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撐腰(二更)
從延喜門往西一直到開遠門, 騎着馬匆匆跑過的多是大理寺的差役,很少有穿着赤色官服的。
魏禹是頭一份。
原是午飯時間,街上行人多悠閑自由, 魏少卿卻禦着馬, 一陣風似的跑過去,腰間的銀香囊散出淡淡的松針香氣,裹挾在夏日的暖風中,很快散了。
有認識的,不免低聲議論——
“瞧魏少卿這模樣,該不會出了什麽大案子吧?”
“八成是,平日裏可沒見他這般失态。”
“對對對, 八成是要案。”
“……”
魏禹馬不停蹄, 将将一刻鐘便到了義寧坊。義寧坊挨着開遠門,大理寺官署便建在坊內。
進了坊門, 左手邊開着家胡餅店, 魏禹下了馬,缰繩沒拴, 大步進了店。
顯然是熟客了, 店家熱情招呼:“魏少卿來了?還是一碗麻食, 倆胡餅?”
“只要胡餅,帶走,麻煩快些。”魏禹言簡意赅。
店家一見, 也不廢話, 連忙去了後廚, 很快又出來了。
“單是餅幹得慌,給您夾層肉沫醬,放了兩片菜葉子, 自家制的,不值錢,您別嫌棄。”
“多謝了。”魏禹沒多說,掏錢的時候卻多給了些。
小本生意,不想占人家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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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追出來,他已經騎上馬走遠了。
守門的差役瞧見他,連忙過來牽馬。
魏禹擺擺手,“拴在這兒就成,待會兒還得走。”
差役連忙應了聲:“小的給您看着。”
魏禹道了聲謝,卻沒走,就這麽站在門邊掏出餅子,三兩口吃完了,這才擡腳進門。
小差役拿眼瞅着,目瞪口呆:“師、師父,要想做大官,都得像魏少卿這般……苦麽?”
老差役眯着眼,老神在在:“做大官不苦,要想做個又大又好的官,那就苦了去喽!”
官衙內。
衙中差役們正盤着腿坐成一圈,就着饅頭吃炒豆子。
旁邊放着個磨圓了邊的石骰子,輪到誰就投一個,投成幾點分幾粒黃豆。
幾個大老爺們,玩得那叫一個開心快樂。
可不麽,只要魏少卿不在,整個大理寺都是開心快樂的。
倒不是說魏禹人緣差,而是他太拼、太強、太能幹,搞得底下這些小子們都不好意思犯懶了。
冷不丁瞧見魏禹進來,頓時兵慌馬亂,收骰子的,撈黃豆的,整桌椅的,還有縮到牆角裝蘑菇的。
魏禹也沒料到會是這般情形,輕咳一聲,道:“把玄字五號、黃字十四號提出來,我要問話。”
差頭愣了一瞬,問:“不是說午後才審麽?難不成出了什麽岔子?”
魏禹搖頭,“沒有。午後我有事不在衙中,提前審了。”
衆人暗暗松了口氣,把饅頭往嘴裏一塞,黃豆嘎嘣嘎嘣嚼着,麻利地行動起來。
魏禹頓了一下,道:“太後娘娘派了旁的差事,這幾日我斷不了兩頭跑着,兄弟們辛苦些,休沐時我請大夥吃酒。”
“妥了!”小夥子們咧嘴笑笑,沒有任何不情願的。
魏禹也笑了。
飯都顧不上吃,提前把人審了,無非是想把下午的時間抽出來,去看那只小金蟲。
這時候,想來是剛用完午膳,正攤在榻上揉肚皮吧!
一點兒錯沒有。
李玺在長樂宮吃了午膳,手舞足蹈地講了個笑話哄太後高興,直到太後打着哈欠,要午睡了,他才晃晃悠悠地去了校場。
已經有不少人在了。
學宮裏原是供應午膳的,除了李玺這種獨得恩寵的,可以天天到長樂宮吃,其餘人,甚至包括二皇子,都要老老實實留在學宮。
李玺出現的時候,難免引起了某些人的嫉妒。
只是,嫉妒也是白嫉妒,如今的福王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懂反抗的小豆丁,這些人也不再是不知輕重的小霸王,見了面都恭恭敬敬地行個禮,叫聲王爺。
李玺沒記恨他們,但也沒想着融入他們,拿着他亮閃閃的銀皮牛筋弓獨自射着玩。
新城長公主家的小表弟颠颠地跑過來,“玺哥哥,我用的也是輕弓,咱們比一比吧!”
“成啊。”有人主動找他玩,李玺還是挺高興的,往旁邊讓了讓,把位置比較好的一個靶子留給他,“你在洛陽的時候請教習了嗎?”
“沒有,”賀蘭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太懶了,蹲馬步耍槍都不成,接連氣走了三個師父,娘親沒辦法,只得親自教我。”
李玺笑笑,把箭往弓上一搭,邊瞄準邊說:“那你有福氣了,我可聽祖母說過,新城姑母的箭法可是一等一的好,當年可是贏過賀蘭督軍的。”
賀蘭璞眼睛一亮,“真的嗎?娘親很少說她和父親的事,我也不敢問……娘娘還說什麽了?”
