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少堡主。”

“嗯?”

“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回燕雲。”

“啊……?那青龍會的事……”

“我去處理,你回燕雲。”

雲滇至燕雲的旅途過于遙遠,韓傾城不欲再折騰白明玉,索性将人送到驿站,先從雲滇去杭州,再從杭州轉去燕雲,這一路韓傾城付了幾倍的價錢,要求一定把人全頭全尾地帶到,身上多一條傷疤也不許,心情不暢食欲不振等雜七雜八的小毛病更是不行。聽了這要求,不只是馬夫,白明玉本人也吓得不輕,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接待了一個有身子的貴婦。韓傾城沒給白明玉掙紮的機會,安置好人後就匆匆地走了。

韓傾城是真的怕了,說來可笑,他打出生起就沒有過害怕的概念,他也算含金湯匙出生,可長大的環境與旁的公子少爺差得遠,剛會走沒多久就得學在大漠裏生存的本事,等再大了一點,就是別人握筆他舞槍。神威兒女都是這麽長大的,韓傾城倒也不覺得累和辛苦,這樣的環境反而磨練了他的心境與意志,有困難就克服,逆境中也要向陽而生,他不懼神威堡的前途崎岖,也不懼四盟之間的勾心鬥角,這麽多年了,獨獨是一個白明玉讓他破了功。他對白明玉的情感很複雜,白明玉這個人本就猜不着摸不透,他不是沒鄙夷過此人心狠手辣殘酷冷血,可越相處越覺得不是那麽回事。韓傾城是自控力極強的人,卻屢次三番在白明玉身上做出些令自己匪夷所思的事,他閑來無事時想過白明玉很多,可獨獨沒有想到白明玉會死,究竟是什麽給了韓傾城這種錯覺呢,韓傾城自己都回答不出來。

或許是堅強。

白明玉看着溫溫軟軟,內在裏卻是連韓傾城都會承認的堅強,白明玉在神威過的是什麽苦日子,只會比韓傾城肉眼所見的更難過,可白明玉就這麽掙紮着活了下來,并且看起來活得還不錯。一面學了武器修繕,一面又偷偷去做緝拿挖寶混口飯吃,他心知自己在神威武學上不會有什麽造詣,就去自己琢磨別的出路。平心而論,白明玉是超出韓傾城想象的優秀的,即使是在知道白明玉曾經的輝煌戰績的基礎上。

大漠中有一種叫做胡楊的樹,樹枝折下來是纖細柔軟的,樹葉亦輕薄清香,燕雲條件惡劣,極難有活物生存,可胡楊就這麽不聲不響地活下來了,韓傾城覺得白明玉很像它。

如今,在一代宗師裏過了這麽一遭,韓傾城又發現,他接受不了白明玉的死亡。

如果白明玉真的死了,這世間于他來說,會是什麽樣的。

這問題本身就很奇怪,白明玉在韓傾城的人生裏到底扮演着哪一種角色,難道他死了,韓傾城就活不下去了麽。

還是像皎霜河一樣,從此就變成個行屍走肉,活着與死了也沒甚區別。

他剛從幻境中傳送出來時,青龍會的人對這個結局并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最後的贏家會是他。韓傾城顧不得別的,只細細感應着那條若有若無的金蘭線,在确認了白明玉那邊雖虛弱卻還活着的時候才算松了口氣。

青龍會那人語氣淡淡地,恭喜韓傾城拿到了為青龍會做事的資格,随即又似笑非笑地問道:“一代宗師本是百人的幻境,可剛才造出這幻境的人說,似乎有人強行闖了進去,使得幻境超出了他能承受的範圍,最後才沒能将這多餘的一人一并了結在幻境裏。你在幻境中見過那人嗎,他是誰。”

韓傾城喘着粗氣,這些人既知道白明玉闖了進去,大概也知道白明玉與自己并肩作戰的事,掩蓋二人的關系反而令人起疑心,于是直白地答:“我的金蘭。”

