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中原那邊傳來消息,慕祈年到底是沒按耐住性子,準備對帝王州下手。漢人有一句話講,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你懂它的意思嗎。”

許踏雪眼珠子一轉:“你想趁機出兵麽”

“嗯。”

許踏雪沉默了許久。

“只有寒江城一個是不夠的麽。”許踏雪問道。

時隔多年,皎霜河依然忘不掉那一刻許踏雪的神情與聲調,帶着些不知所以的茫然,又包含着小心翼翼的試探,任誰也想不到被老天爺偏愛的許踏雪會倒在一人腿上,幼稚地如孩童讨要點心一般。可那時皎霜河不知許踏雪想要的是什麽,還以為許踏雪是方才的氣還沒消全,故意唱反調讓自己多哄上兩句。如今物是人非,再憶起此事,早已不是後悔二字可以概況的心情。

皎霜河不僅一次想道,若是他沒有決心出兵帝王州,而是專心地留在雲滇,一心發展寒江城,他會如何,許踏雪會如何,他和許踏雪又會如何?

而人生沒有如果,皎霜河将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事無巨細,包括他要将全部兵力調去江南,包括他需要獨留許踏雪一人留守寒江城。

其實許踏雪是不懂這些的,他雖涉足四盟事務,卻從來不曾留意過權力與地位象征着什麽。地位這東西,許踏雪從馴服不見雪羽的那一天起就沒人敢小瞧他,別管心裏怎麽想,當着面一定是給足他面子的,不為別的,就為了那只神鷹別來啄自己眼睛。至于權力,那更可笑,許踏雪這麽大本事,就心甘情願地給皎霜河當下屬,他不知道這舵主前的一個副字意味着他無法決定寒江城的許多事項,也無法使喚寒江城許多人,他還以為自己與皎霜河是一樣的,甚至皎霜河房屋裏用什麽家具也會依着他的喜好。他幫着皎霜河将寒江城一手帶成四盟種唯一的鼎盛盟會,恐怕他這輩子最大的野心就止步于此了。

他不懂皎霜河所追求的,包含着無法說出口的私心,一定沒人會相信許踏雪在皎霜河面前偶爾會爆發出強烈的慌張感,他也算身在局中不識局,竟拎不清自己在皎霜河心裏究竟是什麽位置。他想皎霜河一定不缺人才,也不缺美人,那他呢,他在皎霜河心中會不會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随意更替的角色。

只有寒江城一個不夠麽,只有許踏雪一個副舵主不夠麽。

皎霜河緩緩地與許踏雪說了許多,無非是打下帝王州總舵的種種好處,以及此次機會難得一類。許踏雪似懂非懂,只是跟着點頭。

“可,或許是水龍吟傳出的假消息也說不定,若是如此,我們貿然出兵豈不是中了圈套。”許踏雪只是對權力沒什麽渴求,腦瓜并不是傻的。

“若是要打下帝王州,我們與水龍吟必有一戰,這消息如果是真的,我們就坐山觀虎鬥,若是假的,便将計就計,左右以後也是要打的,早些晚些都一樣。”

“所以要帶上所有的人?”

Advertisement

“嗯。”

“留着我看家,就這麽相信我。”

“我只相信你。”

只有許踏雪擁有一人擋千軍的實力,也只有許踏雪永遠不會背叛。

許踏雪也的确做到了。

那日,皎霜河在江南帝王州的地界,與由離秋醉帶頭的水龍吟大戰一場,雙方互不相讓,戰況膠着。皎霜河不得不承認,離秋醉帶隊是一把好手,果然不是可以輕視的敵手。為了減少離秋醉造成的戰損,只得由實力相當的皎霜河牢牢地纏住離秋醉。而離秋醉也是這樣想,兩個人很快便交上了手,打得難解難分。

皎霜河用短刀抵着離秋醉的長劍,不斷加重手上的力道,離秋醉亦然,而二人的神情卻大不相同,也難為離秋醉在這種情況下依然笑得出來。只見離秋醉薄唇輕啓,吐出一句:“皎舵主,怎麽不見你的小跟班。”

皎霜河一發力,将離秋醉推出老遠,冷冷答道:“你不也沒跟着你主子麽。”

這話說得極難聽,離秋醉卻也不生氣,他穩穩地站住身體,眉毛向上一挑:“那是自然,他是主子,我是個下人,我只任憑他差遣就是,沒有過問他行蹤的道理。你和許踏雪又不同,你不是待他親得很,畢竟除了他,再沒哪個傻子能讓你抱大腿抱這麽緊。怎麽了,皎舵主,怎麽不動了,難道是覺得打不過我,又準備拉許踏雪的金蘭召了?”

皎霜河不會為着幾句挑撥離間的言論動搖,他與許踏雪相處這些年,關于他們二人的話,好聽的難聽的都沒少聽,甚至聽得耳朵生繭。可時至今日,二人也未生什麽嫌隙,離秋醉說得對,要說傻,八荒這幾個首席弟子裏,就屬這個武功令人聞風喪膽的許踏雪最傻。

皎霜河握緊了雙刀,他此生最不能負的人,也不過一個許踏雪罷了。

雙方又陷入了苦戰之中。

突然,皎霜河的心口一痛,連帶着整條左臂都變得酸麻,皎霜河心中大驚,一個不留神被離秋醉狠狠擊退幾步。皎霜河及時收手,後退數丈遠穩住身形,然後難以置信地向雲滇方向看去。

剛才的感覺竟是許踏雪那邊傳來的,許踏雪一定遭遇了什麽,能令皎霜河産生這種程度的痛覺,許踏雪至少也是見了血的程度。皎霜河一向是冷靜的,他馬上反應過來寒江城總舵被人襲擊了。看着依舊翹着嘴角的離秋醉,皎霜河心中大概有了猜測,恐怕是他中了調虎離山計,水龍吟的真正目标難道是寒江城。可他打量四周,水龍吟明明也派出了全部的兵力,那麽襲擊寒江城的還真就不是水龍吟。

