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卷毛(一更)

窦氏在京城的這一支徹底涼了。

太後原本就和他們不親近, 又聽說窦仲當衆罵李玺“沒爹”,向來好脾氣的太後罕見地發了火,不僅沒幫他們, 還推了一把。

聖人原本想讓窦仲留在學宮, 慢慢折磨,結果那小子太禁不住事,眼睜睜看着家族一夜之間從雲端跌到淤泥裏,突然……瘋了。

不管是真瘋還是假瘋,看在太後的份上,聖人給窦氏一族留了最後的體面,允他們遷回老家。

魏禹知道了聖人的意思, 後面的事就好辦多了。

這天, 上完早課,李玺期待地問:“你下午還來嗎?下午是自修, 可以在課室溫書, 也能去校場練箭。”

“還能躲在長樂宮偷懶。”魏禹加了一句。

李玺挺了挺腰,一臉正經, “那怎麽行?書昀、哦, 不是, 魏夫子親自過來看看就會知道,我一定是學得最認真的那個。”

魏禹笑,“嗯, 我來。”

李玺腦袋上立馬蹿起快樂的小苗苗, 端着腰帶, 晃晃悠悠地出了課室。

魏禹看了眼滿桌亂攤的書冊紙張,輕嘆一聲,認命地收拾起來。

聖人口谕, 入學宮者不論身份,皆不可帶伴當女使,為的就是讓這些宗室皇親自力更生。

結果呢,小金蟲蟲比帶着無花果時過得還舒坦。

當然啦,小金蟲還是挺有良心的,在長樂宮吃完飯,特意央求窦青苔做了好幾樣點心拿給魏禹。

是特意做的哦,不是吃剩下的。

小金蟲才舍不得讓他的書昀兄吃剩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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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禹是有點驚喜的,吃的時候很仔細,每一塊都認真對待。

不過,還是被李玺看出了細微的差別——

吃到鹹味的,魏少卿神色如常,咀嚼的速度也如常,動作優雅有風度;吃到甜味的,則會慢一些,眉梢微微揚起來,似乎很享受。

原來嚴肅又像個爹爹的魏少卿喜歡甜點心!

李玺得意地笑起來,像是抓住了什麽把柄。

點心只有四塊,魏禹沒舍得吃完,把剩下的兩塊小心包起來,打算留到晚上。

李玺嘟囔道:“你吃得好少,那下次只拿兩塊好了。”

魏禹手上一頓,剛剛包好的帕子重新打開,拿出裏面的點心,一口一個吃掉了。

李玺:“哈哈哈哈哈哈……”

笑倒在他肩上。

向來沉穩淡定的魏少卿,難得露出一絲絲懊惱。

下午,魏少卿堂而皇之帶着小王爺逃課。

竹林深處放着幾個恭桶,學子們小解的時候不用跑太遠,在這裏解決就好。

魏禹隐在一處毛竹後面,看到有人過來,問:“他就是蕭家三郎?”

李玺納悶:“你怎麽知道?”

魏禹沒答,從容地掏出一把……彈弓,打向蕭三郎的……屁股。

彈弓上夾不是普通彈珠,而是紮人的蒺藜子,蕭三郎嗷的一聲跳起來,不慎踢翻恭桶,尿液澆濕了大半條褲子。

李玺該笑的,可他笑不出來。

久遠的記憶緩緩翻開,顯現出無比相似的一幕。

那天,李玺穿了一件新衣裳,衣擺上的祥雲紋是祖母親手給他繡的,金燦燦的,又貴氣又好看。

……就是這麽,被尿潑髒了。

正恍惚,眼前出現了一把彈弓,還有一只溫暖的大手,掌心堆着一把青蒺藜。

“這蒺藜還嫩,打人不如老的疼……”魏禹說了一半。

“那就多打幾下。”李玺接上後一半。

兩個人相視一笑。

李玺幹脆地接過彈弓,裹上蒺藜,把皮繩拉到極致,狠狠地射了出去。

蕭三郎怒叫:“哪個偷襲老子?”

