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49

游鯉鯉什麽都看不見。

她的眼睛睜到最大,然而依舊什麽都看不到,眼前是一片純粹的黑。

她爬起來,手腳處發出叮叮當當的響。

那是鐵塊與鐵塊撞擊,當然,不是什麽仙人都難砍斷的金精沉鐵,就是普普通通的人間凡鐵鑄成的一副手铐腳鐐罷了。

畢竟囚禁的也只是她這個凡人。

事實上,根本連手铐腳鐐也是多餘的,在這種地方,她又能怎麽逃呢?

她拖着沉重的手铐腳鐐,試探着,摸索着,終于找到這座囚牢的邊緣。

那是一堵圓形的、光滑的、不知道有多高的牆。

就好像在一座深不見底的圓形的井裏。

“啊……”

她輕輕啊了一聲,聲音在牆內回蕩。

回聲不絕。

說明空間很大,牆很高。

多高呢?

她不知道,但卻知道,那肯定不是身為凡人的她可以翻越的。

她嘗試着再走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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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經沒有力氣了。

身體,精神,都仿佛被膠水粘住的小蟲,徒勞地掙紮幾下,最終還是只能溺斃在那無盡的粘稠裏。

于是她睡了過去。

卻是連夢都沒有的完全的神志喪失。

可即便是無夢的沉眠,如果可以,她也想一直睡下去。

但她終究只是一個凡人。

是凡人就會渴,就會餓,就會有□□凡胎所有的一切需求。

于是,不知道過了多久,被腹內如火的饑渴喚醒,她又艱難地爬起來,在黑暗中蠕動着,摸索着。

直到爬到井中央的一個小水潭邊。

其實她也不知道那能不能被稱作“水”潭。

只知道是一堆液體罷了。

粘稠的、氣味詭異的、無論如何都難以下咽的液體。

但再怎麽難以下咽,那是她唯一能夠得到的,可以維持她生命的東西。

于是,她趴在水潭邊,用手心費力地掬起一抔“水”。

送到嘴邊,任那粘稠的液體從口腔落入腹中。

然後又狼狽地吐出來。

直到吐到沒有任何東西可吐,又掬起一抔。

然後又嘔吐。

如果可以,真不想喝。

可是不喝不行。

不喝會死的。

她更不想死。

她經歷了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都還頑強地活着。

怎麽能在這裏就此倒下呢。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喝。

好在,身體總會習慣的。

她喝了吐,吐了喝,然後慢慢地,身體居然真的逐漸适應了那“水”。

喝過了“水”,身體和大腦便再次陷入混沌。

她試圖掙紮。

她試圖思考。

她總覺得自己要做什麽,只要大腦還是清醒的,她就可以做到。

但她無法思考。

但她想不起來。

但無論如何,她還活着。

在漆黑的寂靜的除她以外沒有一個生命的“井”底,活了下來。

哪怕身體只能跟随本能行動,在沉睡與飲“水”之間反反複複,哪怕喪失了色彩,喪失了時間,喪失了感知,喪失了思考。

活像一堆可以動的肉塊。

這樣……還算“活”着嗎?

這樣的“活着”,又還能持續多久呢?

她不知道,她早就已經無法思考了。

她只能盡力地活着,盡力地抱緊自己,像蜷縮在母親子宮中的嬰兒。

無盡的黑暗中,嬰兒蜷縮着,混沌着,陷入無止境的沉眠。

井裏的人陷入沉眠。

井外的人竊竊私語:

“……居然還沒死?!她真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嗎?不是說這絕靈井是上古神器,連仙人神通都無法奈何?她區區一個凡人,怎麽可能撐這麽久?!這什麽勞什子神器,怕不是個假的吧?”

另一個聲音輕笑:“假倒是不假。”

“絕靈井本就是上古時為仙人設的囚牢,除了囚人毫無他用,不然也不會留在世間,也不會落入我手。”

“之前我往裏扔了不少修士妖獸,任憑再大本事,最後也得魂飛魄散,化作一灘膿水。”

“那她怎麽還不死?”

“興許是絕靈井對凡人不管用?畢竟這是專為仙人做的囚牢,還從未囚過凡人。”另一人笑笑,又道:“況且,她也總得有點過人之處吧?不然又怎麽會勾引地栩兒動凡心?”

“哼!什麽過人之處,不過是過人的臉皮厚加不要臉罷了!又蚊蟲蟑螂一般,賤物就是命硬!”

另一人笑着安撫。

“別生氣別生氣,你都說是蚊蟲蟑螂了,還犯得着跟個蚊蟲蟑螂生氣?”

“況且還活着又能怎樣?她還能爬出來不成?那裏頭沒光沒聲,沒吃沒喝,再怎麽命硬,最後還不是一死?而只要死在這絕靈井裏,那就是魂飛魄散,不留一點痕跡在世間,哪怕仙人都找不着。”

“既然如此,還在意她做什麽。”

“可栩兒——”

“栩兒總會想開的。”

“求仙之道,何其漫漫,咱們都能活個百年千年,不斷求索,栩兒更是。”

“他的路還那麽長,如今不過是被顆石頭絆了一下,摔倒了。咱們幫他把石頭踢開了,他固然會疼一會兒,但他卻總還會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等越走越遠,走到那最高處,他又怎麽還會記得一顆曾絆倒他的小石頭?”

