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命中注定

仆固鴉羽的想法很簡單, 幫過她的就是朋友,哪怕只有滴水之恩。

更何況,魏禹不僅幫過納木, 還幫明月把孩子送到了她手上, 可以說對全長安的鐵勒人都有大恩。

她立即收起劍,熱情地把魏禹和李玺請進了竹屋——還有熊熊子。

确切說, 是個小竹樓。

一共有三層,依岩壁而建, 牆壁一半是石頭,一半是竹子和藤蔓, 有的竹子和藤蔓還是活的,屋頂、窗沿上開着嬌嬌嫩嫩的小花。

乍一看,這棟綠意盎然的小樓就像從石壁上“長”出來的。

李玺驚奇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了, “我們今晚不走了, 就住在這裏成不成?”

“今日不成。”魏爹一點希望都不給他, “家裏人會擔心, 你想讓他們找到這裏嗎?”

為了不暴露身份,他說得隐晦。

剛好, 仆固鴉羽扶着契苾納木從樓上下來, 聽到這句,笑着問:“聽蛛蛛說小郎君是宮中禦醫?真是年少有為。”

“哈哈、是,是啊, 我從小就愛看醫書,又比較聰明,就……早早成了禦醫。”這話說出來, 小福王自己都臉紅。

魏少卿笑而不語。

契苾納木果然像蛛蛛形容的那樣, 高大得如同旗杆一般, 五官深刻,皮膚略黑,頭發和眼睛都是深棕色的,十分俊朗。

許是生病的緣故,他臉色很不好,一個時辰前剛吃了藥,原本睡下了,來了客人才勉強下樓。

當然,也是不放心。

直到瞧見魏禹,方才松了口氣,隐晦地攥了攥妻子的手。

仆固鴉羽站在他身邊,顯得十分嬌小,頭發和眼睛也是棕色的,是個嬌豔的美人。

黑發黑眼、明顯就是漢人長相的蛛蛛往他們身邊一站,一看就不是親生的。

蛛蛛并不避諱,笑盈盈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是的,我不是阿爺阿娘親生的,是他們從很遠的地方撿來的,他們辛辛苦苦把我養大,就是我親阿爺、親阿娘。”

這大大方方的樣子,更讓人心生好感。

李玺笑笑,轉移話題:“不是說你還有個小弟嗎?在哪兒?”

蛛蛛道:“他睡着了,推了好幾下也沒醒,不然還能叫下來讓你看看——我小弟可好看了,眼睛和你一樣,又大又圓,頭發也是卷卷的。”

鴉羽方才就注意到了李玺的長相,忍不住開口:“小郎君也是胡人?”

“不算是,祖上有胡人血脈,很遠了。我這個……大概是返祖!”這是小時候太後哄他的話,李玺正好拿出來用。

鴉羽沒再多問,招呼着他們坐到胡床上。

胡床很大,也是竹制的,中間放着小炕桌,一邊坐着納木一家三口,另一邊……四舍五入也算一家三口了——還有熊熊子。

蛛蛛殷勤地給李玺倒了一碗羊奶,“你能幫我阿爺看看嗎?我總覺得村口那個郎中是騙子,不然為何兩三個月了阿爺也不見好?”

李玺差點嗆奶:“我……”

“我知道,宮裏的禦醫都挺高傲的,不願給平民百姓看診——這樣,我再給你加一頭山豬怎麽樣?除了最大的那頭之外,把第二大的那頭也獵給你。”

李玺:“不,我只是……”

“你就看看!”蛛蛛眨着靈動的鳳眸,一臉殷切。

“蛛蛛,不可為難客人。”鴉羽輕聲呵斥。

蛛蛛鼓着臉,不開心。

納木揉揉女兒的發頂,笑得十分溫和,“阿爺過幾天就會好,蛛蛛不必擔心。”

“阿爺就會騙我,你上個月也這樣說。”蛛蛛雙手合十,“求你了,哥哥~”

一聲哥哥,把小福王的鬥志叫了起來。

袖子一卷,指頭一伸,手腕一抓,“看就看!”

完全忘了自己其實根本不懂診脈。

白嫩的指頭戳在納木粗壯的手腕上,一顫一顫的,比納木的脈膊跳得還來勁。

蛛蛛納悶,“你這是在發抖嗎?”

“當然不是,這是新式診脈法。”李玺硬着頭皮胡謅。

納木覺得新奇,恭敬道:“敢問醫官師從哪位聖手?”

李玺飛快地把相熟的禦醫想了個遍,最後哪個都沒好意思拉下水,含混道:“沒啥師承,自創的,先試用一下,不行再換。”

蛛蛛立馬急了,“別在我阿爺身上試用啊,萬一診錯了怎麽辦?”