“你李玺爺爺!”李玺從竹叢裏跳出來,毫無顧及地照着他的屁股打打打。

蕭三郎敢怒不敢言,只能抱頭鼠蹿。李玺哈哈大笑着追在後面。

跑出一段路,蕭三郎突然不動了。

他想起來了,當年也發生過類似的事,而他是追人的那一個。

“你打吧,我不跑了。”蕭三郎梗着脖子,悶悶地說。

李玺知道,他這是認錯了。

畢竟是少年人,再直白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李玺切一聲:“沒意思。”

轉過身,卻甩着小彈弓,沖魏禹露出燦爛的笑。

心變得輕了一些。

有什麽東西無聲無息消散了。

從竹林出去,兩個人穿過垂柳蕩,到了小娘子們上課的地方。

下午同樣沒課,一群嬌嬌柔柔的貴女們正圍坐在湖邊插花。

魏禹把一個布袋遞到李玺面前。

布袋不大,裏面不知道裝着什麽,緩緩地蠕動着。

李玺狐疑地打開,啊的一聲驚叫,把布袋一扔,整個人像小樹懶似的抱住魏禹。

魏少卿表情一本正經,眼中卻藏着笑意。就那麽背着一只小挂件,淡定地撿起那條青綠色的草蛇,扔到了柴藍藍面前。

貴女們齊齊驚叫。

柴藍藍羞怒交加:“禹哥哥,你不覺得這樣很過分嗎?”

李玺從他肩上冒出一顆頭,比她更大聲地怼回去:“你當年叫着這群小丫頭,往我衣服裏塞蠶寶寶的時候過不過分?”

柴藍藍一怔,眼中的憤怒一點點褪去,轉為愧疚,懊悔,還有一些更為複雜的情緒。

其餘貴女也紛紛低下頭,輕輕去拽柴藍藍,“算了,咱們走吧。”

李玺趴在魏禹背上沒下來,明顯不像剛才打蕭三郎時那麽爽。

“你怎麽沒拿蠶寶寶,蛇多可怕。”

“柴藍藍不怕蠶寶寶,只怕蛇。”

“柴陽會找你決鬥吧?”

“嗯。”

“沒事,我幫你。”

——說得像是跟他毫無關系。

魏禹笑笑,就這麽背着他,進了課室。

學宮的課室分兩種,一種大的,可以容納數十人,還有一種小的,就像早課時李玺待的那間,地方不大,師徒兩個面對面講學還算寬敞。

此時,李玺進的是大課室。

李玺瞧了眼窦家旁支的一個小郎君,大搖大擺走過去,“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案上的硯臺,濃黑的墨汁潑了他一身。

對方愣了一瞬,繼而低下頭,悶悶地說了句:“抱歉。”

為的是當年的事。

蕭三郎已經跟他們說了。

看着他慫叽叽的模樣,李玺覺得有點好笑,當年覺得這群人又高又壯,打不過,也不敢打,這時候再看,卻完全不一樣了。

當年自己是有多傻,幹嘛怕他們?

他哼了一聲,像來的時候那樣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留下一屋子年輕人,噤若寒蟬。

李玺又爽了。

更爽的還在後面。

散學的钲聲敲響之前,包括魏禹在內的五位學正需得來到課室,檢查學子們一天的溫習成果。

點完名發現,少了幾個。

學子們嘻嘻哈哈地叫嚷着——

“八成躲哪兒睡大覺呢!”

“不用管他們,咱們下課吧!”

“反正不是啥愛學的,書都沒看兩頁,就算在也是被罰的命。”

“指不定就是怕挨罰,自己跑了!”

衆人一通笑。

李玺的意識仿佛被扯成兩半,一半留在課室中,聽着學子們的調侃、鄙夷或嗤笑。

一半回到了幾年前,他被人關在偏殿的衣櫃中,綁上手腳,堵上嘴,想叫卻叫不出來。

狹小的空間,黑暗,寂靜,驚恐,無助,小小的人兒哭到岔氣。

後來,胡嬌和無花果哭着找到的他的時候,李玺已經昏迷了,在長樂宮養了好些天,就再也不肯上學了。

聖人請了太學博士教他,被他接連氣走三個,就懶得管他了,只讓他跟着李雲蘿讀讀書,寫寫字,每天開開心心就好。

當年的事,李玺沒打聽過,只聽無花果無意中說起,後來學宮少了幾個人,太學也不收他們。

李玺甚至不知道,當年那幾個人是誰。

“你是怎麽查出來的?”他問魏禹。

魏禹沒細說,只道:“你忘了我在哪兒辦差?”

