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鹹魚翻身(二更)

魏禹幫李玺報了仇, 窦氏這一支滾回了老家,太後娘娘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李玺兌現承諾,帶着賀蘭璞到長樂宮蹭飯。

太後最喜歡這種白白胖胖、乖乖巧巧的孩子, 賀蘭璞磕了個頭,收到一大堆賞賜。

李玺打趣:“得了,璞表弟一來,我就得往後排了。”

太後被他逗笑, 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明白自個兒那皮猴樣, 不如小石頭讨喜。”

——賀蘭璞的“璞”字,意為未雕琢的美玉, 幼時身體不好, 為了好養活,家裏人都喚他“小石頭”。

李玺傷心假哭。

賀蘭璞信心為真, 忙把太後的賞賜分給他。

逗得太後笑聲不斷, 摸摸賀蘭璞的頭, 感嘆道:“這孩子,跟新城小時候不大像,倒像他爹爹。”

說完才想起來,賀蘭驸馬已經過世了, 新城公主這些年帶着賀蘭璞待在洛陽封地, 就是為了給賀蘭驸馬守陵。

衆人難免傷感。

太後略顯自責,擔心惹得這孩子難過。

賀蘭璞反倒豁達,主動說道:“父親孝期過了, 母親遣我回長安,一來給娘娘磕個頭,二來也想讓我多走動走動, 謀個差事。”

李玺道:“你要想謀差事,得跟着二哥哥。如今長安城誰不知道,二哥哥身邊的人才是最有前程的。”

賀蘭璞憨憨一笑,“小時候二哥哥就嫌我沒力氣,走路慢,我就不去讨他嫌了,還是跟着玺哥哥吧!”

李玺哈哈一笑,“那你完了,跟着我除了吃就是玩,哪裏有什麽差事?趕明兒你就得被新城姑母打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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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能夠。”賀蘭璞鼓了鼓肉嘟嘟的臉,小心地往櫻桃上滾了一圈甜乳酪,送到太後嘴邊。

太後就着他的手吃了,看看他,再看看李玺,滿目慈愛。

善良又有孝心的孩子,運氣都不會太差。

吃飯的時候,太後突然提起:“下回把魏家那孩子一道帶來,也讓他嘗嘗這長樂宮新做出來的點心什麽樣。”

李玺臉一紅,可心虛了。

每次他給魏禹帶點心,都說是自己吃,沒承想,太後心裏門兒清。

出宮的時候,剛好在承天門外碰見了魏禹。

賀蘭璞非常識相地跟李玺拉開距離,乖乖巧巧地叫了聲“嫂嫂”。

李玺踹了他一腳。

賀蘭璞爬上自家馬車,跑走了。

李玺清了清嗓子,瞄了眼魏禹,道:“他亂叫的,你別放在心上。”

“不會。”魏禹淺笑着。

求之不得。

李玺擺了擺手,“那我走了,明日學宮見。”

魏禹輕夾馬腹,跟上他的牛車,“我伴王爺走一程。”說完又加了句,“剛好順路。”

李玺看向承天門西邊,那是魏禹家的方向;又看了眼承天門東邊,自己家的方向。

這叫順路?

魏禹輕咳一聲:“我不回家,去平康坊……辦點事。”

李玺信以為真,“去看胡旋舞嗎?”

“你想去?”

魏禹腦子裏已經飛快地整理出一套方案——讓不良人給胡旋閣傳信,暫停營業,開啓門窗,散去酒氣,擺好瓜果點心,準備好雅間,帶李玺過去。

李玺搖搖頭,“今日不行,我答應了三姐姐早點回去。”

魏禹略失望,卻沒顯出來,只淡聲道:“走吧。”

能相伴一路,送他平安到家,足矣。

李玺從車上跳下來,“我和你一道騎馬,還能挨得近點,說說話。”

說着,就朝無花果招了招手。

無花果颠颠地跑過來,手裏牽着一匹健壯的小黑馬。

如《陌上桑》中描述的那般,“黃金絡馬頭,青絲系馬尾”,背上還搭着個雕花馬鞍。

李玺翻身上馬,朝魏禹顯擺,“新得的小馬王,怎麽樣?還要多謝你,要不是你幫忙,聖人也舍不得給我。”

魏禹勾唇,“王爺打算如何謝我?”

