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和鳴

徐致遠走過去的時候,強忍住就在嘴邊的髒話,在李安榮的注視之下,随着冬以柏彎彎繞繞地走去了一個角落。

他以為這小子是來報複自己的,也不急着跑,而是一直留意着四周的人群。同時不緊不慢地卷了一下袖子,打算把存的餘火一朝在此發完。

直到他停下來,徐致遠才沉着聲音問:“怎麽了。”

冬以柏也不廢話,從口袋裏掏出一份疊了兩疊的信紙,邊角皺皺巴巴的,看樣子是捂了很久。

“你把這個給姓俞的。”

徐致遠低頭看着那信紙,掀了他一眼,眼神凜冽地說:“給誰?”

“給俞堯。”

徐致遠沒有去接,而是道:“重新說一遍。”

“……”

是冬以柏先有求于人,只好擰着脾氣地說了聲:“你把這個給…… 俞老師。”

徐致遠這才接過那信紙來,正奇怪着是什麽事讓這少爺屈尊降貴地找自己來了,皺着眉展開紙張,但被冬以柏抓住了手腕,他說道:“這是給俞堯的,你不能看。”

徐致遠盯着他,露出個友善的微笑來,把這東西放起來,道:“好吧,我尊重冬少爺。”

冬以柏另一只揣在口袋裏的手捏着銀元,聽到這句時,手指暗暗地蜷縮起來。大概是沒想到這麽順利地就讓徐明志答應幫他,準備的 “賄賂” 全無用途了。

他左右望了一下,松開徐致遠的手,別扭地感謝道:“…… 你弟是個混球,但你比他強多了。”

“……” 徐致遠舔了舔後槽的牙齒,理智在他腦袋裏敲木魚,告誡自己 “人能百忍自無憂”。

于是他伸出手來往他頭上狠狠地摸了一把,一字一頓地說道:“冬少爺要學着與人為善,不要總是盯着別人的不是。”

Advertisement

冬以柏被他這一巴掌抹懵了,呆愣好一會兒才火冒三丈道:“你…… 我爹都不敢摸我頭!”

徐致遠舉起他的信紙,笑道:“就當是報酬,我可不喜歡白幫別人。”

“……” 冬以柏硬生生地憋回去了一口氣,說道,“你果然跟你弟一樣混球。”

徐致遠哈哈笑了幾聲,轉身走開時,冬以柏在他身後吆喝着提醒:“你別忘了給,不準看記住了嗎?”

徐致遠前腳點頭答應,後腳走出他的視線,躲到店家門口豎的招牌後,把僞裝的笑容掖起來,臉不紅心不跳地就把信紙展開了。

徐致遠開面一聲 “嚯”,下意識地說了一句:“這字真漂亮。”

漂亮程度與他本人字跡不相上下。

他研讀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是一封道歉信,主要內容是上次雇人攔俞堯一事被他哥給抓包了,并捅到了他父親那裏,冬建樹勃然大怒,讓這逆子道歉,于是這封信便誕生了。

其态度 “懇切真摯”,以徐致遠的水平都能在每兩行裏挑出一個錯別字來。

尤其最後一句,為整篇書信的點睛之筆:“今天晚上我父親會打電話給你,你一定要記得跟他說我已經和你道歉了,為人師表,賴賬可恥。冬以柏致上。”

“這孫子……” 徐致遠看着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道他的小叔叔怎麽想的,當老師也不預備着打手板的戒尺。他哪怕是平時稍微兇一點,也不至于學生像現在這樣都不怕他。

不過他還是把這信團了團,拿回家去了。

家裏空着沒人,徐致遠想起自己的母親還在大禮堂看岳剪柳沒有回來。而今天又是跟庸醫約定好一起吃飯的日子,小叔叔大概是早早地去了。

徐致遠心中的思緒亂着,在桌子上發現了張紙條。徐致遠撿起來,默讀道:“致遠,受陳副官之邀,我先去了華懋飯店。你在家中稍作等候,結束時我回來接你。俞堯留。”