李玺一笑,故作輕松道:“不說我真忘了。你教書這麽厲害,我還以為你是太學博士呢!”

魏禹揉揉他的頭。

接下來,就要解決最後一個問題了。

每個坊裏都有公共澡堂,叫“香水行”,李玺只聽說過,沒去過。

這天中午,魏禹帶他在東市玩了一圈,出了一身汗,下午還要趕回學宮上課。

小福王嬌貴慣了,受不了身上的黏膩勁,于是被魏少卿帶着去香水行要了個單間。

布置還是很不錯的,水也幹淨,有淨身的香胰和泡澡的花瓣,只要肯出錢,還有美嬌娘貼身“服侍”。

名義上的夫夫二人謝絕了美嬌娘,雙雙進了單間,有兩個小小的池子,中間隔着屏風。

李玺松了口氣。

放松下來,就覺出了其中的樂趣,“雖然比不上我家裏的好,卻也挺好玩的,還能聽到隔壁的聲音,就像好多人一起洗。”

魏禹失笑,隔壁可不是好多人一起洗麽。

李玺悄悄地拉開屏風,想跟他比比誰的頭發更卷,然後突然愣住了。

“你根本不是卷頭發!”無比悲憤,感覺受到了背叛。

“嗯,我不是,抱歉,騙了你。”

“哄小金蟲手則”第一條:無論有沒有苦衷,直接道歉,絕不能拖拖拉拉找借口。

“別生氣,以後絕不騙你了。”

“哄小金蟲手則”第二條:做出保證,要快,要有誠意,要神情篤定且堅毅。

“如果你希望我是卷發的話,我可以用大理寺的烙鐵燙成卷的。”

“哄小金蟲手則”第三條:針對問題根源,提出解決辦法,一條不行就三條。

“或者你想要變成直發嗎?我也可以試試給你燙直,就是會有風險,一不小心就禿了,焦禿焦禿的。”

“哄小金蟲手則”第四條:開個小玩笑,只要能把人逗笑,就說明問題不大。

李玺果然笑了。

他向來生氣不會超過一刻鐘。

“我不燙,你去燙吧,就燙成那種‘焦禿焦禿’。”斜着眼睛,揚着下巴,很霸道。

知道他在開玩笑,魏禹也不怎麽真心地應了一聲,披上衣服,坐到他旁邊。

李玺瞬間警惕,連忙往水裏縮了縮,又把花瓣攏過來擋住自己。

大意了,大意了。

居然忘了,這個家夥前不久還……那啥他來着。

魏禹無視掉他警惕又嫌棄的小眼神,伸手撈了一縷小卷毛,溫聲道:“王爺看過胡旋閣的胡旋舞嗎?那些舞伎皆是卷發,有男有女,穿着七彩胡服,戴着寶石發飾,頭發披散着,卷曲柔軟,很是美豔。”

李玺懷疑,“真的?”

“王爺可以親自去看看。”

李玺故作為難,“下午還要上學,錯過了一堂課,會錯過許多寶貴的知識。”

魏禹失笑,“是啊,讀書這麽重要,咱們還是回學宮吧。”

“去胡旋閣!”李玺嘩啦一聲從水裏站起來,露出白嫩嫩的胸腔,還有胸前……

魏禹怔了一瞬,猛地轉過身,喉頭微動,眼底有暗芒閃過。

李玺啧了一聲。

還真是,誰豁得出去誰是哥哥!

