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見色起意
吃完飯, 魏禹帶着李玺去了三木先生家。
和李玺想得很不一樣,這位名聲極大的制琴匠人并沒住在繁華的城北,而是住在長安城極蕭條, 甚至有野獸出沒的西南角。
三木先生家倒是挺大,只是房屋矮小, 大片空地種着樹、養着馬。魏禹說,是用來做琴的。
三木先生的發妻多年前就去世了, 如今同兩個兒子并兒媳、孫子、孫女一起生活。一家人皆是憨厚的模樣,待人誠懇熱情, 絲毫不像外界傳說的那般清高孤傲。
李玺發現, 木家人非常敬重魏禹, 連帶着對他也很好。
三木先生領着魏禹去拿琴了, 李玺在堂屋等着他。三木先生的兒子同兒媳都陪他坐着, 一會兒給他倒茶, 一會兒請他吃點心。
李玺忍不住問了一句,才知道, 原來魏禹所說的“幫過三木先生一個小忙”,是救了他們全家的命。
當年, 有人瞧上了三木先生的手藝,設計陷害他,京兆府已經判了, 全家獲罪。
是魏禹覺出不對, 冒着得罪上峰的風險,堅持查明真相, 這才還了木家清白。
也是因為這個案子, 魏禹的才能被聖人注意到, 擢入大理寺, 一步步走到少卿的位置。
數年過去,木家人依舊記得他的恩情。只是魏禹從未求過回報,即便有達官顯貴想借他的手買木家的琴,他都沒應過。
這次為了李玺,他破天荒找上了門。
三木先生須發皆白,身體佝偻,一雙手卻穩得很,尤其是調琴的時候,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仿佛年輕了二十歲。
“此琴名為‘一心’,是我木氏先祖親手所制,比鄭氏的‘水鳴澗’絲毫不差。恩公若不嫌棄,便收下它罷。”
雖三木先生沒有明說,魏禹也能猜到,這把一心琴是木氏的傳家寶。
他擺擺手,笑道:“初學者撫琴,用不着如此寶物,先生換一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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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木先生一愣,“不是少卿自用?”
“嗯,不是我。”魏禹勾了勾唇,“送給心上人的。”
——這三個字單是念出來,都有着隐秘的歡喜。
三木先生笑笑,把一心琴往前遞了遞,“既如此,就更該送最好的。”
“不瞞先生,他并非愛琴之人,從來靜不下心奏完一曲,只是喜歡花花綠綠熱熱鬧鬧的。先生若有那雕着花、五彩弦的,不妨拿出來,他必定喜歡。”
“聽着是位活潑的……可是外面那位小貴人?”
魏禹頓了下,坦率地點了點頭。
三木先生了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将一心琴放下,轉而走至外間,從架上取下一個雕着花的窄長木箱。
箱蓋打開,露出裏面的琴。
琴上沒有雕花,卻繪着古樸的祥雲紋,七根琴弦确是五彩的,配着翹起的琴頭與琴尾,單是看着,便仿佛聽到了樂音袅袅,有人羽化成仙。
魏禹當即笑了,“就它了。”
不得不說,他太了解李玺了。
李玺看到這琴,頓時不管不顧地抱了起來。
“不用懷疑,明天這把琴在課室一亮相,一定成為全長安最好看的一把!什麽鳥鳴澗、雨霖琴,都比不上我的!”
瞧着他抱琴的姿勢,三木先生直捂臉,萬分慶幸沒把一心琴給他。
魏禹卻不然,小金蟲蟲燦爛的笑才是他的心之所向。別說只是抱琴,就是摔了、燒了都不帶眨一下眼的。
從和平坊出來,天色已經很晚了,慈恩寺的晚鐘敲響三百下,坊門快要關閉了。
李玺非常大男子主義地把魏少卿送回家,還霸道地要求:“明後兩天休沐,再開學貴女們肯定就要去了,你就好好待在男學那邊,即使山長讓你去教小娘子也不許答應,知不知道?”