徐致遠靜靜地盯着 “致遠” 和“俞堯”四個字很久,歪頭又打量了一番。

而後他咬了下手指,福至心靈,将這兩塊地方輕柔地撕下,又起身上樓去,在雜亂的抽屜裏找到上一次在辦公室俞堯給他留下的紙條,又如樣照辦地撕下兩張碎塊。

他從抽屜裏找到了本新筆記,翻開第二頁,将這些紙塊整齊地排好,輕輕一夾。把筆記本放在個幹淨又不曬陽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之後,徐致遠心情莫名舒暢了不少,像是個愛好收藏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從地縫裏摳出一只被遺落的琉璃球。哼着只韻律歡快的曲子,換了身衣服下樓去了。

俞堯說是讓徐致遠在家裏等着,但他是閑不住的。

到了俞堯說的飯店,徐致遠報了陳叔叔的名字,被放行進去了。

裏面是一場盛會,有流動的手風琴和輕盈抒情的歌聲,徐致遠老遠就嗅到了錢和酒味。

女人高鼻梁挑着新月眉,珠光寶氣的手搭在先生的肩膀上,五只白骨上繡着黃金,像埃及墓裏敬着的神明。

他們說的話徐致遠都聽不懂,就權當是誤入了花鳥市場。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鳥語花香之中墊腳四望,與一個扛着照相機的洋人相遇,差點被燒鎂的白煙給嗆到。

他皺起眉頭,看着那專注的攝影師與他擦肩而過,那人留意到他,匆匆留了句洋文——徐致遠一直記着大概的發音,他猜測是道歉的話,還是後來被俞堯教了些英語才知道,那是聲 “請讓開”。

徐致遠循着他的方向找到了俞堯。

他西裝革履,頭發梳了上去,露着額頭。正輕靠着一架鋼琴發呆,只有在別人和他打招呼時候,才會像 “開門營業” 似的擺出溫和的笑容來,就好像一個盼着下課的學生應付作業。

徐致遠覺得有趣,從人群中朝他走過去。

正好那位鋼琴師暫時離開,背景舞曲缺了點節奏。俞堯望着鋼琴師奔去廁所的匆匆身影,雙眉一挑,蹑手蹑腳地坐到了座位上,掃了琴鍵一眼。

他摁了兩三下,鋼琴發出零零散散的輕靈聲響。

人群庸忙之中,這一處不顯眼。

目睹這一切的徐致遠忍不住笑了聲,正好自己身邊也有一位小提琴手。徐致遠整了下衣襟,裝成了個氣質不凡的客人,語言不通的他竟用 “手語” 加微笑把人家的樂器給借來了。

樂師恭敬地雙手垂在身前,微笑着看他走過去。

徐致遠喊了聲 “小叔叔”,俞堯回頭,眨了眨眼睛。正看見徐致遠将琴架在鎖骨上,然後自信滿滿地朝他彈了個響舌。

俞堯的眼睛裏可以看到像碎光一樣的驚喜。他輕輕笑了一聲,回頭,将那零散的聲音練成一串,接連試了幾下之後,悠揚的韻律漸漸鮮活起來了。

徐致遠對這《月光》的曲調再熟悉不過,在一旁安靜地等待一個時機,磕磕碰碰地起勢,漸入佳境,與他和鳴起來。

回憶的時候,徐致遠總把這天記成是一個夜晚。像是北方才有的極夜,一整天都是黑色。

或者說,從俞堯彈起第一個音開始,夜晚才剛開始,但徐致遠把之前的種種繁瑣全都遺忘了。

他閉着眼睛,時而睜開一下,但沒有閑工夫顧及得上周圍怎樣,看客的表情和私語如何。

他是在飛起的鶴群中奏樂,腳下是一泊湖水,水裏關着月光。能聽見鳥兒翅膀扇來的風,白色羽毛落在他的肩膀上。

不遠處幾道白光瞬閃。

如果是那位傲慢的攝影師因此駐足的話,那麽被顯影後的黑白相片上,應該是一個拉小提琴的青年深情地望着他的鋼琴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