李玺作驚訝狀,“嘴上謝謝還不成嗎?難不成還得送東西?”

“只口頭言謝,想來不會有第二回 了,送些東西,才叫有來有往。”魏禹笑意漸濃。

李玺誇張地嘆了口氣,“好吧,那就明日午膳請你去長樂宮吃好了。唉,少不得求求祖母,把我的飯食分你一半。”

“那就多謝王爺了。”

“光口頭謝不行哦!”

相視一笑,各自驚豔。

夕陽,晚鐘,心愛之人。

來來往往的百姓,天子腳下的煙火氣。

人間至美,不過如此。

***

回到王府,李玺被李木槿拉去插花,目标是——做出全學宮最好看的,驚豔所有人。

李玺覺得吧,就自家三姐姐這水平,驚豔所有人夠嗆,倒是能驚呆所有人。

然而,李木槿不認命,拉着他做了大半宿。

第二天,李玺是閉着眼睛飄進學宮的。

剛一進大課室,賀蘭璞就沖過來,興沖沖地跟他講一個大新聞——學宮要重選學令官了!

李玺一個激靈,想起了那些年自己被學令官支配的恐懼。

所謂“學令官”,就是所有學子的頭頭,有懲戒之權,能跟學正對話,還有資格發起詩歌唱和、鵝池論辯之類的“學術活動”,總之權力非常之大。

李玺最怕的就是這個“懲戒之權”。

當年他在學宮的時候,學令官是柴陽,那家夥沒少罰他!

賀蘭璞興致勃勃地分析:“男學和女學各選一個,女學那邊不是槿姐姐就是柴家表姐——柴家表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男學呢?若窦仲還在,八成是他,如今他沒了,會是誰?”

聽到那句“沒了”,李玺噴笑:“別說他‘沒了’,就算他沒沒,也不可能是他。”

學令官選的可不是小霸王,得德行、人品、才學俱佳,還得家世好,為人公正,方能服衆。

就拿上一屆的柴陽來說,就算李玺和他們兄妹不對付,也不得不說,柴陽處事從不偏頗,就算罰他也是有理有據。

這一屆……

李玺搖搖頭,還真沒這麽突出的。

反正輪不到自己頭上,李玺興趣缺缺地趴在桌子上補覺。

賀蘭璞和他頭挨頭趴着,唉聲嘆氣:“如果能有一個像孔嘉哥哥那樣的人就好了,當年孔嘉哥哥在國子學讀書時,就是學令官,就連聖人都誇他管得好。”

李玺猛地坐起身,目光灼灼,“你說誰?”

賀蘭璞吓了一跳,“孔、孔嘉哥哥呀……有什麽不對嗎?”

李玺眯眼,“鄭孔嘉?你為何叫他哥哥?”

賀蘭璞點點頭,“我父親生前同鄭伯伯是好友,我小時候跟孔嘉哥哥一道讀過書。”

李玺頓時悲憤,“你真幸福。”

和心上人一起讀書什麽的,我怎麽就沒有這樣的運氣!

“你是說,鄭哥、鄭孔嘉做過學令官?”

“是啊,他那會兒可厲害了,帶着國子學和太學、宮學開月旦論辯,連贏三場,得聖人嘉獎,第二年就中了進士,只比魏少卿晚一年。”

哦,比書昀兄還晚一年呢……

不對,怎麽一不小心偏向書昀兄了。

李玺握了握拳,既然心上人做過學令官,自己也要做!

李玺一上午都在琢磨這件事。

上大課的時候,夫子不管他,上小課的時候就不行了。

第一次,魏夫子裝作沒看見。

第二次,魏夫子忍了。

第三次,魏夫子講《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時,說到媽寶男都是渣渣,小福王又走神了。

這就不能忍了。

拐杖、哦,不,戒尺拿出來,小嫩手拉開,啪啪啪,三下。

被打了,李玺才反應過來,硬擠出兩滴淚,“你又打我!”

魏夫子不為所動,“你自己說說,短短兩刻鐘,走神幾次了?”

李玺心虛,蜷着被打的手,悶悶地問:“你知道要選學令官了吧?”

魏禹嗯了聲,“本屆學令官需得由五位學正商議選出……”頓了一下,“你想當?”