未等那人再開口,韓傾城搶先一步作出感知金蘭狀态的樣子,道:“內傷太重,活得十分勉強,剛剛咽氣了。”

青龍會這些人皆是疑心病,韓傾城花了好大力氣才獲取他們的信任,不曾想在白明玉這裏節外生枝,好在從那幻境中強闖出去的人就算沒死也好不到哪兒去,青龍會的人對這個幻境十分有自信,韓傾城說人已死,青龍會的人也就信了,沒再繼續追查下去,否則還真不好說。

“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青龍會的人收拾收拾準備離開,末了扔下一句:“想入青龍會的人這麽多,一代宗師不知招待了多少人,你還是頭一個有金蘭自願傳進去幫你的,他這樣死了,你心裏頭沒什麽想法麽。”

韓傾城心中不耐煩,面上仍是一副誓死追随龍首的模樣:“為了青龍會,區區一條凡人的性命算得上什麽。”

那人滿意的走了。

韓傾城在青龍會卧底時說的話沒一句是真的,剛才那句尤甚。這些人該感謝白明玉命大沒死,否則,韓傾城一時上頭,先将這些青龍會雜碎殺個幹淨也說不定。

韓傾城從不是與自己過不去的人,他極快地接受了他不希望白明玉死的事實,并且為此付出行動。

這亦是這些年他的強大所形成的自信,他不會看走眼,他既想保護白明玉,那白明玉一定是值得他這樣做的人。過去的事終有一日會水落石出,他能做的便是相信,相信自己,也是相信白明玉。

白明玉不知韓傾城心裏想的什麽,回燕雲的路上多少有些坐立不安。韓傾城要他回燕雲好生養着,說出來這一趟又傷了好些身子骨,可白明玉對燕雲多少是有些害怕的,他怕神威的師兄弟們尖銳的話語也怕教頭不滿的目光,兵器鋪的老板對白明玉其實也是嫌棄居多的,每一樣都讓白明玉如坐針氈。之前來了中原,無人認識他,他淹沒在人群中,自欺欺人地營造着自己與常人相同的假象,如今回了燕雲,便要被逐一戳破,他白明玉依舊是那個冒名頂替還弑師傷友的武林敗類。想到這,白明玉長嘆一口氣。

驅馬的馬夫聽見了,吓得六神無主:“您可千萬別有什麽心事,韓總舵主吩咐了,您要是愁出病來,我們這些沒名沒姓的小人物可如何交待呢。”

白明玉心道,少堡主才不是此等無理取鬧仗勢欺人的人。

說起來,少堡主說要自己處理青龍會的事情,但此時四盟局勢不容樂觀,白明玉也根本沒覺得自己需要像大家小姐似的在榻上躺個十天半月,他既回了燕雲,那就該做點為少堡主分憂的事才是。

白明玉握緊自己的行李,裏頭裝着一件貴重的衣服,白明玉就算挖寶挖到斷手也買不起的那種,以及一封皎霜河的舉薦信。

皎霜河為白明玉準備的齊全,他在快活樓那裏算是貴賓,要一份舉薦花魁的信件不算難事。白明玉還真頭一回聽說花魁這行當還有這麽多講究的,皎霜河冷笑,一座樓裏那麽多人,難道個個都是頭牌不成。

白明玉虛心的受了,那信裏的內容也真夠令人面紅耳赤的,什麽盤靓條順,剛做這個沒多久,還得媽媽多教教,白明玉接過信,臉上快能煮熟雞蛋。皎霜河說他沒出息,這麽點小場面都撐不住,怎麽能成事。白明玉趕忙調整狀态,心裏頭暗示自己,一切都是形勢所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比如說那個盤靓條順,那明顯就不是形容你的,沾了那張仿着許踏雪樣子畫出來的人皮的光罷了,無所謂無所謂。

