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打手心(二更)
重開學宮的主意是太後出的。
幾年前兩個皇子尚未成年, 李玺和李雲蘿養在宮中,幾位長公主家的孩子年紀也不大,聖人便在東宮隔出幾間殿宇, 請了幾位翰林院的學士和太學博士兼職教導這群皮猴。
後來, 皇子們出宮建府,幾位縣主、郡君相繼及笄,學宮便散了。
如今,太後覺着後宮冷清,李玺又不願去國子學,便出了這個主意。
底下的人想法可就多了。
第一想到的是立儲。
大皇子被貶了,如今只剩了二皇子, 聖人重開學宮, 八成是要培養二皇子,順便給他在這批年輕孩子裏挑幾個得用的。
第二想到的是選妃。
理由是:太後頒旨的時候特意強調, 不拘男女, 只要是沒娶妻、沒嫁人的都可以送過來。
可不是麽,聖人将将三十六歲, 身強體壯, 完全可以納幾個新妃, 再生幾個皇子皇女,慢慢培養。
不知多少深宅大院炸開了鍋,當成天大的事一般, 吃飯睡覺都在讨論;又不知多少人動了心思, 削尖了腦袋想進來。
卻有人哭着喊着不想去。
“我又不想給二哥當狗腿子, 更不能給伯父當皇妃,我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
李玺看着東宮的大門,想到幼年時在這裏的悲慘經歷, 突然後悔了,死活不進去。
李木槿扯他,“祖母特意交待的,別人都可以不去,你必須去,你想讓祖母生氣嗎?”
“你以為祖母像你一樣小氣嗎?你自己進去吧,回頭我跟祖母說。”李玺打開她的手,轉頭吩咐府兵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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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槿翻了個白眼,只能祭出李雲蘿,“你說要給先生準備禮物,二姐姐拖着身子親自去挑,三件五件地往府裏搬,臨到頭你不想去了,可對得起二姐姐這番苦心?”
李玺果然心虛了,妥協道:“那就去瞅瞅,若先生發現我啥都不會,一氣之下把我趕出來也說不定。”
那可就怪不着他了!
李木槿呵呵一笑。
同情那位素未謀面的先生一下下。
李玺嘴上說着不想進,進來之後,很快紮到了人堆裏。
曾經的幼童都長大了,別管小時候如何欺負他,如今都知道了彼此身份上的差距,別管是真敬畏還是假客氣,至少面上對他都是恭恭敬敬。
寬敞的課室中,窗明幾淨,井然有序。
數位富貴的少年郎圍坐成一圈,個個身份不俗,風度翩翩,李玺是最亮眼的存在。
他不像小時候那麽瘦了,五官也長開了,舉手投足間,皆是飛揚的自信。
“我都打聽好了,我的小課先生是個溫和的老人家,我給他準備了禮物,他一準兒喜歡。”
“這是山核桃,并蒂枝上長的,一對,拿在手裏這麽盤,可以防止變成老糊塗。”
“還有這個茶包,我二姐姐幫我準備的,七寶擂茶,已經磨好了,每次沖這麽一小包,暖胃又養生。”
“最絕的是這個,金絲楠木的拐杖,從聖人那裏求來的,老先生一定喜歡。”
新城長公主家的小表弟皺了皺那張小胖臉,好奇道:“玺哥哥,這是拐杖嗎,怎麽這麽短?瞧着倒像根戒尺。”
“啊,老先生嘛,個子矮,又彎着腰,這麽長正合适。”絕不承認是跟李木槿打鬧的時候把上面的老壽星頭掰折了!
正說着,冷不丁一擡頭,看到門口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逆着光,五官掩在陰影裏,俊朗之外又添了幾分奇異的氣場。
無比好看,無比有魅力。
是那種能和他做朋友都覺得很有面子的人。
李玺很開心地跑過去,撞撞他:“你怎麽來了?不會是找我的吧?不行,我現在沒空,我得等先生,你要想請我吃飯的話得改天了。”
魏禹手上提着書箱,腋下夾着宣紙,垂眼看着他,唇邊噙着一絲笑:“你的先生?那個個子矮,彎着腰,需要盤核桃防止老糊塗,每日喝茶養胃的……老頭子?”
李玺笑嘻嘻點頭,“你都聽到了?可別告訴他,我怕先生知道我這麽說他再生氣。”
“嗯,我不說。”魏禹點點頭。
“夠義氣。”李玺嘿嘿一笑,“對了,你還沒說你來做什麽呢?”