“怎麽會?不可能。”越心虛,聲音越大。

蛛蛛不甘示弱,聲音比他還大:“那你說,我阿爺得的什麽病?能不能盡快治好?”

李玺清了清嗓子,打算瞎掰。

魏少卿輕咳一聲,道:“人命關天,不可胡鬧。”

“好,我承認,我不是禦醫,我瞎說的。”小福王聽話地放開納木的手,不好意思地挪了挪屁股。

魏禹執手,“舍弟頑劣,足下勿怪。”

嘴上說着頑劣,眼中的寵溺卻遮掩不住。

納木哈哈一笑,“我說呢,怎麽會有‘抖啊抖診脈法’!”

蛛蛛則是皺着鼻子,不滿道:“白讓我叫哥哥了!”

李玺朝她做了個鬼臉。

蛛蛛做了個更醜的還給他。

家長看着,搖頭失笑。

魏禹伸出右手,另一只手自然地捏住廣袖,“可否讓我試試?”

“哦?魏少卿還會看診?”雖是問句,手卻十分信任地伸了出來。

魏禹一只手充當脈枕,另一只娴熟地搭在他腕間,三個指頭互換着,探聽不同的脈象。

蛛蛛瞥了李玺一眼,說:“可比你像模像樣多了。”

小福王一點都不生氣,反而驕傲得一批。

優秀?

我的人!

片刻之後,魏禹神情略顯嚴肅,不過,沒立馬下結論,又看了看納木的舌苔、面色和掌心,一時沉默下來。

納木爽快道:“魏少卿但講無妨。”

魏禹這才開口:“你這不是病,是傷,舊傷未愈,又添了新傷,傷口化膿,這才引起高熱,若不能及時割去腐肉,擠淨膿血,恐有性命之危。”

蛛蛛吓了一跳,“阿爺,你何時受的傷?我怎麽不知道?”

納木安撫般拍拍她,“就是上次,猛虎叼了村裏的小孩子跑到山上,救人時被虎所傷。”

“後來呢?為何魏少卿說你舊傷疊新傷?”

納木看了眼魏禹,沒說話。

李玺也很好奇,連虎都能打死,誰還能輕易傷到他?

魏禹抿了抿唇,道:“是封山時和官兵起了沖突?”

納木輕嘆一聲,點了點頭。

蛛蛛一拳砸在炕桌上,氣惱道:“狗官!就會欺負胡人!”

李玺也很生氣,秋獵封山,聖人每次都會下旨,禁止侵擾百姓,這些人不僅不聽,還敢傷人!

“是誰,告訴我,我罷——”

“治傷要緊,旁的我會去查。”魏禹壓下他的手,“此次獵山防務,由金吾衛、龍武軍負責,大理寺和禮部、兵部協理,我身為大理少卿,也算職責所在。”

不料,納木反應極大,“不,不用了,多謝二位好意,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蛛蛛和他們的小兒子是“黑戶”,仆固鴉羽的身份也不能暴露在人前。

這也是為什麽,納木不敢去長安城尋訪名醫。

如他這樣的刀劍傷口,是要上報京兆府的,确認了不是作奸犯科的惡人醫館才敢收治,若府尹盤問起來,難免暴露家人的存在。

尤其是蛛蛛。

納木寧可忍受傷口化膿之苦,也不敢冒這個險。

屋內一陣沉默。

李玺摳着魏禹的腰帶,心裏悶悶的。

魏禹道:“我在醫館做學徒時,學的正是瘍科,足下若不介意,我可以幫你清除腐肉。”

納木一家頓時大喜,雖不好意思,卻怎麽也舍不得拒絕,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魏禹始終淡然地笑着,沒有多說,只娴熟地處理着傷口。

一出手,納木便驚呆了。

這哪裏是區區學徒能有的手藝?長安城最厲害的瘍醫也不過如此了。

醫治結束,日頭已西斜。

送他們出天坑的時候,一家人俨然已經把魏禹當成了救命恩人。

尤其是蛛蛛,一直把他們送出老遠,直到李玺調侃“你再送就到獵宮了”,她才戀戀不舍地停下。

李玺抓着魏禹左看右看。

“你是不是比別人多活了幾輩子?”

“還是投胎的時候沒喝孟婆湯?”

“明明只有二十多歲,為什麽可以學到這麽多手藝?”

魏禹笑笑,“就當我活了幾輩子!”

