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海上
我做夢了。
夢見烏尤尼鹽湖,我站在湖岸,看見白鳥成群,有一個人站在湖中央拉小提琴。
天空之鏡映照着雲的呼吸,把那拉琴人也包容了進去。大概是錯覺——夢裏的東西都應該是錯覺——那位穿着黑西服的琴師在望着他湖中的倒影,仿佛他是他的樂譜,倒影朝他微笑,他和倒影是兩個人。
我一步踏入湖中,漣漪托着我在鏡面上走,朝那處伸出手時,無數的鳥兒從我眼前飛過,羽毛遮蔽了視線,我什麽都見不到了。
我醒來的時候,爺爺已經不在屋子裏了,桌子上擺了一碗溫熱的粥,我猜是給我留的早飯,于是捧起來喝了,老樣子,連牙縫裏都沒留下一粒米。
紮龍的早風有清爽的冷意,我披着衣服去了房子前的花崗岩,爺爺果然坐在上面。
“起來晚了,” 爺爺吐了煙,摸了一把我的頭,說,“早一點可以看日出。”
有時候在碰到老人的手指時,會嗅到一些老去的氣息,黃土地上的草香或者麥子發酵的酒味,藏在随着年份漸深的溝壑裏,直到入土。
我爺爺抽了半輩子的煙,我想他以後沉睡的那片泥土一定會長滿煙草。
我跟爺爺無話不談,于是把我的想法跟爺爺說了,老頭拿煙鬥敲我的頭頂,砰得一聲響得很,讓人想起了集市攤上熟透的西瓜。
爺爺對我說:“俞長盛,你認識老人嗎。”
我說:“有啊,你不就是嗎。”
他說:“除了我。”
我擡頭想了想,還真沒有。
學校裏盡是些年輕面孔,最老得也不過是五十歲年紀的校長,我每日路過擺着雜貨攤的街,騎着自行車上下學,見過眼球混濁的老者做在馬紮上與這熱鬧格格不入,從沒想着上前去問個好。
男女老少都一樣,我們都是陌生人,我好像沒有必須要認識陌生人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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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爺爺怎麽了。
他說認識老人和孩子是很重要的社會實踐,這樣能讓我畏懼生命,比任何書面教育管用——因為他們就是鮮活的生與死。
不要和行将就木的老人提起死後的虛無,也不要用生的苦惡去恐吓初入人世的孩童。他讓我記住了。
我這才明白他為什麽要說這個,我剛才和他說的話裏好像提到了他的死亡,這是一件并不禮貌的事情。于是我抿了抿嘴唇,說道:“對不起。”
爺爺也笑了笑,又說:“除了我。”
我擡頭看着他,聽他說:“因為你爺爺不怕死。”
沒有人不怕死,我心想,除非有一個念想堅定到能蓋過這種恐懼,就比如那些為國捐軀的烈士。
我想我還是不要說話了,挨着花崗岩坐下。
我又看到了那行字,這次看它的時候比以往都要認真,一遍又一遍地看,掃過十月,掃過愛人,掃過鳥兒。
我終于發現了一些端倪,時間的刻字要比文字淺很多層。下面的時期只刻了一次,而那以十月開頭的文字,仿佛被人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歲月的孤島上坐着一個人,用石頭上的劃痕來記錄日月,四季輪回數年,劃痕被打磨成了雕刻。
我看着那工整的字跡,不知多少次問道:“這是你刻的嗎?”
爺爺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說:“你覺得呢。”
我點頭。
他敷衍道:“那就是吧。”
有一只丹頂鶴展開翅膀,撲打着風,我的目光被吸引過去,想起了夢中的場景,想起了俞爺…… 俞老師的事。
我昨晚做夢前,其實有很長的時間都在發呆,我在幻想那素未謀面的俞老師。要不是有那張合照作證,我甚至以為俞堯這個人是爺爺虛構出來騙我玩的。
我問爺爺為什麽我爸從來都沒有跟我提過俞老師這個人。
爺爺說:“我跟他說,要等你成年之後才能說。”
我不是很明白,但再提出問題時已經被他打斷了,爺爺站起來,說道:“俞長盛,你什麽時候走。”
“後天,怎麽了?”
“去淮市嗎?”
“嗯。”
老頭很突然地說:“我跟着你去。”
我:“?”
……
寫到這裏插一句。
爺爺說我得有一個遙不可及卻在意料之中的愛人,就像等待候鳥一樣。
後來我單身三十多年,對他這番言論有一種又不屑又憧憬的矛盾情感,本已經要打算做一個堅定不移的無婚主義者的時候,遇到了我的那只候鳥。
在我擁有幸福的家庭以及和妻子一樣漂亮可愛的女兒時,爺爺早就已經去世了。
女兒讀初中的時候,重映了一部 4K 修複版的電影,叫做《海上鋼琴師》,我平常不怎麽看電影,也不甚了解,主要是妻子喜歡,她帶着我去了電影院。
看到 1900 在舷梯上望向高樓參差而沒有盡頭的城市,最終朝船艙回頭的時候,我愣了好一會兒,直到結束的時候也沒有緩過來。
妻子問我怎麽了。
我說沒什麽,只是想起了我爺爺。
……
我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兩天後真的和爺爺一起飛去了淮市。
爺爺在北邊的寒地裏生活了幾十年,我爸終于把這尊佛爺給搬了出來,恨不得長了翅膀飛來自己來接。
可是爺爺在機場,望着高屋穹頂,沉默地看着身邊走過去形形色色的人們,湧向一方狹隘的出口。就像在看一場電影似的,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叫他,他喚我的名字。
我說,在呢。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好像感受到了些許顫抖,他說,我要回去。
“……”
我當時不理解為什麽他會這樣 “無理取鬧”,剛落地沒多少時間,他甚至都沒有走出機場,就說要回去。
大人總是會教育我,一些事要等到長大後才能明白,這多少是有點道理的。
就像我在電影院裏看着 1900 的獨白,想起了那時的爺爺。
那裏對他而言,完全是一個嶄新城市,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百年名校既明大學,裏面的教室前早就不種銀杏樹了,等多久都遇不見拉小提琴的漂亮男人。
爺爺那剩下的年歲掌握不了這樣一個未知而複雜的龐然大物,對這片地方,可能只剩下恐懼了。
…… 結果就是我耽誤了原本定下的出國的時間,又陪着爺爺回到了北方。
我爸是個喜歡提前規劃的人,就算這次耽誤了,下次訂票也趕得上入學時間。他以為是我沒勸好,把爺爺硬拉上飛機的,以至于導致老頭賭氣回航,于是在電話裏我被他訓了一頓。
我:“……”
我百口莫辯,挂了電話,氣得在房子裏轉了一圈,對爺爺說道:“你以後罵我爸,我都不替他說話了。”
爺爺咯咯地笑了。
其實我也知道我爸是故意罵我的,老頭的心結大概也只有他知道。
行吧,至少我還可以再聽三天的免費故事。
“因禍得福” 的是,爺爺終于舍得給我晚飯的小米粥裏多加點米了,我驚喜地一撮,居然吃到米粒!
爺爺說:“還聽嗎?”
我跟怕他反悔把米收回去似的,先把粥灌進肚子裏,擦了一下嘴,說:“嗯。”
他指了指一只破舊的櫃子,說:“第三只抽屜,最下邊有本棕色皮面的書。”
我走過去取出來,掉落了許多張信封。上面都寫着 “致遠收”。
爺爺問:“我講到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