“找人。”
“找誰?這裏我熟啊,我四歲起就在這裏混了,你說找誰,我幫你叫。”
魏禹微揚着唇,淡淡道:“如果沒記錯的話,大概是我的學生。”
“叫什麽?”
“他身份尊貴,不能直呼姓名。”
李玺撇了撇嘴,“到了這兒還講什麽身份,背不過書先生照樣打手心。那你說他的封號吧,我一準兒給你找着了。”
“聖人親封,一字親王,福王。”
李玺:“……”
李玺:“……”
李玺:“……”
救命啊!!!
拔腿就跑,然後被魏禹攔腰抱住,拖走。
課室內,貴公子們集體驚呆。
這可真是……太好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只有新城長公主家的小表弟憂心忡忡——
玺哥哥不會被王妃嫂嫂揍吧?
爹爹說得沒錯,娶媳婦真可怕!
小金蟲蟲并沒有被揍,只是那些核桃拐杖養生茶被沒收了,成為了丢臉的證據。
直到書頁翻開,筆墨準備好了,太後娘娘的親筆懿旨拿出來,李玺還是不敢相信。
“你不是在大理寺查案嗎?怎麽到學宮當教書先生來了?”
“年中,長安治安良好,大理寺不忙,奉太後娘娘的命前來教導王爺幾日。”
“幾日?”
“這要看王爺學得如何了。”
李玺期待地問:“那我是學得好你能多待,還是學得不好你能多待?”
魏禹反問:“王爺是想讓魏某多待,還是不想?”
李玺笑嘻嘻道:“剛開始挺震驚的吧,現在想想也挺好,總好過來個不認識的,又嚴厲又古板,天天背書寫字打手心,我就沒法活了。”
魏禹轉身,把“拐杖”從禮物堆裏挑出來,試了試手感,“原來王爺害怕打手心。”
李玺啧了一聲:“誰不怕啊?又疼又丢臉。你別告訴我你念書那會兒最怕的不是夫子桌上的戒尺。”
“不怕。”魏禹道。
夫子讓寫兩張字,他就寫四張;夫子讓有感情地背誦全文,他能倒背如流;夫子擔心別的學生用上課的時間調皮搗蛋睡大覺,卻擔心他把睡覺的時間擠出來看書,熬壞了眼睛。
他怕的是比別人少看一頁書、少寫一個字,沒心思去怕夫子的戒尺。
這些是李玺永遠不會懂的。
也不用懂。
小金蟲蟲拱啊拱,拱啊拱,拱到他旁邊,然後彎起眼睛,笑得燦爛又蕩漾,“師父父~”
魏禹挑眉。
“你可不可以跟聖人說幾句好話,就說我可聽話可認真學得可好了,他一高興,興許就把那匹小馬王賞我了。”
魏禹點了點他桌上的《詩經》,又指了指手裏的評分冊,“把這篇《碩鼠》背過,這上面就會加一個‘甲’字。”
李玺揪着他的衣袖,使出撒嬌大法,“《碩鼠》好難聽,不想背。”
魏夫子不為所動,“那就寫。”
小福王切了一聲,露出一個壞笑,刷刷刷七筆,遞到魏禹面前,“寫完了!”
魏禹瞄了一眼雪白竹紙上的小烏龜,捉住他送上門的手,指頭掰開,嫩白的掌心露出來——
啪啪啪,三下。
李玺起初還沒反應過來,足足愣了三個呼吸的時間,才嗷的一聲,鬼哭狼嚎。
“臭老頭!你打我!!!”
用的還是他剛剛送的“拐杖”!
聲音那叫一個高亢悠長,驚得旁邊的課舍都跟着抖了三抖,有人不小心撕破了紙,有人寫壞了剛要完成的大作,還有人吓得一哆嗦打翻了硯臺,黑濃的墨汁潑了一袖子……
“我要打回來!打十下!”李玺惱羞成怒,張牙舞爪地朝魏禹撲過去。
魏禹抓着太後懿旨,往身前一擋,一本正經道:“魏某奉娘娘的旨意教導王爺,換成別的夫子,王爺也要打十下嗎?”
“別的夫子才不敢打我!”依舊氣得冒煙。
“是不敢,還是不想?”魏禹板着臉,氣場全開,“王爺是想用才能讓人敬佩,還是僅憑身份讓人畏懼?”
