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兇手 沈琢,我要回葉城了
夏季天氣多變, 剛才還烈日灼灼,不過片刻的功夫,外面已是黑雲翻湧。
風從窗口吹進來, 将桌上的紙張吹的呼啦亂飛。
“喀嚓——”
戚如翡一把捏碎手中的茶盅,咬牙切齒道:“這個狗男人,是在冒用別人的名字, 各地騙姑娘嗎?!”
害死柳柳的那個狗男人,竟然、竟然還是方卓?!
戚如翡天靈蓋都要震被碎了。
賊老天是在玩兒她嗎?!
戚如翡曾想過無數種折磨這個狗男人的辦法,但她怎麽都沒想到,這個狗男人竟然死了。
她看向沈琢:“王胖子沒弄錯?真是方卓?”
“應該是他, 出入城的記錄對得上。”
戚如翡現在的心情,就跟一個人苦練了數十年武功的人,去找仇家報仇,結果卻被告知, 在她進門的前一刻, 仇家剛壽終正寝。
這種感覺, 太他娘的操蛋了!
戚如翡不死心:“那這其中就沒有點貓膩啥的?”
沈琢擡眸,看向戚如翡。
“你們華京人的心思, 不都九曲十八彎的嗎?方卓死的這麽巧,就沒有點貓膩啥的?”
方卓好死不死的, 竟然偏偏死在他們收到這封信之前。
沈琢沉思片刻:“阿翡言之有理,不過張小姐是最後一個見到方卓的人, 具體如何, 還得等張小姐醒來才知道。”
可今天那個大夫說,張櫻櫻沒有求生的意向,能不能醒來還得看天意。
戚如翡煩躁捋着頭發,去廊下納涼了。
沈琢的目光, 又落回手中的信上。
這封信上,除了說方卓去歲去過葉城之外,還有關于戚如翡的。
這段時間,觀戚如翡的言行舉止,沈琢心裏隐隐已經有了猜想,今日這猜想被證實了,他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戚如翡是個女土匪,而且不是小喽啰,而是寨裏的二當家。
葉城縣令還在信裏,列舉了許多戚如翡的‘豪行壯舉’。
比如,攔路搶劫,看人以及看心情收錢;比如,請遍葉城官員大戶去寨裏‘喝茶’;再比如,挑遍了葉城附近山頭的頭匪窩,逼着人家管她叫爹。
通篇總結下來,就一句話:壞事沒少幹,但沒幹過罪大惡極的事。
沈琢揉了揉眉心,隔窗望去。
戚如翡正盤膝坐在廊下,似是嫌熱,她将手中的蒲扇揮的虎虎生風,及腰的長發,像上好的錦緞,在風中四散開來。
“公子。”
沈琢回過神,便見孟辛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
他道:“老爺叫您過去一趟。”
沈琢過去時,魏晚若母子也在。
他們是為了張櫻櫻一事。
沈琢将事情如實說了,如今方卓已死,張櫻櫻生死未蔔,沈瑜直呼,自己是倒了八輩子的黴,竟然遇上這種事。
魏晚若聽完也是唏噓不已,詢問沈勉之的意思。
沈勉之神色平平,只扔了句,“你看着辦”,便走了。
具體魏晚若是怎麽辦的,沈琢不知道。但第二天一早,張家的下人,便火急火燎來了相府。
來人是張櫻櫻的侍女。
她一進來就哭道:“少夫人,求求您去看看我家小姐吧,她從昨夜醒來,就不吃不喝,老爺和夫人怎麽勸都沒用。”
“真是作死!”
戚如翡一聽這話,立刻起身,人都已經走到門口了,又返回來,一把扯起沈琢:“走走走,你嘴皮子利索,你跟我一起去。”
沈琢:“……”
戚如翡和沈琢剛出去,遇見了沈瑜。
沈瑜一聽說他們要去張家,當即鬧着也要去。
他們一行人趕到張家時,正好碰到幾個衙役來拿人。
短短一日,張侍郎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面頰凹陷,頭發花白,原本挺直的腰板,也似在一夕之間被壓彎了,此時他正一臉怒氣,在同幾個衙役說話。
沈瑜看熱鬧不嫌事大,迅速跳下馬車,過去嚷嚷道:“你們幾個幹什麽呢?”