離秋醉笑得耐人尋味:“皎舵主如此心不在焉,可見離了許踏雪,确實不行。”

皎霜河無心與離秋醉鬥嘴,心髒處的抽痛感愈發地強烈,許踏雪已經是筋疲力盡的狀态,他馬上想利用金蘭譜傳送到許踏雪身邊,可江南這裏不可以群龍無首,或者他可以到許踏雪身邊後再拉一個盟會召,不,不行,戰場無情,拉召時片刻的僵直足以讓許多戰士們死于敵方的兵器下。

皎霜河狠下心,許踏雪那樣強的人,從來都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沒人治得了他。

他喊道:“速戰速決!”然後一鼓作氣向離秋醉沖去。

皎霜河火力全開,他的意志也帶動了寒江城的戰士們,水龍吟的勢頭居然真的漸漸被壓了下去,離秋醉見大勢不好,果斷地選擇撤退止損,反正水龍吟和寒江城之間絕非一場戰役便可解決,來日有的是時間。

有人來禀報皎霜河,問要不要乘勝追擊。

皎霜河喘着粗氣,道:“不。我拉召,回雲滇。”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抖。

他完全感知不到許踏雪了,金蘭譜宛如一條牽着雙方的絲線,唯有線在,才會起作用,而此時的線卻斷了,皎霜河連傳送都做不到。

皎霜河心中默念着許踏雪的名字,抱着最後的希望,等着許踏雪能給予他一個回應。

可金蘭譜的另一端依舊毫無波瀾,平靜得令皎霜河害怕。

皎霜河突然發了瘋,他在将士中急切地尋找在雲滇有金蘭的人,寒江城中五毒弟子頗多,找到這樣的人并不難,皎霜河抓着那人的手,當場将盟主之位交給了他。

全盟人愕然。

皎霜河對他道,傳送回雲滇,然後拉盟召。

那人震驚之餘,連忙照辦。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然而皎霜河心急如焚,自然也度日如年。

待皎霜河接了盟會召,回到雲滇,幾式大輕功趕至寒江總舵門口時,呆若木雞。

橫屍遍野。

地上的屍體穿得不是任何盟會的服飾,也沒有幾個熟面孔,但無疑皆是被許踏雪的那把沸血之光生生砍死的。

寒江城并非完全留了許踏雪一人,還有些沒有戰鬥力的侍從仆人等,是皎霜河專門留下來照顧許踏雪飲食起居的。此時那幾個下人面色慘白地趕來,跪在皎霜河腳邊瑟瑟發抖。

“本來都好好的,毫無預兆地,來了群身份不明的人,他們人數衆多,實力也強,許副舵主他想也沒想就提刀出去了。”

“我們也不會武功,生怕幫了倒忙,許副舵主也說,不用我們出去,只留在總舵裏等總舵主回來就行。”

“總舵城門一直未破,我們想着應該是守住了,可副舵主他一直沒有回來,我們又不敢随意地出去……”

皎霜河聲音宛如一具被曝曬過的幹屍,啞聲道:“找。”

全寒江城的人都聽了令,在這大片大片的屍堆中找他們的副舵主。

皎霜河已經無法思考任何事情,許踏雪所遭遇的事情遠遠超出他的想象,神刀武學在團戰中是極不利的,而許踏雪面對的正是人海戰術,他居然能硬生生地守住總舵,可謂是足夠載入史冊的奇跡。

可許踏雪要怎樣在這種強度的戰鬥中活下來。

一聲鷹鳴劃過長空,皎霜河擡頭,是許踏雪那只盲眼神鷹在他頭上盤旋,似乎要皎霜河跟着它走。

皎霜河意會了不見雪羽的意思,卻頭一回不想和它走。

每一步都似千金重。

不見雪羽将皎霜河引領至一處空曠的平地上,遠遠地,皎霜河看見一把插在地上的通紅的刀。

他全身顫抖地走過去。

刀下躺着一個人,這人身着玄夜色的舒音衣,冰淩的發梳成百戰發式,他的皮膚無疑是白皙的,卻沾染了滿身的泥土與血污。

蹲下身,撥開黏在他臉頰上的發絲,便能看到一張明麗俊朗的臉,任誰看了都會驚嘆一句好一個美人,即使他滿臉皆是髒污。

皎霜河輕喚:“踏雪,踏雪?”

沒有回應,許踏雪只是靜靜地躺在地上,安詳如一座雕刻後的玉像。

“許踏雪。”皎霜河極少叫許踏雪的全名。

若是以前,許踏雪一定會氣鼓鼓地看着皎霜河:“好啊,你叫我許踏雪,你終于對我感到厭倦了是不是。”

可許踏雪依舊沒有反應。

不見雪羽發出一聲悲鳴。

鷹是極為剛烈的,不見雪羽更甚,它活了不知多少年才有許踏雪這樣的人物将它馴服了,被馴服後的他對許踏雪便是獨一無二的忠誠,許踏雪便是它的全部,沒了許踏雪,它的生命也就失了意義。

皎霜河眼睜睜地看着不見雪羽撞死在了許踏雪的刀上,它的翅膀搭在許踏雪冰涼的肢體,這一人一鷹,在黃泉路上亦是相伴而行。

寒江城的衆人發不出一點聲音,許踏雪的死震撼了所有人,許踏雪實在太強了,強到沒人想過他也是一個受了致命傷就會死去的普通人。

皎霜河茫然地跪坐在地上,許久,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崩潰的哭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