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風

徐致遠忽然想起了他七歲時的一件事——徐鎮平有天喝醉了,把他扛在肩上帶出去逛街。小徐致遠從來都沒跟威嚴的父親這般親熱過,于是這件事在他記憶裏刻得很深。

醉醺醺的徐鎮平打趣說,小狗東西什麽時候能考個甲等給你爹争臉,我就天天帶你出來玩。

于是小徐致遠第一次在一共二十多個小孩的小學堂裏,念書拿了第三,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

可徐鎮平自那天出差了半月有餘。徐致遠每天等他回來,徐太太卻一邊給他裱起獎狀,一邊說:“徐鎮平從來都不記得喝醉了說的話。”

他記得那時候的心情,像是有人随手把它扔進了冷水桶裏泡着,于是他不顧徐太太的斥責把獎狀奪了過來,塗得亂七八糟。

現在他也一樣,把寫滿笨重的步驟注釋的題紙揉成一團,丢進了垃圾簍裏。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心情上的一層結痂會在這時候被掀開。他覺得好像沒道理去生俞堯的氣,他不讓俞堯幹涉自己的私生活,那他小叔叔有獨自的生活,自己也無權幹涉。

于是想來想去,只好把氣頭歸咎于俞堯作為老師的食言——讓學生一個人在無頭蒼蠅似的瞎翻書。

他煩躁地吃了早飯,回到自己的屋子鎖上門,又睡了淺淺的一覺,直到臨近中午,被一通輕柔的敲門聲叫起來。

“致遠,” 門外人道,“該背書了。”

徐致遠火頭又旺了,他悶在被子裏道:“滾蛋,少爺不想念書。”

俞堯沉默一會兒,道:“你昨晚做得題有兩處纰漏。”

徐致遠噔噔噔地從床上光腳沖到門前,打開門,果真見到俞堯手上那張的皺皺巴巴的卷子,已經被盡力展平了,上面有工整的批改痕跡。而俞堯的眼角發紅,大概是昨晚的酒勁殘留的餘孽。

只是一小盅就醉成這個樣子,還逞強喝什麽酒。

他忍住沒将這句話脫口而出,拿過那張試題,說道:“我都不會,瞎寫的,你別看,丢臉。”

他将紙張慢慢撕掉,塞進褲袋裏。

Advertisement

門又被他關上。

徐致遠沒有去看俞堯的表情,他坐在床邊發了好久的呆,以為俞堯走了,又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了一遭,偷偷摸摸地用被子把頭蒙起來,把卷子碎片拼整了,看俞堯的批注。

他剛把最後一片移到原本的位置,就聽門外幽幽地傳來一聲:“不背書…… 那練琴吧。”

徐致遠:“……”

被吓了一跳的呼吸把碎片都吹散了。徐致遠把卷子劃到一邊去,假裝雲淡風輕地回複:“我什麽也不幹,累了,要睡覺。”

俞堯道:“那你什麽時候能醒。”

“我不知道。”

“哦。” 又是好長一段時間,俞堯又開口說話了,“昨天我忘記和你有約了,抱歉。”

徐致遠的心跳快得像瘋了一樣,他趴着身,能聽到它在咚咚頂撞床褥的聲音。

“忘了就忘了,誰在乎這些東西。”

俞堯商量道:“那下午練琴行麽,你什麽時候睡醒了,來房間找我就好。”

徐致遠道:“…… 随便。”

他這次仔細地聽到俞堯的腳步聲遠去後,迅速從被子裏爬出來,把碎片撿了撿。

批注整潔,字體俊逸,字如其人。俞堯最後還在他随手塗鴉的大肚雞旁邊寫了行小字——“畫技有待提高。”

徐致遠其實在看到俞堯把他的卷子撿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氣消了——甚至心情還愉悅了幾分。直到俞堯的這聲 “抱歉”,他才肯把這心情露頭。

徐致遠輕輕地哼了一聲,在這行字底下畫了個大頭小人,一道線下面塗個半圓當作眼睛,有一種冷淡又頹喪的氣質。

徐致遠畫得津津有味,末了還在旁邊寫上了 “老俞”。

他沒有關窗,有風偷偷溜進來,在他一不留神的時候,又把塗鴉和卷子吹散了。

“嘶,讨厭的風。” 他一邊收拾,一邊皺眉道。

自那之後,徐致遠和他的小叔叔和平共處了一個多月。

……

近年多戰事,淮市有敵侵擾。因為一紙停戰協議,今年還算太平。

徐致遠對此了解一些,但關心不深,淮市的富裕繁華和他家庭的不凡為他織了個漂亮的保護殼,使他與其餘衆生的憂忡始終隔着一層膜。

轉眼就要入冬,天氣漸涼,天黑的時間也提早了些。

徐太太從出差回來開始就總是很晚回家,回來就喜歡把俞堯拉到書房裏私聊。徐致遠有一次,盯着書房門縫裏的漏光直到深夜,也沒見俞堯出來。

他一般從徐太太眉頭中看天下事,那就是個晴雨表,緊皺不舒的時候就說明又來風雨。近來他在母親的臉上看不出 “形勢”,像是不陰不晴,但感覺還算安穩。

徐致遠圍着一條暗紅色的圍巾,傍晚時分出門去既明大學接俞堯回家。俞堯在辦公室和學生談話,透過窗子使了個眼神,讓徐致遠先自己玩去。

徐致遠 “嘁” 了一聲,明目張膽地進屋把俞堯的小提琴盒給拎走了。

他去了門前種着銀杏樹的教室,他對這地方熟悉得很——這是他與俞堯初次相遇的地方,不過現在金黃的樹葉已經掉禿了。

他正撞上三個女學生從教室裏出來,她們身着淡藍色的素布襟衫和黑色長裙,像是在交流什麽作業,其中個子較矮的女孩說道:“…… 不行吧,他們怎麽會刊登這種文章……” 她指着紙上的黑字,“你說駐紮這裏的倭賊是’蠢蠢欲動的狡猾豺狼,虎視眈眈的食腐禿鹫‘,雖然罵的在理,但是發表出來……”