沈瑜是華京出了名的纨绔,這些辦差的都認識他,也知道張家和相府的那樁親事。
現在見沈瑜來了,為首那人立刻道:“回二公子,是有人狀告張小姐殺了他們家公子,小的們奉尚書大人之命,前來張家捉拿疑犯張櫻櫻過堂問訊,可張大人拒不讓小的們入府。”
“嘿,你們刑部這次辦案效率挺高啊!”沈瑜壞笑着,目光落在張侍郎身上。
這個糟老頭子,那天在相府指着他鼻子罵的時候,不挺能耐的嗎?現在怎麽了?啞巴啦?!
這幫衙役慣會察言觀色。
見狀,為首那人立刻道:“張侍郎,得罪了。”
話落,一聲令下,便讓進去拿人。
“你們誰敢!”張侍郎氣的發抖:“老夫乃是朝廷命官,你們一無聖旨,二無聖上口谕,這般公然闖入朝廷命官府邸,将王法置于何地?!”
衙役對答如流:“律法有言,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有人狀告張櫻櫻謀殺他家公子,我等依照律法來拿人,敢問張大人,哪裏不對?”
“老夫說過了,小女尚未醒來。”
本以為這話,能讓這些衙役走人,卻不想,為首那人道:“我們來之前,大人吩咐了,只要疑犯還有一口氣在,就算擡也要擡過去。”
這話就擺明是在欺負人了。
張侍郎氣的臉紅脖子粗:“你、你們……”
話沒說完,便被嗆的岔了氣,猛地咳了起來。
戚如翡聽到這話,臉瞬間就黑了。
這幫當官的,一貫最會偷懶耍滑,若是沒有人在後面施壓,他們絕對不敢這麽做!
戚如翡陰恻恻盯着沈瑜:“你幹的?”
沈瑜立刻捂着腦袋跳開:“不是我!”
戚如翡要上前,卻被沈琢一把攥住胳膊。
沈琢壓低聲音道:“阿翡,這位刑部尚書和張侍郎之間有嫌隙。”
戚如翡懂了,這是在公報私仇。
呸!沒有官品的狗官!
衙役道:“張侍郎,今日張小姐我們是一定要帶走的,您看您是讓她自己出來呢?還是兄弟們……”
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你們是耳朵聾了,還是聽不懂人話?人張大人都說了,張櫻櫻還沒醒,她怎麽出來?”
衙役們不認識戚如翡。
但見她是同沈瑜他們一起的,也不敢得罪,只道:“可尚書大人吩咐,今日是一定要帶張櫻櫻到堂問訊的。”
“問訊個屁!張櫻櫻現在就剩一口氣了,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嗝屁了,現在讓她到堂問訊,你們大人是想怎麽問?招魂問嗎?”
衙役被問住了。
他心裏叫苦不疊,這可真是閻王打架,小鬼遭殃!
為首那個只能硬着頭皮上:“怎麽問是大人的事,我等只是奉命辦事,還請夫人莫要為難我們。”
“你們……”戚如翡話說一半,餘光掃見了一抹淡綠的衣角,立刻道:“你們大人說的有個屁用!大理寺少卿在這兒,誰敢把人帶走!”
說着,一把将沈琢推到人前。
沈琢:“……”
沈瑜表情都要裂開了。
他拼命揪着戚如翡的袖子,低聲道:“刑部尚書是正三品,大理寺少卿是從四品,刑部尚書比大理寺少卿的品級高。”
戚如翡哦了聲,表情都不帶變的:“正三品咋啦?你們尚書的爹是丞相嗎?”
衆人:“……”
戚如翡:“你們尚書來了嗎?”
衆人:“……”
“那你們還哔哔什麽?”戚如翡扯着虎皮做大旗:“他既沒有一個當丞相的爹,人又沒來,現在有個爹是丞相的大理寺少卿在這兒站着,他的話,不比那個尚書管用嗎?”
