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即便及時醒來,戛然中止的記憶也會像是只哭累的孩子,暫時停下,打個嗝,等緩過神,就又會宛若甩不掉的尾巴、将鈎刺深深紮入皮囊的蒼耳,又或者說寄生蟲,緊密又蠻狠地糾纏過來……
在後來的記憶裏,在那片連盛開出一朵小花都珍貴稀奇蒼白而又冰冷的世界…我的雙手沒有一絲顫抖地握住手中的電鋸,失去高光的眼瞳映射出男人彎曲身子苦痛捂住眼睛的一幕,神情異常平靜。
已經沒有眼淚在流了,眼眶在我的控制下乖巧止住濕潤,順着臉頰向下的水珠即刻凝結成寒霜。
哈出一口白霧,一腳踏碎地板血紅的冰塊。
嘎吱,嘎吱。
鞋面與血水的脆響,宛若從地獄攀爬至人間的惡魔進食嚼骨時的聲響。
嘎吱嘎吱。
我一步步朝着視野陷入黑紅的父親,靠近狼狽得像是一只滾球獸、為遠離我而拼命滾出去恨不得逃離太陽系的父親,滋滋——嗡嗡——端着那只笨重死亡鐮刀一步步靠近,凍得發紅的小手異常平穩。
“你……別過來!別過來!!”
低頭,漠然掃一眼上下眼皮被凝固的血緊粘在一塊的男人。
已經結凍了麽?
真冷啊,我心想。
是啊,冰冷的俄羅斯老家實在是太冷了,在這裏你是不能哭的。因為就連小孩子也知道,哭出來的話搞不好眼淚和眼睛都會被一陣刮過的狂風凍僵,在臉上凍成冷邦邦的一塊一塊……
所以,不能哭。
但是,我記得蕾塞曾經告訴過我,對于漂亮的女孩子來說,眼淚其實是一種武器。
我還記得她從樹洞裏将縮成瑟瑟發抖一小團的我扒拉出來那時,纖細溫軟的手指拭掉我眼眶還未來得及結冰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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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哭眼淚可就浪費了哦?小郁。”
“你知道嗎?眼淚,其實也是一種武器呢。”
“所以,我們西伯利亞可愛的小花,你的武器要在最恰當的時機最能利用得上它的地方使用,不要再輕易落淚了哦?”
“答應我,好嗎?”
是啊,武器,蕾塞,你說得沒錯。
我的眼淚,我崩潰的樣子,對于深愛着母親的父親來說又何嘗不是致命的武器?
我生得太像我的母親。
眼睛,鼻子,唇,垂落睫毛的樣子,笑起來的時候
幾乎處處可見母親的影子。
所以,我利用了這一點。
利用了我的眼淚,利用了狗,也利用了我那神似母親的臉,在父親面前用着他深愛之人的容貌【演繹】出崩潰癫狂的樣子,撕裂他的防線,讓惡魔動搖,奪走他的雙眼,并且……
想要奪走更多。
謝罪吧,爸爸。
為你弄壞屬于我東西的醜陋行徑謝罪,為我的狗,殉葬——
“發生什麽事了!!?”
“喂!好大的動靜!怎麽了!”
“……”
嘈雜的人聲,紛沓的腳步,冰花踏碎。
從我所在的屋子散發出去的,風雪也兜不住的響動,終于是将左鄰右舍這附近的人們吸引而來——
“礙事。”
但是,也拜此所賜稍稍冷靜了下來。
眼前的男人,不配弄髒我的手。
……
于是最終,在人群将我們家的大門合力撞開以前,我面無表情且強硬地将手中運轉的電鋸塞到了盲人父親的手裏,自己則退回盛開的彼岸花海中,抱着狗狗分成兩半的屍體,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
“救命!救救我!”
“爸爸他……瘋了!”
“他要——殺掉我!!”