“下臣遵命。”魏禹玩笑般執了執手。
小福王揚起眉眼,捏起拳頭撞了撞他的胸口,江湖氣十足,“那我走了,你乖乖睡覺。”
“好。”魏少卿滿含笑意。
李玺翻身上馬,迎着漫天的晚霞,揚塵而去。
身前有府兵開道,身後有暗衛相護,沿途百姓紛紛退散,執金吾的街使為其鳴鑼。
如此金貴奪目的小福王,是他的。
魏少卿并不是一個天生自信的人,相反他很謹慎,走一步看三步,付出總是遠遠超過得到。唯有面對感情,他從未遲疑、從未退縮過,而李玺,也給了他遠超付出的驚喜。
他很慶幸。
從未如此感謝過上蒼。
回到小院,看到了一個意外的人,他的二妹妹,魏清清。
之所以叫二妹妹,是因為在他心裏,有一個位置永遠留給了那個因難産而亡的親妹妹。
魏清清在某些方面和他很像,比如不甘平凡,力争上游,但她又有個致命的弱點——才華配不上野心。
心比天高,努力不夠,總愛想一些旁門左道。然而,她永遠看不透這一點,只會怪命運不公,怪自己是女子,得到的機會少。
她今天出現在這裏,魏禹并不奇怪。
“兄長,我給你做了件衣裳,你試試哪裏不合适,我再去改。”魏清清一改平日孤高的模樣,小意讨好。
魏禹并沒試,只是淡聲道:“你想說什麽,直說罷。”
魏清清咬了咬唇,“兄長,你非要如此嗎?打算永遠都不把我們當成一家人嗎?”
魏禹揉了揉太陽穴,“你若不想說就出去。”
魏清清不甘地看着他,道:“既然兄長已經猜到了,那就請兄長幫忙,我想入宮。”
魏禹并不驚訝,淡淡道:“聖人旨意,五品以上的官員家眷只是有入選資格,能不能最終擢選入宮不是我說了算的。”
魏清清絞着帕子,期待道:“我知道,只要兄長允許我去就好。”
魏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這條路,不止鮮花着錦,還有荊棘遍布,稍有不慎就會丢掉性命,清娘,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想得不能再想了。”魏清清堅定道。
“你別後悔。”
“百死不悔。”
魏禹輕嘆一聲:“明日我會安排,出去罷。”
“多謝兄長。”魏清清規規矩矩地施了一禮,這才退了出去。
魏禹把視線落在那件衣服上,靛青底,墨色暗紋,是他在家裏慣愛穿的樣式。
他自己那件腋下破了,李婆婆剪了塊同色的布料随意補了幾針,尚且能穿,就是不大體面。
選妃的聖旨剛剛頒下,魏清清不可能一天之內就做出這件袍子。
就像當年,蕭氏把他趕去外祖家,即便在獵山遇見也裝作不認識。是魏清清隔着車窗扔給他一支銀釵,才讓他有勇氣,也有資本逃離舅母的掌控,獨自去平康坊闖蕩。
這就是為什麽,魏禹會答應幫魏清清。
***
五月末,夏日最是繁盛的時候。
郎君娘子們穿着鮮豔的衣衫,映着紅花綠柳,走到哪裏都是靓麗的風景線。
就算……毫無形象地扒在牆頭。
“別擠別擠,再擠石頭就翻了,咱們都得掉下去。”李玺暗搓搓推了李木槿一把,自己占據了視野最好的位置。
“不讓我擠,你卻擠得歡,要點臉成不?”李木槿反手把他推到賀蘭璞那邊。
賀蘭璞好脾氣地笑笑,“我這裏地方大,玺哥哥就在這兒!”