只說過一句話的沈琢:“……”
沈瑜豎起了大拇指。
衙役們驚呆了。
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品級不夠爹來湊的。
衙役們面面相觑,只能看向傳說中的那位不可說的大理寺少卿。
為首的衙役道:“小沈大人,這……”
戚如翡在身後推了沈琢一把,示意他說話。
沈琢無奈揉了揉眉心,溫聲笑道:“諸位先請回吧,此事我會親自向孫大人解釋。”
衙役們得了這話,當即行禮走了。
戚如翡見狀,這才跟着張櫻櫻的侍女進府了。
張侍郎被下人攙扶着,顫巍巍向沈琢行禮:“多、多謝小沈大人。”
“張大人不必多禮。”
張侍郎又看向沈瑜。
昨天張櫻櫻臨出門前,在房中的妝奁臺上,留了一封血書。
她在裏面闡明了她與方卓之間的種種,張侍郎方才知曉,此事與沈瑜無關。
張侍郎原本想着,等張櫻櫻好些,再親自去相府賠罪的,卻不想今日沈瑜竟然來了。
他顫巍巍道:“二公子,是老夫教女無方,致使二公子蒙受了不白之冤,且老夫人曾對二公子言語無狀,今日一并向二公子賠禮。”
話落,張侍郎推開下人,對着沈瑜一揖作到底。
文人向來重風骨,輕易不肯折腰。
但今日,張侍郎腰彎的幾乎要折斷了。
張侍郎的年紀比沈勉之還要大,因着張櫻櫻的事,此時兩鬓斑白,這樣的人給自己行這麽大的禮,沈瑜覺得他會折壽。
沈瑜立刻跳開,不耐煩擺擺手:“行了行了,小爺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原諒你們這一回了,趕緊起來。”
這廂他們已經冰釋前嫌了,那廂,戚如翡卻氣的頭頂都要冒煙了。
張櫻櫻人是醒了,但戚如翡覺得,她還不如不醒呢!
醒來後的張櫻櫻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副要絕食而亡的架勢,戚如翡進來時,張夫人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戚如翡恨不得将張櫻櫻拖起來打一頓,将她打清醒了:“為了那樣一個到處騙姑娘的狗男人,你值得嗎?值得嗎?!”
戚如翡将方卓冒用沈琢的身份,在葉城騙得柳柳一屍兩命的事,告訴了張櫻櫻。
張櫻櫻驚的無以複加。
愈發覺得自己有眼無珠,識人不清,心裏更是悲痛,只一心尋死。
戚如翡道:“張櫻櫻,你已經活下來了,可你非要為那個狗男人要死不活的,可柳柳她,她連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
想到柳柳躺在血泊中而亡的場景,戚如翡就恨不得把方卓拉出來鞭屍。
那個狗男人,讓他就這麽死了,太便宜他了!
“不,我不是為他。”
在方卓說了,讓她打掉孩子嫁給沈瑜的種種之後,張櫻櫻就對這個男人徹底死心了,她是為她自己。
張櫻櫻哽咽道:“婚前失貞,有孕被棄,污蔑他人,這一樁樁一件件,令我爹娘顏面盡失,他們這輩子都會因我蒙羞,我,我已無顏茍活于世。”
“你這話簡直是在放屁!”戚如翡怒道:“是,你是蠢,被一個男人騙了,可被騙了只有死才能解決這件事嗎?!”
張櫻櫻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戚如翡一看到她這樣,火氣蹭的一下就上來了。
她一把将張櫻櫻從床上扯下來,拖到窗邊,指着窗外相護攙扶的張侍郎夫婦,冷冷道:“你睜開眼睛看看,你覺得,對他們來說,女兒蒙羞的打擊大,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更大?”
因着張櫻櫻的事,張侍郎夫婦倆短短數日,便已形容枯槁,鬓染白霜,立在院中,頗有幾分形銷骨立的意味。
張櫻櫻驟然心驚。
她父母年過四十,才得了她,若她不在了,那他們……
“你口口聲聲說,你令他們顏面盡失,所以無顏茍活于世,可是張櫻櫻,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臉面,而是活着,只有活着,你才有機會計較那些虛的東西!”
話落,戚如翡松手,任由張櫻櫻跌在地上,她居高臨下看着她:“若是臉面能換死人活過來,那我願意拿所有的臉面,換柳柳活。”
說完,戚如翡轉身大步朝外走。
張櫻櫻一瞬間醍醐灌頂,跌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站在院中的張侍郎夫婦,聽到張櫻櫻的哭聲,急急朝內走。
張夫人瞧見戚如翡出來,正要說話時,戚如翡卻頭也不回的走了。
沈瑜一臉狐疑:“怎麽了這是?”