…
後來,父親被所有人一致驅逐了出去。
然後,幾天後,這廢物似乎終于是回想起如何使用他的術式,将我打暈抓了過去。
這一回他學聰明了點,沒有再咋咋呼呼拿着電鋸一上來就劈我,而是不知從哪找來了一名鎮上臭名昭著的老頭,準備拿他的女兒換取一些錢財。
哦,是了。
他現在看不到了,看不到我的臉,做起這些就絲毫沒有負擔。
當兩個人還在為價格争執不下的時候,爆炸發生。
是蕾塞救了我。
但是她太溫柔了,甚至連我父親的一根腿毛也沒炸到,就讓他給逃跑了,只留下金玉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老家夥,暈死在原地。
那天,蕾塞回抱着緊緊抱住她,就像抱住手中最後一根浮木的我,溫度順着相貼的皮膚冰天雪地裏傳入我的身體。
她像撫摸小狗一樣揉揉我的腦袋,溫柔又殘忍地和我說她要走啦,要去被改造成怪物,她這次是偷偷跑出來見我最後一面的……
“真想再聽你和我多說些學校的事情啊。”
“小郁,如果有一天能夠和你一起上學,該有多……”
突然,我被她猛地一把推開,離開了唯一能夠給予我慰藉和溫暖的懷抱。
再然後
“BOOM——”
我看着蕾塞漂亮的……頭部,在眼前,不可思議地化作了盛開的煙花。
一個jun人打扮周身散發着詭異氣氛的男人這時從牆角閃出,在我震愕的視線下撿起拖走了無頭的身體,消失在肮髒深不見底的小巷裏,全程不到三秒。
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蕾塞。
我也,再沒有了父親、母親、狗。
什麽,都沒有了……
時間回到現在。
抱着五條悟的我花式亂哭。
一面被追加而來的後續共情搞到悲傷逆流成河,一面毫不客氣地把臉頰蹭在那團帶着毛絨絨溫度的雪白頭發上,眼淚撲簌簌亂滾着、濕乎乎糊了散發着甜甜幹淨沐浴乳味道的少年一頭一臉。
“……髒死了!”
對方嫌棄地撇撇嘴,瘋狂擰眉。
終究還是亞撒西地沒有推開仿佛像是被攝魂怪吸去所有溫度和快樂而渾身瑟瑟發抖着的我,無處安放的手舉了一會兒,最後無奈地、虛虛地真空圈着。
“狗勾…旺財……天使!”
我感受着終于能令我感覺被填滿的體溫,緊緊抱住面前失而複得白色身體,記憶裏它就這麽大只……
“嗚嗚嗚天使你不要走”
邊喃喃着我邊埋頭在少年的頭發上胡亂蹭亂拱。
将那頭明顯是剛剛洗好吹幹、略有些蓬松的白發直接蹭成一朵怒放的菊花。
“喂!什麽天使,看清楚哇,我可不是那只蠢貓!”
淪為魚肉的dk被我弄得濕噠噠的簡直快沒脾氣,一手撐在腦後略微支棱起身維持着被壓的姿勢垮着臉瞪我。
“在你面前的可是good looking handsome guy五條悟哦!”
“……”
我沒理他,固執地只摟住少年皮膚下方血管正緩慢流動着滾燙血液的脖子
落水狗狗一樣濕乎乎的鼻子貼着與夢裏截然相反的體溫,等到心情好歹平複下來一些,這才從毫無形象的仰頭大哭逐漸遞減至埋在特大號毛絨玩具裏的那種悶悶的小聲抽搭。
“嘛嘛,好啦好啦,真是拿你沒辦法耶,反正我都髒啦倒是不介意再被你弄髒一點啦——不過,之後要記得幫我洗衣服哦!”
“別哭啦,做噩夢的話也沒關系,那可是夢嗳,意思就是夢都是和現實反過來的,懂不懂?…哈?怎麽又開始了?”
