

徐致遠看到一個抱着鳥兒的小少年,他正笑得開懷,漂亮的五官都舒展開來,叫人看了也會忍不住嘴角上翹。徐致遠從他清秀的眉目中能捕捉到些影子,這是俞堯。

徐致遠慢吞吞地看了兩沓照片,也不知情出何處,或許是因小俞堯的笑容而起——這些鶴就像他在醉熏之中聽到的小提琴聲,對他有着一種神秘至極的吸引力。就像他知道這相片後面有一種生命力正在鮮活着、綻放着,只是被黑白蒙上了禁锢。

他明明沒有見過,直覺卻冥冥地告訴他,這被蒙住的色彩一定值得世人去洇染,去栉風沐雨,夜以繼日。

徐致遠看得入神,全然沒有發現俞堯走了進來。

俞堯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驚醒了徐致遠。他輕輕地将徐致遠手中照片取來,在桌面上卡了幾下沖齊,溫聲道:“出去。”

徐致遠手指蜷縮,道:“你說可以随便參觀。”

“我沒有對你說。”

徐致遠讪讪道:“你生我氣了。”

俞堯點頭:“嗯。”

“你是我的長輩,不能跟小輩置氣。” 徐致遠低着頭,既不肯放棄,嘴上又不想認輸,“…… 你怎麽能這樣。”

俞堯說話聲總是平淡溫柔的,就算是責備和不滿,也沒有真的兇狠過,讓人想起一些溫順的動物,徐致遠覺得很好聽。他用這種對徐致遠毫無威懾力的語氣,又重複了一遍:“出去。”

“我不出去。” 徐致遠道,“打我可以,不能趕我。”

俞堯只好放起照片自己出去。徐致遠胸中像是塞了一場烏雲,雨要下不下,憋得人難受。他跟着俞堯出去,下樓,趕在他出門前握住他的手腕喚了聲 “堯兒”。

俞堯不解地看着他,徐致遠乖巧道:“你不願意聽這個叫法,那我喊你小叔叔。”

徐致遠抓緊了他的手,在小姐堆裏鬼混的藝術中沒有寫有關如何挽回的招數,于是他此刻被打回了原型,只好搜羅出渾身解數,只幹巴巴地說,“…… 你別不教我。”

俞堯道:“你不想好好學。”

“我知錯就改,以後保證不犯渾。小叔叔,你心最軟了。”

聽了他懇切的保證,俞堯還是輕輕搖頭。

徐致遠急了,眉頭擰得像是老叟發愁的八字眉,他問:“為什麽。”

俞堯給他了一個五字評價:“你,過于頑劣。”

“我……” 徐致遠胸膛裏的雨轟隆下了起來,他愣了一會兒,嗤笑一聲道,“你早說我爛泥扶不上牆呗。”

徐致遠放開他的手,心中憋着狂風驟雨。想要這麽算了,又升騰起一股不甘心來,卻又因理虧找不到反駁的地方而難受得要命,他攥了攥拳頭:“…… 我就是想跟你開個玩笑,沒想傷你。”

俞堯不說話,此刻二人之間像是有一片沉靜的死海,徐致遠在裏面溺水,緊緊地抓住了烏鴉這跟 “救命稻草”,大步走向門外,說道:“行…… 我現在就去揍巫小峰那孫子。”

“你去哪兒。”

徐太太回來被兒子在門口撞了個正着,宛若吞了冰渣子般地說道。

一時沉默滋生。

她朝俞堯禮貌地笑了一下:“阿堯,沒事了吧。”

俞堯垂下眼睫來:“嗯。”

之後,她把帽子摘下來拍在徐致遠懷裏,一句斥責把徐致遠摁了回家裏去。她回來地不早不晚 ,正好聽了個尾,警敏地就推測出了大概的輪廓,冷言道:“怎麽着,你俞叔叔出事…… 你還占一份羹?”

徐致遠捏着帽檐,扭過頭去。

憤怒的徐太太将手中的報紙擰成小卷,往徐致遠結實的胳膊上砸了幾下,雖說對身強力壯的少年人來說不痛不癢,但卻是徐太太對他這個混賬兒子動過最重的手了:“長能耐了徐致遠兒?長輩管管你,你還學黑幫那套綁人打人?是不是你老娘打這幾下,往後你還要還回來!”

雖平常母子倆的相處無拘無束,徐致遠也經常侃她是女中豪傑,但像這種激烈的言辭反應徐致遠還是第一次見。他縮着肩膀回了一句:“又不是我打的!”

徐太太的動作更加用力:“你還有臉頂嘴?我早跟你說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往來,把琢磨這些外門邪道的心思用在讀書上,你現在還用家裏蹲?這麽能耐,你怎麽不去考個學位給我看看!這麽大個男人了丢不丢人,你是想一輩子爛在家裏啃老本啊。”

“……”

徐致遠委屈極了,他本心只是想要來好好道歉。俞堯沒有勸好,還被人連着掀了心底的逆鱗和疤。他正要發怒時,俞堯忽然抓住了徐太太下揮的報紙卷,說道:“安榮,別這樣。”

“是我教子無方,給你添麻煩了。阿堯你不必管他了。”

“…… 致遠雖頑劣,不至于是朽木,” 俞堯只好嘆氣,說,“若他願學,我可以教。”

徐致遠一愣,登時被溫和地澆了一桶滅火水,這聲 “致遠” 好像比以往地任何呢喃細語都要好聽。

徐太太立即瞪他。徐致遠喉嚨裏原本壓着的爆發的前奏,先前有一聲 “我他媽的……” 啞了炮,而緊接着順從母親的眼神指示拐個十八彎:“…… 想好好讀書。”

徐太太兇神惡煞:“好好說!”

徐致遠瞥了她一眼,嗫嚅道:“…… 我想好好讀書。”

就是徐太太當時給他的那個眼神,讓後來的徐致遠一度懷疑,她那反常的言行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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