沈琢沒說話,望着戚如翡的裙角消失在院門口時,眼裏劃過一抹詫然。
雖然戚如翡走的很快,但剛才,他似乎瞧見她眼眶紅了。
沈琢出去時,外面已經沒有戚如翡的身影了,只有孟辛立在馬車邊。
孟辛沒說話,只指了指旁邊的樹。
那是一株合歡樹。
時值六月,正是合歡盛綻的時節。
沈琢走到樹下,便見戚如翡坐在樹枝上,大半的身子掩映在紅花綠葉間。
他叫她:“阿翡,下來。”
“我不!你別管我,我想一個人靜靜。”
沈琢沒再說話,只是擡手示意孟辛走遠些,自己站在樹下。
“吧嗒——”
一截花枝砸在沈琢肩膀,沈琢擡頭,就見戚如翡将腦袋藏在花葉後面,甕聲甕氣道:“你別站在那裏,走開。”
沈琢不但不走,反倒還坐了下來:“阿翡,你在樹上看風景,我在樹下看風景,打擾不到你。”
這話柳柳也說過。
以前在無妄山的時候,每次她生氣,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愛躲在樹上,柳柳就會來找她,也會像沈琢這樣,說她在樹下看風景。
戚如翡沉默了好一會兒,悶悶道:“沈琢,我想柳柳了。”
沈琢嗯了聲,把玩着手上的花枝,嗓音溫柔道:“我記得,你說過,她是個溫柔愛笑的姑娘,笑起來頰邊還有酒窩。”
“對!”戚如翡道:“今天看到張櫻櫻要死不活的時候,我就想,要是我救活的是柳柳,那該有多好。”
沈琢知道,柳柳的死,是戚如翡心裏的一根刺。
所以在看到張櫻櫻跟柳柳有相同遭遇時,戚如翡才會不遺餘力救張櫻櫻,她不願再讓一個姑娘,像柳柳那樣死去。
可是沒辦法,世間深情的大多都是女子,但偏偏她們最容易為情所傷,最後落得個紅顏薄命下場的人不在少數。
沈琢沒再說話,戚如翡也沒有,兩人安靜坐着,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沈瑜出來時,像看傻子一樣,盯着他們看了好一會兒,想要過去,卻被孟辛攔了下來。
戚如翡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
沒一會兒,她就從樹上躍了下來,穩穩在沈琢面前站定,她想通了:“反正能做的我也做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她想死就讓她死吧!就像你昨天說的那句,不自救者,什麽來着?”
“不自救者,人弗救之。”
“對!不自救者,人弗救之,”說着戚如翡揪了個葉子叼在嘴裏,張揚明媚的眉眼裏匪氣橫生:“老子又不是菩薩!幹嘛要管別人生死!真是沒事找事!”
說完,轉身潇灑走了。
回程的路上,沈瑜叽叽喳喳的,嘴就沒停過。
到了相府,他還在同戚如翡說話,沈琢落後幾步,同孟辛交代:“去查查,是誰去公堂狀告張櫻櫻的,還有祁國公府那邊……”
話說到一半,沈琢又頓住了。
方卓是昨天死的,今日刑部尚書才去張家拿人,這說明刑部尚書已經知曉他們兩人的私情,今日這事,只怕刑部尚書一半是想公報私仇,一半則是想向相府示好。
畢竟張櫻櫻誣陷了沈瑜。
“公子?”
沈琢搖頭道:“只去查是誰狀告張櫻櫻即可。”
孟辛領命去了。
沈瑜頭上的綠帽子沒了,整個人就開始收不住了,各種鬧騰,被戚如翡揍了一頓,才老實了點。
他趴在桌子上問:“喂,病秧子……”
“病秧子?!”戚如翡眯着眼睛,轉頭看過來。
沈瑜立刻改口:“沈琢,沈琢。”
“沈琢?”
“不叫沈琢叫什麽?”
“他不是你哥嗎?”
