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牽手
吳苑把菜上好了之後,把在俞堯懷裏的裴林晚一薅,說道:“你們吃,我帶小晚先去玩哈。”
徐致遠有些不解地看着将要匆匆跑開的她,見裴禛抓住她的手臂,說道:“讓小晚自己一個座就行,苑你也來坐。”
“不不不……”
“就當是家庭飯局,不需要分桌。” 裴禛說道,“以後也是,家裏來客人你都可以過來。”
“這怎麽行,徐少爺和俞先生都是大客人。” 吳苑執拗地搖頭,說道,“我跟小晚不能在這吃。”
“為什麽呀。” 裴林晚仰着頭看她的六姨,“我以前都是跟爸爸和阿堯吃飯的。”
“小晚乖一點,六姨在廚房給你留了糖瓜。” 吳苑賠笑了一聲,抱起裴林晚躲去廚房了。
“哎!” 裴禛跟着過去了。
眉間盡是疑惑的徐致遠小聲地問俞堯:“…… 她分桌是怕跟陌生人吃飯麽。”
俞堯說:“一些農村有這樣的規矩。家中為賓客擺席時,女士和孩子不可以上桌吃飯。”
徐致遠 “哦” 了一聲,想了想自己的母親好像在此沒什麽規避的,以至于他也不是很了解。想了一會兒,若有所思道:“那我媽…… 是算男的還是女的。”
“……” 俞堯道,“…… 小心安榮教訓你。”
兩人的竊語剛結束,裴禛就抱着裴林晚回來了。吳苑動作僵硬地跟在後面,臉上是歉意和尴尬,嘴裏不休地念叨:“這怎麽能行呢,這不讓人落話柄嗎…… 我在哪兒吃飯不一樣,你快去吧,啊,別讓俞先生和徐少爺等急了。”
“不許再走了,” 裴禛無奈地笑着,将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摁在了椅子上,說道,“開飯吧。”
吳苑也不敢說話了,雙手放在膝上,小心地盯着幾人的神情,俞堯朝她一笑,問道:“苑姐,來這裏還适應嗎。”
“啊,适應,适應。” 吳苑眨了眨眼睛,立馬回以笑容,說,“裴醫生這房子又大又舒坦,周圍人也好…… 比以前的老房子可是強太多了。” 她自己說着話,卻兩三句就拐到了裴禛身上,笑道,“…… 裴醫生在我們那可是了名的,連村頭捏泥巴的小屁孩都知道,他們不好好讀書挨揍的時候,就老是聽見爹娘把裴家兒子拿出來當樣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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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 徐致遠覺得好玩,便損道,“你這是被當成門神鎮小孩了。”
裴禛無奈笑道:“猴年馬月的事了。”
俞堯夾來一筷子青菜,給兔崽子碗裏鋪好,阻止他說話,道:“別瞎說,吃飯。”
徐致遠把綠油油一片給他倒回去,嫌棄道:“我不吃素,不愛吃菜。”
吳苑見他皺眉頭了,抿着嘴唇,站起起身來把大魚大肉往徐致遠那邊挪,說道:“是我準備不周到…… 不愛吃菜還有肉,看這些喜歡吃嗎?要不然小少爺喜歡吃什麽?我這就去做。”
嫌棄蔬菜是徐致遠每頓飯要進行的一大儀式,平時從來都被爹媽掐滅在一聲 “臭小子你敢不吃試試” 裏。她這一通熱情的關切和遷就把徐致遠整得有些懵,他端着飯碗,看着吳苑眨了眨眼,迷茫地 “啊” 了一聲。
“不用勞煩您了,他開玩笑而已,” 俞堯哭笑不得,安撫道,“這孩子屬兔的,從小就愛吃菜。”
徐致遠轉頭看着他:“?”
