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西安

更新時間2011-10-2 17:57:43 字數：3116

我睡眠不好，但在卧鋪上一貫好睡。一夜醒來，刷牙洗臉，車到西安時已神清氣爽，反倒是來接我的顧歡臉色少了幾分紅潤，仿佛風塵仆仆的是他而不是我。我行李很少，大步輕快沖到他面前，可來不及說什麽，就被他一把抱在懷裏，這個擁抱太出乎意料，不是我以為的溫暖堅實，而是有些許蒼涼，些許落寞。

“怎麽了？”我等他的呼吸在我耳邊慢慢平複下來，才輕輕掙開他問，“出什麽事兒了？”

“沒什麽，還沒吃早飯吧，我帶你去酒店存行李，然後咱們吃早飯。”他笑笑，已經不想掩飾笑容中的情緒。出了車站，我們打上一輛的士，顧歡沒說話，我卻覺得有點不尋常。顧歡家境優越，父母還是當地官員，理應像在北京一樣開私家車來，今天卻跟我打車，總不會因為停車難吧。車子到了東大街，我把行李寄放在錦江之星前臺，然後随他進了附近一家門臉不大的小吃店。顧歡點了秦鎮米皮，雪白的米皮加一點辣椒油，辣子，香醋，豆芽，略拌一拌，便成極為爽口開胃的佳肴，其實配料和調料都很普通，只因為米皮本身細膩潤滑，彈性十足，才能把所有味覺調動得如此透徹。我吃着米皮，看着顧歡，直到他碗裏幹幹淨淨筷子放上桌面，才問他到底怎麽了。

“我爸出了一點事情。”他平淡地說，“不不，你不用擔心，他不是事件的中心，是他的上司和同僚，牽連了他，刑事黨內都沒有處分，就是調回北京做一個閑職。”

我早知道他一定遭遇了什麽變故，但沒有想到是他那個位高權重的父親。“那……你媽媽跟他一起回北京？”

“對，我爸心情不大好，原本仕途還算光明，五十歲開始的十年規劃也做得很漂亮，現在一下走到了事業終點，這以後就在那個閑職上做到退休了。”顧歡搖搖頭，笑得有點無奈，“我媽也沒了意氣，索性請調回來了，以後他們就在北京安心養老了。”

都是五十出頭的年紀，養老二字聽來何等觸目驚心又何等蒼涼凄傷。我一時無言以對，只能輕聲問，“什麽時候出的事情？”官場之事向來一波三折，想來不會是最近才發生。

“有半年了。一開始他們還抱有希望，設法保全，沒多久就認清了現實放棄希望，就算是保守路線，也需要多方奔忙才能走通，如今這個結果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我看着顧歡平靜的臉色，竟想不起他曾是多麽潇灑風流的公子哥兒。忽然我又有點疑惑，“半年前，你正好讓我來西安找你……出了這麽多事情，你怎麽還有心思讓我來西安？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給你添麻煩了。”

“說什麽呢……”他沖我笑笑，直到這一刻的笑容才總算有點真意，“第一次說讓你來沒多久，就出事了，後來我爸媽決定回北京，日子就剛好定在春節前。我跟公司多請了幾天假提前到西安來幫他們打點——其實他們也不需要我做什麽，但有我這個人在身邊，離開的時候總沒有那麽難受。”

“那他們現在……是在西安還是在北京？”如果在西安就有點不妥了，他到底是要陪父母還是我？

“已經回北京了，我送他們上了飛機。新月，你不用覺得給我添了麻煩，其實是我需要你來陪我。”他垂下眼睛，“我每次到西安看我父母，都在一群叔叔阿姨的環繞下，我爸倒不想我出風頭，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這麽些年，我還沒怎麽玩過西安。現在我們全家就要連根拔起了，我想有個人跟我一起好好再看看這個城市，也陪我調整調整心情。”他擡起頭看着我，“就是有點委屈你，這次就只有我們倆了，沒人陪同沒人幫忙，交通住宿吃飯全靠我們自己。”

我笑着把碗裏最後一根米皮吃完，“那最好了，我本來還擔心以你的背景，會不會搞得我很不自由呢。現在多好，你也別當地陪了，跟我一起做背包客，走到哪算哪。”

沒有身臨，沒有親見，大概我将永遠誤以為兵馬俑不過是陶土制成的形狀，站在一號坑邊，我才明白兵馬俑是時間制成的靈魂。一尊同樣的陶俑，站在二號坑旁邊的玻璃罩子裏展出，哪能有這裏千軍萬馬原封不動留存了幾十個世紀的氣度和靈性。強大軍隊總是一種洶湧澎湃的存在，即便無人發出只言片語，呼吸之聲也足以打亂空氣，然而這一支軍隊又如此沉靜，沉靜得好像兵勇越多空氣越凝固。兵勇又真的很多，于是浩瀚一坑兵馬俑累積了太久太多的凝重迎面而來。