他在平康坊的經歷,如今回想起來,确實恍如隔世。

他從舅母家逃出來,第一份工就是在瘍醫館做學徒。別的學徒偷懶耍滑的時候,他一個人幹三個人的活,學到的東西自然也是別人的三倍。

他的三年,相當于別人的九年。

之後,在書局做小工,在棋社洗棋子,在平康坊賣曲子,在族學念書,無一不是如此。

——所謂巧合與幸運,不過是命中注定。不是生而有之,而是寫在了經歷中。[注]

***

夕陽西下,南方天幕雲霞如畫,冉冉多姿,仿佛仙人手執七彩水粉暈染出來的一般。

李玺不由駐足,望向遠方,“你說,我出生的那日,雲彩有這麽好看嗎?”

——對于身世,不是不在意,只是不想讓身邊的人擔心罷了。

魏禹搖了搖頭,說:“比這個更好看。”

李玺歪頭看他,“你記得?”

“記得。”永遠不會忘。

那一年,他就住在獵山腳下的姜家莊,奉了舅母的命看管豬圈。

那一日,今上攻破長安城,戾太子伏誅,在獵宮避難的官宦人家喜氣洋洋地往回趕。

那一刻,他割完豬草,站在路邊望着天上的雲霞——他極少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哪怕只有一刻清閑,都會握着樹枝在地上練字。

這麽一站,剛好就被馬車裏的魏清清看到了。

魏清清那時候不過四歲,前幾天過來的時候見過他,此時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隔着車窗扔給他一支銀釵。

她說,定王府添了嫡子,新帝大赦天下,躲到獵宮的大小官吏都不會被問罪,阿爺一高興給了她這支銀釵。

她嫌樣式老氣,便轉手送給了魏禹。

那一年,魏禹九歲。

他并不知道定王嫡子是誰,也不在意是不是沾了他的光,他只知道,這支被魏清清嫌棄的釵子足以讓他逃離舅母,去那個繁華的長安城謀生。

然後,他就去了。

從此之後,再也沒回過獵山。

如今想來,他和李玺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

那日,恰好就天降祥瑞,勤王之師士氣大振,謀逆者亂了軍心,今上一舉突破重圍,阻止了戾太子用長安百姓的血祭天改命。

他恰好就被那片雲吸引,遇到了魏清清。魏清清恰好得了那枚銀釵,又恰好不喜歡,給了他。

而這一切,都緣于小福王。

上天是為他降下的祥瑞。他的出生,不僅穩住了大業根基,拯救了長安百姓,還順便拯救了小小的魏禹。

“蟲蟲,多謝你……”

魏禹把人摟住,一時哽咽難言。

李玺吓到了,連忙拍拍他,着急地哄着:“沒事沒事,你別怕,就算你活了幾輩子,沒喝孟婆湯,或者幹脆就是個鬼,我也不會嫌棄你的!”

魏禹沒繃住,笑出聲。

李玺松了口氣,拉着他往獵宮走。一邊走,一邊偷偷看他,“你真沒喝孟婆湯啊?”

“嗯,沒喝。”

小福王小小地哆嗦了一下,“那你現在是人是鬼啊?”

“鬼,專吃漂亮小郎君的惡鬼。”

小福王哆嗦的幅度變大了一丢丢,“你、你會吃我嗎?”

魏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試試嗎?”

“這還能試試?不是吃一次就沒有了嗎?”

魏禹勾唇,“我的吃法,可以吃很多次……”

說着,把人一攬,壓在了樹幹上。

“唔……”

小福王亂了情,濕了眼,麻了腿,軟了腰,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

是要啪啪啪嗎?

打手心的那種?

他夢到過……

熊熊子看不下去,甩着尾巴跑走了。

就在這時,意外陡生。

就在小福王被壓的那棵樹上,突然蹿下一個黑衣人,提着大刀向他們砍過來。

——實在看不下去了!

黑衣人裹得很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拿着把四尺長的大刀,媽都認不出來。

魏禹飛快地攏起李玺的衣襟,把人護在身後。

李玺半點不慫,雖然腰還軟着,并不妨礙他抽出靴內的匕首,大喊:“小胡椒!快來救我!”

喊完又加了句:“這裏有個黑乎乎,我怕打不過!”

黑衣人身形一僵,差點下不去手。

十分意外,胡嬌居然不在。倒是熊熊子,聽到聲音汪汪叫着跑了回來。

樹上又接連落下幾個黑衣人,直直地砍向李玺。

魏禹反應極快,軟劍一甩,卷住了刀刃。李玺沒被砍中,他自己的衣袖卻被劃破了。

李玺急了,握着小刀左紮右紮,努力保護自己,不給魏禹添麻煩。

別說,還真讓他紮着一個人。

熊熊子飛撲上去,一口咬下了那人的頭上的黑巾。

對方第一反應不是拿刀砍熊熊子,而是捂着臉逃跑。不光是他,其餘幾個也飛快地跑走了。

李玺氣得大罵:“是誰!誰敢刺殺小爺!”

魏少卿看着黑衣人的背影,似乎猜到是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