吳苑看見俞堯的笑容才松了口氣,放心地坐下,道:“哦哦,這樣啊……”
徐致遠:“我其實……”
俞堯将菜夾到徐致遠嘴邊,慈祥道:“吃。”
“……”
被迫從小愛吃菜的兔崽子忍辱負重,一口吞了,委屈吧啦叽地滿嘴嚼着。
俞堯問:“好吃嗎。”
徐致遠:“…… 好吃。”
“您看,苑姐。” 俞堯說,“他喜歡吃。”
吳苑被逗笑了兩聲,她對于旁人的善意也十分敏感,能察覺出俞堯和小少爺是在有意地去緩和她的緊張,心中也生出一些感激和親近來。
她終于肯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夾了些菜,放到了裴禛和裴林晚的跟前。暗暗地咧開一個笑容,仔細地聽着他們說話。
“阿堯,你什麽時候出發北上?” 聊到盡興時,裴禛忽然問。
“兩天之後。”
“到時候我請半天假,去車站送你。”
俞堯并沒有拒絕,就像這次送行宴一樣,拒絕了大概也不管什麽用。
“對了…… 等一會兒,” 裴禛說着忽然想起了什麽,起身走向裏屋。吳苑見了,放下正在給裴林晚剝的蝦,拿沒摘的圍裙擦了擦手,站起來朝他喊:“唉,你要拿什麽啊,我去就行了。”
“你不知道在哪兒……” 過了一會兒,裴禛的聲音漸近,他将一壇珍藏許久的酒放在桌子上,指彎敲了敲瓷身,笑道,“阿堯,要不要來一壇。”
“不要,” 徐致遠皺着眉道,“堯兒他胃不好。”
“偶爾少量飲酒,不打緊,還對身體有益。” 裴禛道:“送行宴若是無酒做伴,就沒有味道了。”
裴禛 “一本正經” 的語氣早在徐致遠心目中留下了壞印象——所以他老是覺得庸醫這樣說話時,總帶着一股不懷好意。
“我不會喝,” 俞堯一笑,嘆氣道,“一壇就不了,一盅就好。”
裴禛去給倒上,順口問道:“小少爺呢,喝過酒嗎。”
徐致遠瞥着俞堯面前漸漸滿杯的清醴,莫名不開心,說道:“你們要喝就喝,別扯上我。”
……
年關一近,各種味道也接踵而至。糖味酒味硝石味,誰家做饅頭蒸出來的面香氣,和肉裏的鹽漬鹹——如此這般的煙火氣在平常日子就隔三差五的有,尤在年末濃郁地混雜在一起,被喚作了年味。在每戶的大門口前,嗅到這股味兒的小孩大人們揣着衣兜,心裏就知道又去了一歲。
徐致遠就坐在宅子門口,看着戲場散來的人們回家,吳苑走過來問道:“小少爺,進屋來,坐這不冷嗎?”
徐致遠道:“六姨,您忙您的吧,我不冷。”
“來,拿塊嘗嘗。” 吳苑端上來盤海棠糕,說道,“這飯菜還沒吃完,你怎麽就出來了?”
徐致遠取了一塊要在嘴裏,謝了她的好意,模糊不清地說道:“沒什麽…… 就是他們大人談話,我坐那無聊。”
“小少爺這眼睛亮,模樣又俏,猜就是機靈活潑的性子。” 吳苑彎眼笑道,“我見過你這般年紀這般脾氣的小孩,那都是不屑得聽長輩們啰嗦那些老生常談的…… 怪可愛的。”
徐致遠失笑道:“我小叔也不老,就比我大七歲。”
“俞先生穩重,又懂人情,所以叫人覺得老成可靠,” 吳苑真誠地說道,“照老輩的說法,這樣性子的年輕人是成大事的。”
徐致遠蹲坐着,兩只手臂搭在膝蓋上,望着自己的手指想事情。他聽見裴禛開門走進院子的聲音:“小少爺還在外面坐着呢?”
徐致遠像一切讨厭跟父母走親串門的小孩,吆喝道: “你們什麽時候聊完,我要回家睡覺。”
“等急了?” 裴禛一手扶着門,身體斜靠着,用帶着笑意的慵懶腔調,說道,“阿堯有點醉了,待會回去的時候你看他點…… 要不然我送你們?”