“若是放在前幾年打仗的時候,可以算是振奮人心,可現在都簽了停戰協議了,被退稿事小,若是被打上激進分子的名頭就不好了。” 另一個女同伴也說。

可其中那短發齊耳的高挑女子蹙着細眉,打量着信紙,仍舊說道:“我想試試。”

其餘女孩面面相觑。

她們好像知道這短發女孩的性子,于是嘆氣道:“算了…… 那…… 我去幫你聯系一下校報的同學。”

那女子仍搖頭,說:“我想投熹華日報。”

“這……”

那個子較矮些的女孩光顧着驚訝它這勇氣去了,沒聽見夥伴們的提示,雙手正比劃時撞上了徐致遠。

“啊……” 她連忙道歉道,“對不起…… 同學。”

徐致遠伸手一撈,将她扶穩了,笑道:“今日得高人一卦,說我出門撞吉,原來契機是姑娘,我還要感謝你呢。”

徐致遠風華年紀,只看外皮可是相當的一表人才。女孩被逗得抿唇莞爾,紅着臉趕緊拉着笑她同伴們走了。

徐致遠向後瞥了那短發女子一眼,繼續走向教室。

……

“你認得他?”

“徐少爺呗,我同舍和他參加過一場沙龍…… 在音樂系有點小名氣…… 你認得物理系俞老師麽。”

“當然認識。”

“聽人說他是俞老師的侄子。”

短發女子本一言不發,表情始終是平靜無瀾的,此時她的腳步卻一滞。同伴走出一段路,見她落下于是回頭喚她:“剪柳,走啦,愣着做什麽。”

岳剪柳捏緊了手中的文章,跟上去,問道:“剛才那個人…… 他叫徐什麽。”

“致遠,非寧靜無以致遠,” 同伴嘻嘻笑道,“怎麽了,你對徐少爺感興趣嗎。”

岳剪柳搖頭,正經地評價道:“名字很好。”

同伴笑她是個文癡,以後要和筆墨紙硯做夫妻了。矮個女孩也想加入逗她玩的隊伍,但忽然想到了什麽,挑眉道:“…… 不,你該感興趣。”

岳剪柳:“嗯?”

她小聲地在岳剪柳耳邊說:“徐少爺的母親是李安榮,熹華日報的編輯呀。”

岳剪柳眨了眨眼,回頭望去,剛好看到徐致遠前腳剛進教室的背影。

……

徐致遠的那 “高人一卦” 自然是傅神棍給他算得。

其原句是:“凡來既明者,路撞邂逅,大吉也——四成貴人,四成美人,剩下兩成,主任和狗屎對半分。”

徐致遠不怕主任,也踩不到狗屎,所以在這裏的邂逅就全都是好事。

他在教室裏找了個陽光正暖的地方。

他好在空蕩的教室裏拉曲子,四面八方都有回聲,雖然這對演奏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但他莫名喜歡這種感覺。

下課的學生還沒有走完,有零星幾個向他投去目光。

他的手指上已經起了繭子,不像當初摁一會兒就覺得痛了。待銀白的韻律淌了滿屋,徐致遠睜開眼睛時,聽到學生在鼓掌,門口有人說話:“很好聽。”

徐致遠看向不知何時出現的俞堯,眉飛色舞道:“那當然。”

俞堯手裏拿着一本小筆記,走進來時不經意地環顧了一下教室裏的學生,像在找什麽人似的,與他對視的都恭敬地喊了聲俞老師。

學生挨個離開,俞堯尋人未果,将筆記塞回口袋,對徐致遠說:“走吧。”

徐致遠蹙眉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麽要拉這首《月光》麽。”

俞堯看向他,徐致遠城府不深,心思放進去就擱淺,他也只好遷就道:“你為什麽要拉這首曲子。”

“因為少爺我喜歡啊,” 徐致遠紳士地牽起俞堯的手,手背放在唇邊蹭了蹭——看熟練的模樣就知道是慣犯,他道,“這可是第一次聽小叔叔演奏的曲子,我拿着可珍貴呢……”

俞堯面不改色道:“有什麽事?”

徐致遠不帶緩沖地立馬暴露獻谄的目的,道:“明天徐鎮平回來……”

“你在讀書和學琴上表現的怎麽樣我會如實地和鎮平說,你不必想着走甜言蜜語的捷徑。” 俞堯語氣平淡。

“不是…… 至于嗎俞堯,” 徐致遠将他的手放下,哀聲怨氣道,“我們都相處這麽多天了,我沒犯過渾吧,你在他面前說句好話又不掉塊肉!”

俞堯還是老樣子:“我會如實告知。”

徐致遠氣得鼻子打了個哼,拎起小提琴先行跑了。半路又折返回來,把脖子上的圍巾解開,扔到俞堯懷裏。

“我媽給你織的新圍巾。”徐致遠說,“路上冷我就圍着過來了,還挺暖和。圍上不容易着涼。”說罷,自我感動地覺得自己這是 “公私分明” 之舉,感動完了繼續生氣,遠遠地走了。

俞堯手指摩挲着圍巾上餘留的溫熱,眸子中泛起了一些無奈的溫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