“你想知道呀?”
“嗯!超級想!”賀蘭璞使勁點頭。
他今年才十四,還沒褪去嬰兒肥,小臉圓嘟嘟的,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水潤,娃娃似的,瞧着就讨喜。
李玺铮地射出一箭,也沒看靶,朝他笑道:“晚膳跟我去長樂宮吃罷,你親自問祖母,她老人家見了你一準兒高興。”
“成。”賀蘭璞幹脆地答應下來。
因為無所圖,也就不必矯情推讓。
旁邊傳來一聲歡呼,倆人扭頭看去,瞧見一群小娘子相伴走來,一個個穿着鵝黃嫩粉的衣裳,分花拂柳,盈盈而至,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
小娘子們隐隐分成兩撥,一撥以李木槿為首,一撥以柴藍藍為首。
方才歡呼的就是李木槿,“小寶,你啥時候背着我偷偷練箭了,怎麽一出手就是十環?”
李玺一瞅,這才發現剛才他随随便便就射中了十環。
哎呀呀,這就不需要謙虛了。
“想看嗎?我再給姐姐們來一個。”
小娘子們對這種長得好看又貼心的弟弟毫無抵抗力,盈盈笑着叫他來。
李玺又射了一箭。
賀蘭璞也想好好表現一下,跟着射出一箭。
巧了,兩箭都是正中靶心。
姐姐們自然是不要錢地誇。
這可就惹到紅眼病了。
窦仲拿着把重弓,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後面跟着一群貴公子,一個個皆是看好戲的表情。
李玺瞅了他一眼,頓時繃起臉。
當年,除了大皇子就是這個姓窦的最愛欺負他。
窦家代代出皇後,窦仲是窦氏這一代的嫡次子,母親是長公主,姑母是窦淑妃,從小嬌寵着長大,連郡王、縣主都不放在眼裏。
當年大皇子還在學宮時,倆人挂在嘴邊上的話就是,将來大皇子做皇帝,窦仲做大将軍。
——真不知道當初聖人怎麽那麽仁慈,沒把這倆人給滅了。
如今大皇子被貶,窦淑妃失寵,窦仲不僅沒有收斂氣勢,反而更嚣張了。
因為他無意中聽到,家裏正在商量着把他的親姐姐送到宮裏給今上生皇子。
八字還沒一撇呢,窦仲已經堅信自己是将來皇帝的舅舅了,就更不把李玺放在眼裏了。
也是夠蠢。
“這是八百年沒射中過靶心嗎?也值得這般顯擺?”一出口,便帶着股趾高氣昂的勁兒,怪讨厭的。
李玺反唇相譏:“我顯擺到你家門口了?這年頭還有人上趕着找罵呢?”
賀蘭璞小聲提醒:“玺哥哥,我覺得他這個不叫‘找罵’,叫‘找茬’。”
“哦,原來叫找茬呀。”李玺啧啧兩聲,“讓我猜猜,窦郎君這紅眼病是因着爺射中了靶心呢,還是因着姐姐們的捧場?”
賀蘭璞伸出十個胖乎乎的手指頭:“八成都有。”
李玺笑,“這是十。”
“哦哦。”賀蘭璞連忙收起兩個,變成八根。
窦仲成功被激怒,罵道:“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在我面前狗仗人勢?沒爹的雜種!”
這話其實是罵賀蘭璞的。
窦仲就算再蠢也不敢罵李玺。
但是他忘了,李玺也沒爹。
李玺頓時黑了臉,擡腳就踹了過去。
窦仲從小習武,又生得高壯,一閃身躲開了。
李玺早就氣炸了,手上甩着弓,腳上也沒閑着,不管不顧地跟他打起來。
窦仲并不敢真的跟他動手,所以左躲右閃,沒有還手。
李木槿沖了過來,和李玺一起打。
賀蘭璞也沒閑着,一邊哭一邊往窦仲身上扔石頭。
窦仲怒吼:“都傻站着幹嘛,還不過來幫忙!”
狗腿子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過來拉架。自然是拉偏架了。
小娘子們又不幹了,紛紛跑過來幫忙。
一時間,靶場上亂作一團。
柴藍藍瞠大眼睛看着,幹巴巴道:“沒記錯的話,我小時候跟姓窦的是一夥的吧?我有這麽混蛋?”
柴陽抱着手臂,“你說說呗。”
柴藍藍給了他一肘子,“你不是過來護衛學宮的嗎,還不過去幫忙?”
柴陽努了努嘴,“用不着我。”
柴藍藍一扭臉,看到了一個最近不太想見的人。
心情複雜。
魏禹根本沒看她,一心撲在李玺身上。
怎麽一眼沒看着,就又被欺負了?