“……”
“俞先生醉了?” 吳苑發愁道,“你這是給他灌了多少酒。”
裴禛食指和拇指比出了一小段距離,說道:“真沒灌,就開始那一小杯。我們兩個人造作的加起來,那一壇酒也就只下去了這麽一點。”
“……” 徐致遠倒是相信他這話,他小叔的酒量的确是非常差。只是裴禛眯眼的笑容讓他覺得這副皮下仿佛藏了只狐貍。
徐致遠看着他,說道:“…… 不用你送。”
“好吧,” 裴禛爽快地就答應了,“那你們路上小心。”
吳苑道:“這麽晚了怎麽能放着俞先生他們走回去,還是去送送吧。”
“夫人放心,” 裴禛拍了拍她的肩,道,“小少爺在,能有什麽問題。”
徐致遠:“……”
有些人就像魔術師的黑帽子,你知道裏面一定有東西,但卻猜不到是什麽,也不知道這東西何時出現,怎麽出現的。
徐致遠眼裏的裴禛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們離開裴禛的宅子,這次換了徐致遠在前面引路。俞堯面如常态,走的時候還跟裴林晚揮手作別來着,徐致遠不信他已經醉了,但一路上他又安靜得反常,于是徐致遠停下來。
俞堯不小心撞到他的後背,問道:“怎麽了。”
徐致遠垂下眼睛來看他,隐約能看到耳朵和眼角有些暈紅。這時候他才發現俞堯脖子上的圍巾不見蹤影,問道:“你圍巾是不是落在他家了?”
俞堯愣了一下,轉身回去,道:“等會兒我去……”
“都快到家了,明天再說吧。” 徐致遠抓住他的手臂。
“哦。”
“小叔叔,” 徐致遠鼓起勇氣問道,“你剛才跟裴禛都聊些什麽了?”
俞堯直勾勾地看着他,盯得徐致遠都不自在了,好一會兒,俞堯才認真道:“他說過兩天後去車站送我。”
“…… 這都什麽時候說的了,” 徐致遠還以為他這麽長時間醞釀了什麽大事。說道,“我問剛才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聊的話。”
俞堯又想了好一會兒,說道:“…… 他說送行宴沒有酒,就沒有味道了。”
“你不要搪塞我,” 徐致遠道,“我又不是問裴禛說了什麽東西,我是問你們……”
徐致遠頓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什麽,上下打量着俞堯。
“我忘記他說什麽了,” 俞堯還在繼續說着,他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努力回想算法口訣的學生,聲音越來越小道,“他說了好多話…… 我記不住那麽多。”
“…… 小叔叔?”
“…… 啊?”
徐致遠又試探地問了一個問題:“你兩天後要出發回哪兒?”
俞堯說:“我們現在不是正回家嗎。”
徐致遠又問:“我們現在正回哪兒?”
俞堯:“回北城啊。”
徐致遠:“你是不是醉了。”
俞堯:“不好喝。”
“……” 徐致遠咬着拇指,看着俞堯。這幾句回答單挑出來是沒有語句和邏輯上的毛病的——毛病在于回答不對題目。
說白了就是答非所問。
原來他小叔醉酒後的症狀是這個,如此超凡脫俗的醉相徐致遠還是頭一回見。
徐致遠覺得有趣,又問:“我是誰。”
俞堯:“兔崽子。”
“?” 徐致遠道,“為什麽這個你答得這麽清楚?”
“因為你是徐致遠…… 哎。”
俞堯正被個石頭絆着,踉跄了一步。
徐致遠趕緊把他扶着。他越來越覺得俞堯的醉是 “慢熱型” 的,就跟釀酒似的,時間越拖症狀越明顯。
“那徐致遠是你誰?”
“是小混蛋。”
徐致遠問:“你的?”
俞堯點頭。
徐致遠心中莫名其妙地發熱,就像是有人一遍遍地劃着火柴,炙熱一次次地瞬間消逝,避寒人捧着手心裏不痛不癢的餘溫,猶如隔靴搔癢。
他忽然問道:“那小混蛋想牽你手,怎麽辦。”
俞堯伸出一只食指來。
徐致遠:“?”
俞堯說道:“可以牽。”
“啊?” 徐致遠才明白過來,便輕輕地抓着,笑道,“這樣嗎。”
“行。”
俞堯便在前面走着,他的手指細長,能摸到分明的骨節。徐致遠就在身後,捏着那一小節指肚,那麽小、那麽輕的用力,像一座搖搖欲墜的橋,兩人唯一的關聯就停在上面。
可一路走到家門口竟沒有斷掉,又仿佛那麽的無堅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