“是,他是我那什麽,”那句哥太燙嘴了,沈瑜叫不出來,他立刻往後蹦了幾步:“但小爺我當了十幾年的相府獨苗,他突然就蹦出來了,我叫不出來。”
沈瑜是真叫不出來。
可戚如翡一聽這話,站起來,活動手腕,盯着沈瑜:“叫不出來沒關系,打一頓就叫出來了。”
“啊啊啊啊!”
沈瑜又開始被打的滿院子裏亂竄。
侍女綠袖進來上茶,看到這一幕,便随口說了句:“自從少夫人嫁進來以後,咱們院子都比往日熱鬧不少了呢!”
一句無心的話,似一枚石子,驟然落入沈琢平靜的心湖。
沈琢原本已湊至唇邊的茶盅,突然便又握在掌心裏。
他偏頭看過去。
院中花木葳蕤,沈瑜瑜被戚如翡揍的吱哇亂叫。兩人的聲音在院中回蕩,有些吵,但卻給院中添了人氣。
在戚如翡沒嫁進來之前,這個院子裏,除了魏晚若會時不時來‘噓寒問暖’之外,再沒有外人踏入其中。
再加上沈琢喜靜,平日裏侍女小厮走路,腳步都放得很輕,更沒有人敢大聲喧嘩。
整個院子,靜的就像一汪死水。
回京一載,沈琢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空寂的日子,但戚如翡的到來,卻打破這種空寂。
戚如翡嫁入相府,不過才大半個月,但他的院子裏,卻陸續多了不少她的東西。
戚如翡的衣裳;戚如翡從廚房拿來的蒲扇;戚如翡的刀;戚如翡的發簪,就連下人上茶擺果盤時,都會下意識放戚如翡喜歡吃的東西。
下意識這三個字,轉換過來,就是完全沒意識到這樣有什麽不對。
沈琢垂眸。
回華京之後,他一慣謹慎自省,這是唯一次,他忽略了一件事。
今日,若非綠袖無意說起,他竟從來沒察覺到這一點,戚如翡正在一點點滲透他的生活,甚至在改變他院中的格局。這種在他眼皮底下顯而易見的改變,他卻毫無察覺,讓沈琢眸色驟然一沉。
綠袖看見沈琢臉色變了,立刻不安道:“公子,可是屬下說錯什麽了?”
沈琢冷冷道:“下去。”
回華京之後,沈琢待人向來都是溫文爾雅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露出真正的情緒來。
綠袖心下一驚,立刻退下了。
戚如翡還在外面揍沈瑜。
沈瑜哀嚎道:“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喊不出來!”
“那我今天就打死你!”
“嘭——”
沈琢将手中的茶盅放到桌上,起身突然叫了聲:“阿翡。”
戚如翡提拳正要揍沈瑜時,聞聲轉過頭,去看沈琢。
幾乎在戚如翡轉頭的瞬間,沈琢便斂去了眼底的冷意,又變成了平日病歪歪的模樣,甚至他還平和的笑了一下:“葡萄來了。”
戚如翡一聽有葡萄,立刻放了沈瑜,小跑到廊下,直接從窗口跳進來。
沈瑜這才從地上爬起來。
他被戚如翡打怕了,不敢進來,便站在窗外,伸長脖子問:“你上次說,幫我查女刺客的事,怎麽樣了?”
“已經查到了。”
戚如翡一聽這話,立馬坐直。
沈琢道:“是去年刺殺我的那幫流匪餘孽,去年他們刺殺我未果,反被端了老巢,那些餘孽懷恨在心,一直在伺機報仇,但因你在外面說,你是相府獨苗,所以他們将你誤認成了我,這才三番四次來刺殺你。”
戚如翡又歪下去。
認錯這個烏龍,倒是跟她們當初殺沈瑜是一樣的。
沈瑜臉都綠了。
他萬萬沒想到,這事竟然是自己作出來的。
戚如翡吃着葡萄,口齒不清道:“這就叫那什麽作孽,不可活來着。”
這次,沈琢一反常态的沒接話。
但沈瑜和戚如翡都是神經粗大條的人,也沒意識到沈琢的反常。
沈瑜問:“那兩個女刺客抓到了嗎?”
沈琢嗯了聲:“抓到了,現在就在大理寺關着,阿瑜要去看嗎?”
“刺客有什麽好看的!”想到那個女刺客差點削了他的腦袋,沈瑜就覺得頭冷:“那她們既是流匪餘孽,是會被處死的吧?”