李玺不滿,想報複回去,柴藍藍突然道:“快別鬧了,尚宮局的馬車到了。”
郎君娘子們精神一振,巴巴地看過去,可比上課時認真多了。
六尚局的馬車,載的正是入選的貴女,還有教導貴女們禮儀學問的女先生。
第一個下來的便是長寧郡君鄭嘉柔。
“哇~”牆頭上驚呼一片。
前·長安第一美人,風姿不減當年。歲月似乎對她格外優待,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倒是為她沉澱出二八年華不曾有的從容與風韻。
李玺摸了摸腰間的玉玦,心裏怪怪的。不知道為什麽,對她有種莫名的好感。
明明不大喜歡鄭孞來着。
——這時候已經完全忘了,就在幾天前還把鄭孞當成心上人。
崔蘭心是跟着幾位貴女一起下來的,李玺看不到她的臉,只是認出了她頭上的幕籬。
所有貴女都像她一樣戴着長長的幕籬,從頭裹到腳。
嘆息聲四起。
郎君們失望,娘子們驚奇。
“她們不會一直戴着這個?”
“穿再漂亮的衣裳也沒用啊!”
“臉蛋再好看也瞧不見啊!”
“不悶嗎?”
最早選入學宮的這批小娘子,不是李氏皇族就是外戚顯貴,祖上多有胡人血統,馬背上得天下,對兒子女兒的要求一個樣。
參選宮妃的貴女們則多為中原世家之後,出自清流之家,飽受詩書禮樂熏陶,禮儀規矩自然緊了些。
用幕籬遮身,倒也不單是為了男女大防,更多的是約束小娘子自身行走坐卧的儀态。
反正挺累的。
李玺戳戳柴藍藍,“那個幕籬上繡着蘭花的,是我一個小妹妹,你回頭照應照應。”
柴藍藍沒說什麽,李木槿先驚奇起來,“你何時多了個妹妹,我怎麽不知道?”
李玺笑嘻嘻拍拍她的肩,“別吃醋,別管我有幾個小妹妹,你永遠是我最愛的臭阿姐。”
“阿姐就阿姐,加個‘臭’字幾個意思?”
“因為我最愛的阿姐是二姐姐呀!”
“李玺!”李木槿挽起袖子,要揍他。
李玺翻過牆頭,跳了出去。
原本是想跑過去跟鄭嘉柔打個招呼,不料竟在拐角處碰到了李鴻。
“你在這裏做什麽?”
“伯父也來偷看小娘子?”
父子兩個異口同聲。
然後,雙雙沉默。
李玺心虛地向後退,“我沒有偷看小娘子,我是來找魏夫子的,對,找他去給我講《尚書》,我怕他忘了……”
“站住。”
李玺跑得更快了。
李鴻背着手,沉聲道:“飛龍衛。”
飛龍衛現身,把小福王拎了回去。
李玺拿着小尖棍一通比劃,“我跟你說,你要敢拿鞭子抽我,我就跑到長樂宮告狀。”
李鴻臉更黑了,“不打你,交給你一個差事。”
“什麽差事?”李玺并沒有放松警惕。
李鴻輕咳一聲,視線偏向一旁,含混道:“今日午時你祖母在長樂宮設宴,邀……長寧郡君前往,你到時候叫着她。”
李玺眨眨眼,“祖母設宴,不讓內侍傳話,卻由伯父親自來請,還讓我去叫?我怎麽覺得不大靠譜?”
“讓你叫你就叫,哪來這麽多廢話?把這聰明勁用在讀書上,早強了。”李鴻惱了。
李玺啧了聲,吊兒郎當地執了執手,“遵旨。”
片刻後,李玺找到魏禹,颠颠地把人拉到假山下,一臉緊張。
“我跟你說,大業危險了,聖人見色起意,要搶臣妻,還找我當牽線搭橋的!你說,我要做這個千古罪人嗎?”
魏禹清了清嗓子,指了指頭頂。
假山上有個涼亭,涼亭裏站着的正是“見色起意”的聖人,不遠處,還有那位“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