“可惡,偏偏挑傑不在的時候……明明白天還好好的啊?所以說為什麽非得留我一個人在這裏哄小鬼頭不可啊!”
“啊啊,好煩,不會哄人啊…對了,吃點甜的會不會心情好些?你要不要吃糖?嘶……完蛋,糖果裝在另一條褲子裏現在在洗衣機裏邊!”
“……”
“喂你倒是說點什麽別光顧着嗚嗚啊!光我一個人說話也太寂寞了吧!!過分!!”
“不對,你好像平常本來就不怎麽愛說話的樣子……唉。”
噗。
我覺得我可能是瘋了,要麽就是在發神經。
肩膀還在一抖一抖,雖然在五條悟看來依舊在哭,但實際上早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已是被這家夥那自顧一人深夜嘀嘀咕咕的單口相聲弄得完全沒有了憂傷的情緒。
……唉。
可能五條悟這種生物天生就自帶着一種沙雕氣質吧。
“——”
深吸口氣。
釋放完畢的我一瞬收斂所有因失控而噴湧外溢的情緒,不消秒,表情重又恢複到了平日裏嚴肅而又正經的形态。
将吸飽了水分而垂在另一人肩膀的腦袋慢騰騰挪開,我于黑暗裏與五條悟貓一樣反射着藍光的眼睛默默對視。
一秒。
兩秒。
三…
到最後,我吸吸鼻子,用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公事公辦地開口:
“我困了,你走吧。”
五條悟:“……?”
五條悟:“????”
五條悟:“哈!?——”
話音剛落,他一個垂死病中驚坐起,雙膝跪地從床上撐起身子,特長一條,拿他瞪得賊大的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歪頭看我。
就跟抱着被子與她歲月靜好對立坐的不是一楚楚動人的女子美少女高中生,而是那萬惡不赦渣無男不piao遍他族譜一百零八條悟的渣女那般。
“用完就扔,你把老子當抹布吶!?”
指指自己衣服上濡濕的一片,我高聲抗議。
語氣驚異又委屈,仿佛三觀正受沖擊。
“……”
我擡起頭就這麽看着張牙舞爪的他。
窗外的月光輕盈而稀薄。
撒落在漂亮少年柳絮般潔白又毛絨絨雪睫之上,蒼藍色的瞳孔仿佛直達天際。
他确實生得好看。
五官精致,臉蛋漂亮,從頭頂到腳尖無一不是最美好的年少模樣。
我不說話,就這麽歪頭看着那張日後不知又會讓多少車小姑娘挪不動步的人間尤物的一張臉,漸漸地一時間竟也有幾分微微的恍神。
“喂?怎麽又不吱聲了?”
五條朝我眼前做了個抓取的手勢。
“被老子帥傻了?”
搖搖頭,我想了想,眯起眸子,最終是用着輕輕柔柔的聲音同他商量:
“不如,你舔添我,再走?”
說着将手指朝他伸去。
“……#”
那晚以後,五條一口咬定我是個性格比他還爛的女人。
那晚以後,我也照例會做夢,夢到從前,夢到死前掙紮着回應着想要舔我手指的狗狗,也夢到令我最為恐懼的……
“那時”的夏油傑。
只是每次醒來時總能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
五條悟。
乖乖巧巧地就蹲在床沿,像大型犬,又像貓咪,打着哈欠不耐煩地撐住下巴,腦袋一點一點,垮起個臉咕哝抱怨着我夢呓的聲音吵到了隔壁牆的他。
而當我試探地将手伸出眨眨眼期待地他能有所回應時,又總是會被dk“夠了哇!你到底把我當什麽啊”給嚴厲地兇回來。
後來他可能懶得糾正也兇不動了,居是也會認命地将腦袋垂下,下巴抵住我伸出的手,鼓着臉頰氣呼呼地随便敷衍地蹭幾下。
“我餓了,”他耷拉着眼皮,睫毛垂着,“你給我做吃的吧。”
……估計還記恨着夏油傑不在家我天天拿泡面打發他的事情呢。
我想了想,說我給你做點心吧,做這個我心情會好一點。
他眼睛亮了起來,然後故作深沉地咳嗽幾聲:“都可以啦。”
于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晚上外加一整個白天甜點,把從千佳家搜刮而來的幾箱材料全部用光,瘋狂瘋狂瘋狂地工作着。
等回過神來…差不多已是将現有材料所能制作出的叫得上名兒的糕點全部做了個遍。
五條悟稍微有被吓到了。
他邊吃邊吓,問我:“你還好嗎?”