沈琢點頭。
沈瑜這才松了口氣。
一直以來,女刺客這事就像把刀懸在他頭上,沈瑜生怕哪天一個不小心,這把刀掉下來,自己就被咔嚓了。
現在這把刀卸下來了,沈瑜瞬間覺得心落了地,兼之前幾天,他一直被沈勉之關在院中,現在聽說刺客被抓了,沈瑜當即興沖沖出門了。
剛才還鬧哄哄的院子瞬間安靜了。
戚如翡躺在窗邊的榻上,翹着二郎腿,一邊吃着葡萄,一邊搖着蒲扇,搖着搖着,目光就落在沈琢身上。
她突然喊道:“你咋啦?”
沈琢“嗯?”了聲,轉頭看向她。
戚如翡皺了皺眉:“我怎麽感覺你突然怪怪的?!”
“沒有。”
戚如翡不信:“是因為那只花孔雀沒叫你哥?”
沈琢搖頭:“不是。”
“那就是了!”戚如翡從榻上翻身坐起來:“你等着,我去把他給你抓回來。”
“阿翡!”沈琢起身,一把攔住戚如翡,擡手揉了揉眉心:“不是因為阿瑜,只是最近太累了,我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戚如翡哦了聲,這才重新趟回榻上。
之後一連好幾天,沈琢都是這樣,戚如翡撐着下巴想了半日,才終于想明白了。
第二天,天邊剛泛起魚肚白。
正熟睡的沈琢,驀的驚醒,指尖剛搭上袖箭,床就猛地被人踹了兩腳。
戚如翡的聲音在床前響起:“醒醒,別睡了,起來跟我走。”
“這麽早?”沈琢睡眼惺忪探出頭:“阿翡要帶我去哪裏?”
“去了你就知道了,別廢話,趕緊起來。”
說着,戚如翡将沈琢的外袍扔到他臉上,轉身出去了。
沈琢穿戴好出去時,便見戚如翡正靠在廊柱上。
戚如翡今日沒穿裙子,而是穿了件湖藍色的外袍,做男子裝扮,一張臉不施粉黛,嘴裏咬着簪子,動作利落将長發盤成發髻,最後再将簪子送入其中,穩穩固定住。
稀薄晨霧中,她身姿挺拔,看着很是英姿飒爽。
戚如翡回頭,看見沈琢,立刻皺眉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麽幹什麽都磨磨唧唧的!還傻站着幹什麽?趕緊走啊!”
沈琢當即跟上去。
出了院子,戚如翡一路向西走。
昨天下午,她在相府遛彎,在西苑附近發現了一片竹林,那裏環境清幽,很适合練功,今日便帶沈琢來了。
“什麽?!”聽完戚如翡說要教他習武,沈琢表情差點沒崩住。
他立刻搖頭:“阿翡,我這身子骨,不行的。”
自沈琢回華京後,幕後之人多番刺殺無果後,隐隐已在懷疑他會武功了。
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暴露。
“你一個大男人,這麽弱雞,你是怎麽好意思說自己不行的?”戚如翡一臉鄙夷盯着沈琢:“別哔哔了,你現在學什麽都晚了,直接練逃命吧,最起碼每次有人想殺你的時候,你還能跑,今天是第一天,你就先繞着這片竹林跑個十圈吧。”
沈琢覺得,戚如翡說得十分有道理,但是他不能跑,有太多雙眼睛盯着他了。
沈琢眼臉微垂,神色落寞:“阿翡,我不能跑,我生來便患有心悸之症,有時候情緒激動,都可能會犯病。”
戚如翡震驚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情緒激動都會犯病!
要不是成親當晚,她親眼見過,沈琢一言不合喘的像條死魚一樣,她都要懷疑沈琢是在驢她了。
“你他娘可真是個病美人!”戚如翡盯着沈琢:“病美人,不能跑,能走嗎?”
“能的。”
戚如翡瞪他:“能你還杵在這兒幹什麽?等我拿鞭子抽你啊?!”