李玺趴到桌上,自暴自棄道:“想有什麽用,又不會選我。”

“想就有用。”魏禹點了點那篇《古詩為焦仲卿妻作》,“背一遍,我幫你。”

李玺嗖地坐直了,“你說真的?”

“背過再說。”

李玺低頭,又噗的一下蔫了,“這麽多字!”

“背。”

背就背!

“三日斷五X……”

“疋(匹)。”

“三日斷五疋,大人故嫌遲……阿母得聞之,XX便大怒……”

“槌牀。”

小福王摔書,“不背了,太難了!”

“學令官。”

“……”

開始撒嬌,“手疼,揉揉。”

魏夫子輕嘆一聲,縱着。

揉完一只又伸另一只。

魏夫子挑眉,“這只也被打了?”

小福王壞笑,“提前揉,防止被打。”

魏夫子抓起戒尺,“那就打了再揉吧,也不算白揉。”

小福王讪讪一笑,暗搓搓把手縮回去,“算了算了,我還是背詩吧!”

背也不老老實實背,邊背邊吐槽:

“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啊,好慘。”

“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死了有啥用?傻丫頭。”

“徘徊庭樹下,自挂東南枝——啧啧啧,活該!”

“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切,沒用。”

[注]

魏禹深吸一口氣,默念十遍:“淡定,淡定,淡定,慢慢教就好……”

中午,李玺帶着魏禹去長樂宮用午膳。

太後娘娘并沒把他當成李玺的夫子,完全是對待小輩的态度,拉着他說了好一會兒話,又賞了一方上好的端硯。

離開的時候,窦青苔裝了滿滿一匣子點心,讓他分給其餘夫子吃,就是怕他受排擠。

即便如此,魏禹還是遭到了冷嘲熱諷。

“魏少卿命比嫦娥,所謂‘一步登天’說的就是他了。”

“還是林學正好才思,後學方才只想到了‘驸馬’,怎麽也沒想到‘嫦娥’一比。”

“驸馬确實不妥,若往寫實了說,怎麽也該叫聲‘王妃’。”

“……”

文人雅士罵起人來,一個髒字不帶,卻字字戳心窩。

只是,這樣的傷害只對那些在意的人有效,魏禹根本不在乎。

硯臺一擺,點心匣子一掀,自己挑了喜歡的甜口慢悠悠吃起來,好過喂了那些多嘴多舌的紅眼病。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這樣。

做學問的人,還是耿直良善者居多。

有人過來解圍,也有人不着痕跡地安慰魏禹。說着說着,就說到了學令官一事。

方才那個拿嫦娥作比的林學正哼了聲,道:“老夫暫且想不出哪個最合适,但可以肯定有一個人最不合适。”

這樣的挑釁,正中魏禹下懷,“魏某首推福王。”

林學正眼睛都要瞪出來,“你哪來的底氣?”

魏禹不着痕跡給他下套,“福王雖學得慢,卻也有他的優點,不試試怎麽知道他不行?”

林學正哼道:“這是随便試試就行的事嗎?若讓國子學和太學知道咱們選出一個如此不學無術的,還不笑掉大牙!”

魏禹挑眉,“那依林學正之意,怎樣才不會被笑掉大牙?”

“不說別的,‘五經’之中至少要通一經罷!”

“如何算通?”

林學正哼笑:“誦讀、注疏、援引、解經,樣樣熟記于心,熟用于筆,方為‘精通’。至于那位福王,呵呵,他能過了‘誦讀’一關就不錯了!”

魏禹勾唇,“那就這麽說定了。以三日為期,月末旬考之時,若福王能誦讀一經,便選他做學令官。”

林學正一愣,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被套路了。

臉都不要了,面紅耳赤往回拾:“五經有長有短,有好背的有難背的,你若單挑又短又好記的,再給他透透題,那還考什麽考!”

魏禹淡定道:“不若林學正指定一經,屆時考題不由我出,你來問,如何?”

林學正擰着眉,不知他哪裏來的自信。他咬了咬牙,道:“今文《尚書》。”

衆人一怔,都覺得他過分了。

今文《尚書》雖不長,卻拗口難記,很多句子皆與政務有關,小福王連《詩經》這樣的歌辭都沒背全,怎麽可能在三天之內背完《尚書》?