我心情舒暢:“特別好,好極了。”
他說“那行你也吃,幹飯能讓心情美妙起來”。
我擺擺手拒絕說“女孩子不能吃太多甜的,發胖,而且對皮膚不好”。
他說“那你拼命地做那麽多幹什麽啊?”然後他恍然大悟“你是不是喜……”
我打斷他,然後很正直地告訴他自己從以前起就很喜歡親手作出一盤又一盤精致好看的點心,然後把它們全部聚集在一個容器裏,拿工具搗碎搗碎搗碎,攪拌攪拌攪拌。
看着美好的事物一點一點變得面目全非,奶油和蛋糕胚再也分不清彼此混合在一起雜糅成扭曲的一團——這樣會使我的心情變得無與倫比地輕松,仿佛靈魂也得到升華。
“如果把最後的成品想象成是讨厭的家夥、恨不得對方立刻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家夥,效果翻倍。”
說這話時我一臉滿足的微笑,五條卻不笑了。
然後,從此他每天晚上把我薅起來,推着我到廚房做點心給他吃。
于是我也笑不出來了。
……
做夢的情況一直維持到夏油傑回來為止,不明原因消停了不少。
五條一口咬定這是由于我是個兄控的緣故。
我覺得他嘲諷人的技能又提升了一個檔次。
但我依舊不讨厭五條。
即便他有時晚上還是會假哭着跑來說“都怪小郁,現在一到晚上就餓你要對我負責到底哦”,然後把我扛一袋米那樣扛起來給他弄吃的,無一例外被吵醒的每一次我都恰好深陷夢魇無法自救。
可是……
我應該讨厭夏油傑嗎?
降伏咒靈回來的哥哥依舊是對我溫柔的笑,偶爾也伸出手揉揉我的頭頂,包容我暗藏惡意的一舉一動。
并且,我還從他和五條之間無意中聽到的對話得知,他這回外出收服的咒靈……
才是讓我噩夢次數減少的直接原因。
他一早就知道了。
比五條悟還早。
我該讨厭他嗎?
對于前世傷害我之人的仇恨,應該報複在這個一無所知、純白無垢時期的“夏油傑”身上嗎?
不論是信念動搖還是陷入迷茫,無疑都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
我想我……暫時無法給自己一個明确的答案。
不過好在,社畜dk們的暑期很快結束,我也終于、終于不用整天抱着糾結痛苦的心态,以虛僞微笑面對着我那不知以何種表情去面對的哥哥了。
暫且分開一段時間吧。
我想,這樣也好。
或許趁此期間,我能好好思考一下日後的對策。
只是那不久之後,如你們所見,我被卷入到了星漿體事件當中,并且陰差陽錯吞下了宿傩手指→收服了詛咒之王的兩面宿傩,成了咒術界高層老頭子們所忌憚的存在。
“小郁,沒關系的,不是說過了嘛,我會庇護你的,我會變得更強、最強,只要有我看着,老家夥們不敢把你怎麽樣的。”
“呃,所以,說了那麽多,最後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呀……?”
“好笨哦,郁醬~那個呢,簡單來講的意思就是說——”
“就是說?”
“因為宿傩的緣故,你之後就要轉入咒術高專上學了哦?”
“…”
“……”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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