到了燕雲,白明玉極低調地溜回了自己曾經的住處,誰也沒去見,他也沒臉去見,倒是有幾個在韓傾城身邊做事的侍衛來看了看他,不像是看望,倒像是确認白明玉過得如何。白明玉沒太在意,心想着神威堡的人對他有所防備是理所應當。他休整了一段時間,将學的那支曲子練得滾瓜爛熟,又對着水井裏的水練了好幾日所謂風情萬種的表情。這舉動屬實怪異,給那幾個侍衛看的有些害怕,還以為白明玉要跳井,一面趕緊給韓傾城那邊報了信,一面時刻緊盯着人別真跳裏頭了。

白明玉終于被盯得有些不舒服,主要是他想偷偷地溜出去,難道去妓/院這件事還要光明正大地從正門走出去不成,而且去那種地方他也不想被人跟着,怪尴尬的。

一日深夜裏,白明玉趁着沒人,翻窗戶跑了。

燕雲這家快活樓就開在修羅城的門口,每隔一段時間修羅城開放,五千名江湖中人聚集在此,這快活樓打的主意簡直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不過無論是不是英雄,美人關都難過,這快活樓的生意就是不錯,賺的就是那些所謂有能之士的銀子。

白明玉穿着一襲女式的短歌,頭發是很久之前韓傾城指名要他梳的涅雅式,臉上貼着那張傾國傾城的□□,将信遞進媽媽手裏。

那老鸨看了看信,又看了看白明玉,上下打量一番。

“不錯是不錯,就是不夠媚。”

白明玉恨不得扒個縫鑽進去。

“罷了,你先上去試試,反正長了這麽一張天生勾人的狐媚子臉,做這行當就是老天賞飯吃。”

皎霜河當時只想着把皮往好看了畫,不知不覺把這皮畫成許踏雪的模樣,若他聽見這老鸨用這豔詞糟蹋許踏雪的臉,非得把整個樓都掀了不可。

白明玉戰戰兢兢地上了臺,臺底下尋歡作樂的人們往臺上一瞅,一個兩個都挪不開眼睛了。

白明玉緊張的直咽口水,這仿佛沒穿衣服似的被人直勾勾地從上打量到下,滋味也不比在神威堡裏被冷嘲熱諷好到哪裏去。

老鸨眼尖,瞧出白明玉是個全無經驗的,少不得來打圓場,出來說了些場面話,無非是這是我們樓裏新來的公子雲雲,白明玉過于緊張,也沒聽得太清。直到老鸨撞了他胳膊一下,方才反應過來可以開始了。他深吸一口氣,登時眼神一變,端的是一眼千愁的姿态,只見他一雙眼裏好似含着點水光,端起玉笛,緩緩奏起。

一曲完畢,白明玉強撐着面上的“風情”,往臺下掃了一眼。

他無語了。

皎霜河搞這個一技之長真的一點用都沒,看看臺下這如狼似虎的目光,美色在前誰還有心情聽什麽笛子。

老鸨那邊也激動得很,這可真是來財了,就借勢吆喝,誰出的銀子多,這公子就跟誰喝一杯交杯酒。

也不知任憑人胡鬧擺布了多久,白明玉腦子也喝蒙了,別說打探消息,就目前這個狀态,白明玉覺着自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人也散得差不多,白明玉多少有些急了,總不能平白被人灌成個半癱卻什麽都沒探出來,這也未免太虧。正這樣想着,白明玉忽然覺着身上一輕,好像是被誰摟着抱進懷裏,白明玉視線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只知道是個不認識的。那人笑着跟白明玉說:“美人,春宵一刻值千金。”

美人二字刺激了白明玉,這二字與他本人并不沾邊,而正是這兩個字讓他強制自己回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是要問修羅城的,是要打探其餘四盟實力的,是要……

白明玉突然全身一緊。

他此時被那人擺布成面對面跨坐在人腿上的姿勢,白明玉隐約感受到自己好像蹭到了什麽發硬的物件。

白明玉又将自己身體往上貼了貼,細細地感受了一番。

他猛地想起了什麽,緋紅色從耳根蔓延到脖頸。

緊接着他一咬牙,整個人用力地往那人身上貼去。

那人受寵若驚:“怎麽了美人,這般迫不及待。”