“就今文《尚書》。煩請諸位做個見證,若福王能做到,這‘學令官’就與諸位的愛徒無緣了。”魏禹并不驚慌,也絲毫看不出得意之色,只淡然地執了執手。

單是這風度,便已勝了一籌。

衆人皆執手回禮,願意做這個見證。

休憩間發生的事,并沒有傳到學子們中間,只有李玺知道了。

不過,魏禹只告訴他自己跟林學正打了個賭,并沒提還有“學令官”這個彩頭。

如果李玺知道這個賭約是為了自己,興許還不會太上心,攤到魏禹身上,就變得異常努力。

他非常講義氣,不想讓魏禹輸。

原來背首詩都要哄一哄,打三下,這回二萬五千多字的《尚書》,說背就背了。

第一天,念了兩遍就背過了,魏禹獎勵他玩了大半日。

第二天,魏禹開始講解注疏及體現的思想內涵,一邊講還要一邊應對他雜七雜八的問題。

周公為什麽不自己做皇帝?

那些亡國之君學過《尚書》嗎?

學過還國破人亡,看來也沒啥用。

——若非是放在心坎上的人,魏禹早一巴掌拍死了。

終于,到了旬考。

不止李玺一個人參考,所有學子都要考。只不過,李玺破天荒地成了最受矚目的那個。

林學正出上一句,他接下一句,接了十來句,都對了。

林學正臉色不大好了,改成他說兩個字,讓李玺接前一句,還要說出自己的理解。

說白了就是既要背誦,還要現場編個小作文。

這時候已經有幾位耿直的夫子不滿了,林學正這分明就是故意為難,即便明經科考試,也不過如此了。

衆人下意識看向魏禹,以為他會有意見。沒承想,魏禹始終淡定如山,一副完全信任的神态。

李玺沒讓他失望。

提到貪腐之事,李玺一反常規,見解獨到。

“每到年底,吏部考評百官,都有人往福王府送東西,希望我在太後娘娘和聖人面前說說好話,但是,我從來沒動過心。”

“是因為我品德高尚嗎?不,是他們送的東西不夠好。”

衆人一怔,紛紛露出詭異之色。

這小福王,真敢說啊!

李玺朝魏禹挑了挑眉,侃侃而談:“平日裏太後娘娘和聖人常常賞我東西,從來都是最好的,我心內感激,時時記得他們的苦心。”

“所以,無論那些人送什麽,都不會令我動心。因為我已經有了最好的。還有,我怕挨揍。”

李玺眨了眨眼,玩笑道:“你們是不知道,聖人一言不合就要抽我鞭子,可疼了。”

學子們哄堂大笑。

莫名有點喜歡這個逗趣的小福王了。

夫子們卻紛紛露出嚴肅之色,他們已經猜到李玺接下來要說什麽。

“無論是京城高官,還是遠縣小吏,倘若俸銀夠高,常記君上恩德,怎麽會忘了為官的本分?”

“當然,總有一些黑心白眼狼,對他再好都沒用,一鞭子抽死就好,讓所有人都看看,這就是魚肉百姓的下場!”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重重地敲在衆人心頭。

衆人皆暗自驚嘆:這位“不學無術”的小福王,竟有這般見識!

直到旬考結束,許多人都沒回過神。

包括魏禹。

他以為,過目不忘就已經是上天厚愛這位小金蟲了,沒想到,這份“厚愛”還能更厚。

他的見識,他的巧思,他的通透,他的恩威并施、賞罰有度,皆是不可多得的天賦。

為君者的天賦。

窗外,李鴻背着手,神色莫名。

姜德安借機拍馬屁:“老奴雖不懂政事,卻也覺得小王爺這番論斷說得有理有據,令人深思。”

“高俸養廉,重典治貪。”——李玺的觀點總結起來就是這八個字。

十幾年前,也有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

是她教小寶的嗎?

不,不可能。

她已經十六年沒有回過長安了。

李鴻閉了閉眼,沉聲道:“給黔州傳旨,命崔沅,回長安。”

姜德安一愣,“是、是回京述職,還是……”

“攜家眷,回京待命。”

李鴻看着虛空中的某一點,語氣愈加堅定,“鄭孞不日大婚,她這個做長姐的,怎能不回來看看。”

姜德安臉色煞白。

亂了。

這下要出大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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