繞着整個一號坑緩緩前行，我從來沒有想到被歲月淘洗了千百年以至于鉛華褪盡只剩下灰黃顏色的陶俑，也可以周身萦繞靈性的味道。發絲纖細，唇角飛揚，長眉入鬓，似嗔如笑……指尖流動的雕刻情緒到了面上便是溫柔飄逸的神态，必是千百個工匠相互描摹手工雕塑的結果吧，否則哪能這樣搖曳多姿，眉目含情？據說秦始皇在兵馬俑建成後殺死了所有工匠，以使自己的殉葬品空前絕後遺世獨立。這自然是莫大的悲劇，可不能否認，有秦一代多少男男女女老少貴賤，就只有這一群工匠，流傳了兩千年音容笑貌，享用了始皇帝也望塵莫及的永恒。

離開兵馬俑去往華清池的路上，我和顧歡還遲遲無法從秦皇兵陣帶來的震撼中恢複過來，冷不防就被華清池打散了所有的幽思與玩味。不提醒你這裏曾經溫泉水滑洗凝脂，誰知道地上的大坑就是玄宗禦賜海棠湯，不告訴你這裏的泉水專治楊妃玉環的狐臭，誰又會為了洗個手心甘情願花錢。華清池到現在仍然開設溫泉洗浴業務，一次二十元，沒有帶用具的另加。邊上又是藍田玉器專賣店，店員向每一位游客背誦着：中國古代美玉有新疆和阗玉、河南獨山玉，遼寧岫岩玉還有我們的藍田玉等，其他的玉石都是旱玉，惟獨藍田玉是水玉，也就是溫泉養成的玉石，因此獨一無二，最富保健價值和養顏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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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詩句中生煙的藍田玉，曾經神秘得遙不可及，而今卻五十一百地随行就市。仿佛有點悲哀，可是比起貴妃娘娘，藍田玉又算得了什麽呢。皇帝陛下都尋了骊山星月裝進芙蓉湯裏奉送給了她，最後還不是一樣化作馬嵬坡下凄豔一鬼。而灑落過無數花瓣精油的溫泉湯池，幹涸了斑駁了也只能赤裸裸的敞開着讓人拍照評說。

華清池畔的故事遠不止長生殿一出，西安事變也是建設旅游景點發展經濟的名目。兵谏亭和彈孔們簇擁在貴妃遺跡邊，自己也赫然成了遺跡。蔣委員長穿着睡衣跑到山上的笑話在每一個導游口中雷同着。我不由得悄聲問顧歡，“那麽大年紀的老頭，還能一口氣從山腳跑上去啊？”

顧歡也低聲道，“那明天我找一只老虎跟在你後面，看你上華山最高峰需要多少時間？”

我被他噎住，随後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從臨潼回來吃了碗肉夾馍已經累得不行，去著名的老城牆也只是順便看看的心理。然而夜幕下的城牆如此安詳寧谧，登上的瞬間宛如坐擁整座西安。在入口處，大娘連征求意見都不用，便自作主張讓我們租一輛雙人自行車，我們就這麽摸索着騎進濃重的深藍夜色。城牆上沒有燈，只有排成兩列無止盡延伸的燈籠串，那麽微弱的紅光，大概本意就不為照明，倒像是為勾勒城牆輪廓而灑落的細碎點跡。石板路坎坷不平，雙人自行車颠來倒去，種種不舒适反而讓我和空氣裏影影綽綽的未知氣息更親近。不錯，是未知的氣息，城牆太長夜太黑，誰也不知道路盡處會有什麽，甚至，連何時會到盡處都不得而知。就沿着搖曳的燈籠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騎吧。

我們匆匆掠過一座城樓，來不及回眸多看，已一頭栽進一片奇異世界。眼前這一段城牆不愧是名副其實的城牆，一側彌漫着更深露重的古舊味道，一側卻是霓虹閃爍燈火輝煌。一座城市的兩張面容原來在這裏交接，交接處界線墨黑沉重。倚在女牆上休息，不過轉個身，背景就換過千年距離。大概只在西安，在這大明王朝的城牆上，才有這樣的時空斷層。我很想問顧歡，為什麽牆裏牆外數百米距離，便能從瓊樓玉宇一下子落差到瓦房草堂，不過這問題也許不是他能夠回答。城牆是文明的分水嶺，雖然表示了半座城市的不發達，卻也釀就整個故都別樣的風情。

城牆并不是環形的，騎出去多遠就得騎回來多遠。去時怕我握不牢車把，顧歡讓我坐在後面，回來時我堅持要坐在前面，一路上騎得東倒西歪，驚險連連，我誇張地一路大呼小叫直到回到存車處，顧歡見我雙腳着地了還跟在車上一樣走路不穩，只得牽起手拖着我往前走，我嘻嘻哈哈靠在他手臂上，存車處的大娘看着我們倆吃吃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