沈琢立刻去了。
戚如翡盯着沈琢。
他身形孱弱,長得高又瘦,加上今日穿了件綠衫,慢吞吞在林間走着,朦胧的晨霧疊起,愈發襯得他像是竹林裏的竹子成了精似的。
戚如翡搖搖頭,也沒再理沈琢,自顧自去林中練刀法了。
一連幾日,都是這般平靜。
到了大暑這天,張家突然又來人了,說是張櫻櫻約沈琢夫婦在茶樓見面。
想到那次,張櫻櫻要死不活的樣子,戚如翡原本不打算去的。
但是轉念一想,她還得去問方卓死前發生了什麽,便決定去赴約了。
去的路上,戚如翡突然想起一件事,她轉過頭問:“前段時間,刑部不是在拿張櫻櫻到案嗎?現在她怎麽能出來了?”
“方卓的案子結案了。”
“結案了?!什麽時候的事?”戚如翡立刻坐直:“難不成殺死方卓的兇手另有其人?”
沈琢搖頭:“兇手是張櫻櫻,她之所以能出來,是祁明月出面了。”
雖然相府不再追究張櫻櫻,但她殺人一事,畢竟屬實,刑部尚書自然不肯放過這個公報私仇的機會。
但後來祁國公府的小姐祁明月知道,張櫻櫻與方卓之間的種種後,她可憐張櫻櫻的遭遇,便去刑部為張櫻櫻求情了。
而方卓雖在學子之間頗有名氣,但他去歲入試未中,只有個舉人的功名,且他父母皆亡,是叔父将其養大的。
祁明月施壓,兼之方卓叔父收了張家的銀子,便也撤了訴,刑部尚書只得将此案定為過失殺人,張家交夠了贖罪銀,張櫻櫻便被放了出來。
戚如翡一激動,狠狠拍了沈琢肩膀一巴掌,一臉驕傲:“看吧,還是姑娘懂得心疼姑娘,男人都是狗東西!”
沈琢:“……”
事情始末講完,馬車也停了。
戚如翡他們一下馬車,便有小二将他們引至二樓雅間。
張櫻櫻等在那裏。
張櫻櫻比前段時間瘦了不少,但臉色卻好了很多,一身鵝黃的裙子立在那裏,像一只伶仃的素心臘梅。
一見到戚如翡和沈琢,她便淚眼盈盈,先沖他們行了個大禮:“櫻櫻多謝大公子、夫人救命之恩。”
戚如翡見她這樣,便知她是想通了。
她上前親自将人扶起來,擺擺手道:“不必謝我們,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沈琢,那句話,怎麽說來着,不什麽救來着?”
沈琢:“不自救者,人弗救之。”
道完謝之後,張櫻櫻才說了今日約他們來的目的——張櫻櫻是來辭行的。
經此一事後,張夫人大病一場,張侍郎便遞了辭表,打算帶妻女換個地方生活。
戚如翡雖然來華京不久,但也知道流言蜚語的可怕性,覺得他們換個地方生活也挺好的。
說完這個之後,戚如翡又問起了方卓死的那日,發生的事情。
張櫻櫻将那天的事全說了一遍,戚如翡頓時面露失望。
她沒想到事情就是這麽湊巧,方卓竟然是真的死在張櫻櫻手上的!
從茶樓裏出來,沈琢見戚如翡神色恹恹,便勸道:“阿翡不覺得,方卓死在張小姐手裏,比死在你手裏好麽?”
戚如翡愣愣擡頭:“為什麽?”
“因為張小姐是苦主,而阿翡是為報仇,這兩者意義不同。”
“對哦!”經沈琢這麽一說,戚如翡覺得也是:“這個狗男人冒充別人的身份到處騙姑娘,這下死在姑娘手裏,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沈琢“……”
他十分想說,死得其所不是這麽用的,但見戚如翡不容易說對了一個成語,便也沒掃她的興致。
兩人朝馬車走去,戚如翡突然轉頭問:“方卓跟你有什麽仇嗎?不然他為什麽要冒充你?”
他們有仇嗎!?
沈琢對方卓有印象,完全是因為那次的辯論,之後,他們從未見過。
沈琢搖搖頭:“有沒有仇,他如今死了,便都過去了。”
說話間,沈琢掀開車簾,正要上馬車時,身後突然響起戚如翡的聲音。
她說:“沈琢,既然害死柳柳的狗男人死了,那我就要回葉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