白明玉好像沒聽見似的,恨不得把自己黏在對方身上,那人不甘示弱,一雙手也在白明玉的腰上摸索起來,二人皆喘着粗氣,互不相讓,氣氛暧昧得不得了。

韓傾城進了這快活樓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

待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把白明玉從那人懷裏給拉扯出來了,那人本不爽,正欲與韓傾城争個高低,可見韓傾城一身的雷藏,身後又背着兩把鎮派,看着就不好惹,只得恨恨地自認倒黴。

韓傾城拉扯着走路都不穩的白明玉離開,他本是聽侍衛來信說白明玉可能要跳井,于是快馬加鞭地趕回來。到了燕雲發現白明玉真的失蹤了,他首先檢查了院裏的水井,沒有,勉強松了口氣。那白明玉哪兒去了,難道跳井還要找個偏遠的地方跳。

直至韓傾城發現之前自己給白明玉買的那件靜海被整齊地疊在床上,那白明玉就是穿別的衣裳出去的。韓傾城忽然想起之前白明玉與他說的,去青樓裏打探消息的這麽個法子。當時他注意力被白明玉臉上的□□吸過去了,還真沒仔細想過這其中的含義。

如今想來這還了得,他韓傾城需要白明玉去那種地方賣笑甚至賣身才能下別人的總舵?

韓傾城心情複雜地去了快活樓,看見白明玉與一個陌生人肢體糾纏在一起,可能極怒之下反而愈發冷靜,他竟然心想皎霜河倒還記得給白明玉拿件布多的衣裳,若是他給白明玉打扮成許踏雪那樣,穿着身舒音來妓/院和嫖/客糾纏在一塊,他恐怕要認真思考打寒江總舵的可行性了。

白明玉喝得離人事不省只差半步之遙,現在罵他恐怕也是作無用功。

明明喝多的是白明玉,卻是韓傾城像宿醉了一樣頭疼。

一想到白明玉剛才那副樣子,明知道是為了他自己,或者說就是知道那是為了他自己,韓傾城就壓抑不住心裏的火氣,卻不知往哪兒發洩。

白明玉腳下一陣陣發軟,實在是走不動了,他輕輕喊了一聲少堡主。

韓傾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口氣并不好,有事?

白明玉反握住韓傾城的手,他酒喝得太多了,身子上一陣一陣地發燙,而韓傾城手臂上的盔甲是涼的,摸上去好舒服。

白明玉認真地組織自己的語言,看起來像裝作自己是大人的孩童:“我太壞了,我又做了一件壞事。”

韓傾城只當他是酒後失态,他心中有怒氣,但看白明玉三步一晃的樣子又只得停下腳步,他知喝醉的人順毛摸就好,于是輕輕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付。

白明玉低頭笑笑:“果然少堡主……也覺得我,太壞了,但是,我……”

白明玉擡手,輕輕伸開五指。

一根紅繩挂在白明玉細白的修長手指上,底下墜着一塊牌子。

韓傾城倒吸一口氣。

那牌子正是入修羅城的憑證,豪俠令。

白明玉還在借着酒勁胡言亂語:“江湖魔頭白明玉,又要加一條,偷盜。人世上,竟真的有我這樣壞的人。我……”

韓傾城不想再聽下去,他動作不甚溫柔地拉了白明玉一把,意在阻止他說話。

白明玉全身無力,被韓傾城一拽,整個人落在韓傾城身上,額頭貼着韓傾城的盔甲,目光渙散着,失落地落在地面上。

“我居然還有點想別人對我好,我這個……”白明玉是聲音越來越小,終于沒了動靜。

韓傾城無言許久,他輕輕摟住白明玉單薄的後背與腰。

白明玉終于失去了意識,韓傾城借勢将人橫抱了起來,就這樣走回了住處。

這是白明玉頭一回在燕雲倒在外面後,被人抱回去的。

這事放從前,他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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