魏禹提前跟胡旋閣打好了招呼,今日的胡旋閣沒有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沒有任何暴露的表演。

三年長安縣丞,五年大理寺職官,魏少卿辦了許多案,幫過許多人,在長安城的三教九流中有着極高的威信。

但他從不用手中的權力和威信辦任何私事,今天是第一次。

舞伎們把花閣布置得華麗又溫馨,到處擺滿鮮花和茶果,非常符合小福王的審美。

李玺一進來就覺得無比親切。

胡旋舞很好看,女伎柔美,男伎英武,旋轉跳躍,卷曲的發絲飛揚起來,配着漂亮的寶石頭飾,奇異又美豔。

李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想象着披散時的樣子。

魏禹拉着他去了更衣間,解開他束得極緊的發冠,只挽了一個小揪揪在頭頂,額角留了短短的兩縷,微微向後彎着,剛好修飾了發際線。其餘的披散開來,不用特意打理,只自然地垂在肩上。

其實李玺的頭發并沒有特別卷,只是從中段往下呈波浪狀,柔軟蓬松,襯着他白皙的臉頰,纖長的睫毛,精致又俊俏。

衣裳飾品也是魏禹特意準備的,不像之前那樣把所有昂貴的東西都往身上挂,只挑适合他的,簡單清爽又不失貴氣。

改變形象的小福王,一下子從那個故作老成的少年郎變成了漂亮的瓷娃娃。

李玺趕在散學之前到了校場,頓時引起一片驚呼。

李木槿第一個沖過來,抓着他左看右看,“你還是我小弟嗎?怎麽突然變好看了?說!你是不是偷偷去仙女娘娘那裏泡了‘變好看水’?”

“是啊,就是泡了‘變好看水’。”李玺嘴角翹得老高,“說,你弟弟現在是不是長安第一大美男?”

“是了是了,一定是,除非排榜的人眼瞎。”小娘子們紛紛圍過來,好奇地看着他的變化。

郎君們也放下弓箭,駐足旁觀。

心下暗自感嘆:小福王這模樣,倒把一群美嬌娘比了下去……

隔着人群,李玺看向不遠處的魏禹,眉眼彎彎。

魏禹勾着唇,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成了。

從此以後,小福王就真的是一只随心所欲、無憂無慮的小金蟲蟲了。

經過柴藍藍身邊的時候,李玺第一次看到這位嬌豔的大美人低下頭,滿臉愧疚地說:“抱歉,小時候太混,不該那般對你。”

李玺掏了掏耳朵,“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說對不起,是我混蛋,不該給你起綽號,不該拿蠶寶寶吓你,是我錯了,你罵我吧,也給我起綽號吧!”

柴藍藍毫不顧忌地喊出聲。

這下,不僅李玺聽到了,旁邊的小娘子們也聽到了,還有那些暗戀或明戀他的年輕郎君,都聽到了。

柴藍藍覺得有點丢臉,卻并不後悔,看着李玺散在肩上的卷發,又說了聲“抱歉”。

“我就不說‘沒關系’,讓你愧疚一輩子!”

李玺趾高氣昂地越過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說:“我現在還挺喜歡‘小卷毛’這個綽號的。”

柴藍藍一怔,繼而失笑。

這個人……明明可以做朋友的。

不理會身後或驚嘆或忏悔或感嘆的聲音,李玺颠颠地跑到栅欄邊。

那裏,正有人等着他。

仆役已經把栅欄打開了,李玺卻不走,偏要揚起胳膊,讓他幫忙。

魏禹輕笑着,抓住他的手,扶着他翻過來。

李玺別開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多謝啊。”

為的不是翻栅欄的事,而是這一切。

幫他報仇,幫他擺脫幼時陰影,幫他接受真實的自己,也是最好的自己。

魏禹揉揉他的頭,溫聲道:“不用謝。”

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做的。

論實現之後的滿足感,他并不比李玺少,所以不求謝。

李玺還是好奇,“當年的事你怎麽知道的?”

魏禹笑笑,吐出一個名字:“柴陽。”

三天前……

柴陽被他關在大理寺,絞盡腦汁回憶過往,手裏的筆快寫禿了,案上的紙堆了一撂。

魏少卿喝着茶,淡淡道:“還不夠。”

柴校尉瘋了,恨不得拿筆在腦子裏寫下一行加黑加粗的高亮提醒——

這輩子,死也不能跟魏書昀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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