魏少卿絲毫不理會誰是誰非,上去就卸了窦仲一條胳膊。
随着窦仲一聲慘叫,混戰終于結束了。
李玺頭冠歪了,小卷毛露了出來,腰上的銀香囊也丢了兩個,正蹲在地上找。
“不要了,給你做新的。”魏禹把他拉起來,整好發冠,理好衣裳,護到身後。
李玺摳着他的腰帶,繃着臉,紅着眼圈,不吭聲。
這是氣狠了。
窦仲扶着胳膊叫罵:“姓魏的,以為你攀上了福王府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我呸!敢惹我,老子讓你不得好死!”
“老子讓你先死!”李玺嗖地一下蹿過去,扯住他的另一條胳膊,使勁一拽,想卸下來。
結果……沒卸成。
魏禹沒忍住,笑了。
就這麽溫柔地笑着,卸掉了窦仲的另一條胳膊,完了還像講解詩篇一般,問:“看清了嗎?沒看清的話再來一遍。”
“沒。”李玺呲着小牙,脆生生道。
咔嚓一聲,魏禹把窦仲的胳膊接上了。
又是咔嚓一聲,又卸了下來。
“看清了嗎?”
“沒。”
“咔嚓——”
“啊!!!”
窦仲崩潰了,“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給老子上!”
狗腿子們這才反應過來,要幫他。
魏禹慢條斯理道:“依學規,校場鬥毆,罰三十手板,嚴重者逐出宮學;依《大業律》,以下犯上,笞三百鞭,流放三千裏,嚴重者,抄沒家産,男充役,女為奴。”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各自驚恐。
他們毫不懷疑,但凡他們再往前踏上一步,這位魏少卿真的會讓他們“抄家充役”。
柴藍藍冷笑:“我真是好奇,你們家裏是怎麽教你們的,竟然以為攀上一個姓窦的外戚就能打罵親王了?”
又看向窦仲,“幾年不見,你是瘋了嗎?你娘是公主,賀蘭表弟的娘親也是公主,再怎麽樣他也叫你一聲表哥,那樣的話你也罵得出口?”
窦仲惡聲道:“跟你有什麽關系,滾開!”
“一個蠢貨,确實跟我沒關系。”柴藍藍拉着李木槿,傲氣地退回柳樹蕩裏。
小娘子們紛紛圍上來,幫她整理衣裳頭飾——不管什麽時候,美都是最重要的。
魏禹朝柴陽執了執手,“勞煩柴校尉,将這位姓窦的學子押至大理寺,稍後魏某會向聖人請旨,對其嚴加審問,看看到底是誰給他的膽子,竟敢在衆目睽睽之下,重傷親王。”
李玺一聽,配合地倒在賀蘭璞身上,戲精上線:“是啊是啊,我被重傷了,胳膊要斷了,腿也快斷了,啊,疼死了。”
所有人:“……”
真的,平康坊的皮影都比他演得像。
賀蘭璞眨了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扶着李玺的肩,把他從自己身上挪到了魏禹身上,完了還讨好地沖魏禹笑笑。
李玺:???
賀蘭璞悄悄說:“玺哥哥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衆目睽睽之下,不好跟我這個外男太過親密。”
更別說,這位“家室”還可兇可兇了。
魏禹滿意地笑了。
瞬間通過了賀蘭璞的朋友驗證。
柴藍藍一陣牙酸,幹脆扭過臉,眼不見為淨。
柴陽十分配合地把窦仲押走了,還十分粗心地忘了給他把胳膊接上。
當然,不會押去大理寺,而是帶給學正處置。畢竟是皇室宗親,倘若真把人弄進大理寺,才是給魏禹找麻煩。
方才魏禹那番話只是在吓唬這群小崽子。
拐角處,李鴻眯着眼,嘴角抿得死緊。
姜德安小心翼翼道:“聖人,您看,這魏少卿……還換麽?”
“不必了。”
“傳朕口谕,擢其為學正,協理學宮事務。”
姜德安躬了躬身,“窦家郎君如何處置?”
“抽一百鞭,人留着,權當給小寶練練手。”再不老實,接着抽就好。
姜德安應了聲“喏”。
正感嘆聖人心慈,便聽他不鹹不淡地說:“窦融連自家兒子都管不好,怎麽管得了戶部,這尚書不必做了,在家歇着罷。”
姜德安一愣,戶部尚書,眼瞅着就要踏入龍閣,可惜了。
李鴻走了兩步,又道:“窦淑妃不是病了麽,以免把病氣過給母後,遷居別宮罷。”
這是徹底涼了。
“太後娘娘那邊如何交待?”
“不必交待。”
免得讓她生氣。
“吩咐下去,除了小寶,別人就不必去長樂宮打擾了。”
姜德安躬着身子,冷汗直冒。
寥寥數語,就把一個如日中天的家族從雲端扯落到泥地裏。
最絕的是,引起這一切的窦仲還要繼續到學宮讀書,前一天還是人人吹捧的“未來國舅”,下一刻就成了人人厭棄的落水狗……這可比直接砍頭流放有意思多了。
這才是聖人的可怕之處。
魏禹扭頭,看向聖人離開的方向。
今日,他賭了一把。
押上自己的前程,試試聖人對李玺的真心。
這将決定着接下來他要如何保護他的小金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