“我就不能都要嗎?”李玺擰着眉,氣焰有一點點降下去。
“那就好好讀書,做一個既有身份又有才能的人。”魏禹神色嚴肅。
小福王清了清嗓子:“我覺得……我挺有才的。”無比心虛的語氣。
“嗯,魏某也這麽認為。王爺天性至真至純,毫無私心雜念,不管是求學還是其他,只要用心,皆能事半功倍。”總之就是順毛撸。
李玺眨眨眼,“真的假的?我差點就信了。”
魏禹打開《詩經》,翻到《碩鼠》那一頁,“不信可以試試,用我教的法子,背過它。”
“太長了,不想背。”
李玺耍賴皮似的往魏禹書箱裏翻了翻,抽出一本最薄的,封皮寫着《相和歌辭》。
“這個好玩,能不能背這個?”
魏禹點點頭,“不拘什麽,背一首記一個‘甲’字,倘若十日之內能記夠十個‘甲’字,我替王爺去向聖人讨馬。”
李玺頓時精神了,“這可是你說的!”
“絕不食言。”
“妥了。”李玺瞬間有了動力,抓着《相和歌辭》唰唰翻,想找一首最短的。
魏禹抿了抿唇,到底沒忍住,握住他的手,扳正身子,教他怎麽“輕輕地”翻書頁,才不會把珍貴的書冊翻壞。
李玺嘴上吐槽着“麻煩精”,實際乖巧地放慢了動作,一頁一頁輕輕翻找。
魏禹的視線落到那只被他打過的手上。
怎麽一直放在腿上,還虛握着?
還在疼嗎?
分明只用了三分力……
到底是不放心,想抓過來看一看。
“這時候知道心疼了?打的時候那麽不留情面。”
李玺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大大咧咧地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快,給爺吹吹。”
魏禹沒吹,而是從書箱裏翻出一盒清涼的化瘀膏,挑了黃豆粒大的一點,用拇指撚着揉在他泛紅的掌心。
動作很輕,也很慢,一圈圈揉捏着,仿佛永遠也揉不完。
李玺就那麽理所當然地攤着手,順便還在找最短最好背的詩。
無意中翻到一首,突然哈哈大笑:“我選好了,就背這個!不,根本不用背,我已經記住了!”
趁着熱乎勁,把書一合,把眼一閉,巴拉巴拉背完了。然後一臉得意地看着魏禹,得意中還藏着一絲期待。
“怎麽樣,是不是一字不差?你該不會耍賴吧?”
“不會。”魏禹幹脆地攤開評分冊,記下一個“甲”字,又在旁邊寫下了詩名。
李玺伸出小嫩指頭,新奇地摸了摸,“不用懷疑,這一定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個‘甲’字。”
因為,這個甲字屬于他!
小福王長這麽大,從來沒得過甲。
就憑着一首詩,他得到了!
不過,那也叫詩?
李玺自己都心虛。
魏禹低聲哼唱起來——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
正是李玺方才背的那首漢樂府《江南》。
自己背的時候覺得很搞笑,魏禹一聲聲唱着,他卻不知不覺聽得入迷了。
第一次發現,魏少卿的聲音居然這麽好聽,像是……像是清晨慈恩寺的鐘聲,或者比那個還要好聽一些。
用的不是長安話,字音軟軟的,很溫柔的樣子,像是在哄他。
“這是樂府民歌,寫的是人們在勞作時輕松、愉悅的心情。”
魏禹目光平靜,“倘若大業的百姓都能像歌中所寫的那般,即使在田間勞作時也能愉快地唱着歌,不必為田賦憂愁,沒有勞役之苦,便是真正的國泰民安。”
“啊……是吧。”李玺幹幹地應了一句。
其實不太懂,就是唱個歌而已啊,也要講這些大道理嗎?
小福王覺得有點累。
怪不得那些龍閣宰輔全是白頭發。
突然有點擔心,如果魏禹入了龍閣,會不會真變成老頭子?
單是瞧着他那雙骨溜溜亂轉的漂亮眸子,魏禹就猜到他在想什麽。
無奈地搖搖頭,慢慢教吧!
可喜的是,有小馬王在前面吊着,李玺小王爺熱情極高。
背完《江南》又立馬找了一首《薤露》,這首更短,拿眼瞄了一遍就背過了。
繼而是《箜篌引》《蒿裏》《東光乎》,都是念一遍就能複述。
一首兩首是巧合,三首五首皆是如此,魏禹不由重視起來。
他翻出一首稍微長點的《平陵東》,總共十二個短句子,五十二個字,又是一遍過。
關鍵是,李玺根本不理解詩意,有的音都讀不準,只是按順序記住了每個字!
魏禹确定了——
這位被無數人形容成“不學無術”的小福王,過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