“時間哪,是最好的療傷藥。”

“沒有什麽是過不去、忘不掉的。”

時間的确會抹平一切。

很多年後,許多人已經不太記得淩煙閣那些陳年往事,只有坊間的說書人,偶爾還會講講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

“……傳言哪,道尊一見那女子,就被勾了心,奪了魄,硬是從青蘿山搶了人。”

“可那女子是何許人也?那可是天下頂級的禍水哪!”

“那個無盡海的魔頭知道吧?雖不知內情,但那女子,确确實實曾是那魔頭的未婚妻子。”

“後來那魔頭為了寶物潛伏溫家,假意心許溫家小姐,卻在寶物得手後轉手滅了溫家滿門。”

“為了緝捕那魔頭,整個嫏嬛仙界撒下去多少人?可愣是一根毛都沒見着,于是乎便都以為,那魔頭躲回無盡海去了。”

“可誰知,那魔頭與他那未婚妻子,竟是真心相愛的。”

“那魔頭沒有躲回無盡海,而是想盡辦法要找回愛人,那女子在青蘿山時,因有仙尊坐鎮,魔頭屢次欲闖青蘿山卻不成。”

“可待那女子跟着小道尊到了淩煙閣,又恰逢掌門淩煙真君千歲誕辰之際,便趁機混入,将人擄了去。”

“這之後,才是小道尊性情大變,嫏嬛仙界風起雲湧的三十年。”

……

有聽客詢問:

“這麽說來,那女子真心愛的到底是誰?她是被擄走還是自願跟那魔頭走?”

說書人一笑。

“這誰曉得?”

“不過,有曾在疊雲浪服侍過道尊的人傳言,說事發前日,曾見那女子和道尊發生了争執,原因便是那魔頭。”

“原來那魔頭潛伏溫家的事并未曾向那女子明說,女子便誤會魔頭抛棄了她,因此才有了後來大鬧龍門會、遁入青蘿山的事,也因此,才會與道尊定情。”

“結果不知怎的,那女子偶然得知了當年真相,自然大受震撼。”

“或許便是因此,兩人起了争執,也才給了那魔頭可乘之機。”

……

“且不說這些是是非非,世間之事利害本就難說,道尊這也算因禍得福,除卻開頭瘋了那三十年,滿世界找那女子,三十年後,卻是恍然頓悟,一步邁入了仙門。”

“而淩煙閣,也因此一躍成為能與上清宗平起平坐的宗門。”“這一切,都是定數罷了!”

定數嗎?

裴栩——不,如今或許該叫道尊了。

道尊不知道。

他的記憶也已模糊了許多。

他還記得曾做過的那些美夢,還記得一起看過的風景,卻怎麽也記不清他是如何失去她的了。

他只記得自己一直在找啊找。

他找遍了疊雲浪,找遍了淩煙閣,又離開淩煙閣,找遍了仙界南闕,又找遍了仙界北闕,甚至那些傳說中的有死無生之地,他也每一寸都找過。

整個淩煙閣也陪着他一起找。

財力、物力、人力……撒出去不知多少,哪怕只是提供些許線索,都能獲得大筆的酬金,那些年,無數人因此發了財,也有無數人變成她的模樣,試圖渾水摸魚。

淩煙閣因此被拖累地實力急劇下滑,差點連十大宗門地位都不保,人都說淩煙閣的裴栩瘋了,說整個淩煙閣也陪着他瘋了。

他都不在乎。

他只想找到她。

可是到處都找不到。

天下之大,熙熙攘攘,人海中有千萬張面孔,卻又哪一個都不是她。

有人說她死了。

還有人說她跟魔頭跑了。

可他不信。

他知道,她一定還活着,活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等着他去找她,等着和他相見

只是他找不到她而已。

“栩兒,師父和淩煙閣不介意陪着你一起瘋,你要找,那我們便陪着你一起找——哪怕你甚至曾經還懷疑過為師和師門。”

“但你永遠是為師的徒兒,是淩煙閣養大的孩子。”

“你想做什麽,為師都支持。”

“可問題是——找了那麽多年,你找到了嗎?”

“如果一條路走不通,那麽不妨換一條路。”

“這世間凡人能找到的地方,你都找遍了,倘若她還在世上,哪怕就剩一把骨頭,你也該找到了。”

“一直找不到,只說明她在你如今到不了的地方。”

“所以,若真想找到她,就成仙吧。”

……

人說仙人無所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上窮碧落,下闖黃泉,能及凡人所不能及之處,能探世間所不能探之幽,所以,他當然也曾跪在上清宗那位真正的仙人面前,求他幫他找到她。

可仙人卻說,一切都是定數,一切都是修行。

他不想懂什麽定數什麽修行。

他只想找到她。

既然只剩成仙能找到她,那麽,他便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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