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家(本章完)
更新時間2012-1-12 16:28:33 字數:3334
2008年對中國人來說值得無限銘記,而一整年的國民大事,從那個半壁江山冰天雪地,半壁江山霜冷長河的冬季開始。值得慶幸的是,當許多人還困在回家路上時,我和詠誠已經平安而順利地到了辰州。雖然像每一個農歷年一樣,今年的春節又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可走在勝利路那高大的道旁樹下,一點都不覺得冷。從未近距離觀察過南方小城生活的詠誠處處新鮮,時時好奇,看到拿芒果樹做道旁樹,都深感詫異。我告訴他,芒果樹筆直高大,樹蔭濃密,做道旁樹再合适沒有,夏天車來車往的大路兩邊,到處是農民伯伯舉着長長竹竿在勾芒果。而辰州一中校園裏的那些芒果樹,因為來不及采摘,總有芒果掉在操場邊上,被我們撿起來,胡亂扔着玩。
許久不曾回辰州一中了,我和詠誠漫步在從校門口一直貫通到主樓的大斜坡上,雨絲細密均勻,将校園裏的玉蘭樹,鳳凰樹和蝴蝶花都暈染得濕氣氤氲,滿樹深綠倍添濃重。主樓前的花壇裏各色菊花在雨中嬌豔盛開,毫不在乎寧靜校園中無人探訪的寂寥。我撐着傘舉目四望,幾十年歷史的五愛樓已拆除,坑坑窪窪的水泥地已修平,粉煤灰飛揚的操場也變成了橡膠地,乍一看怎樣都不習慣,直到爬上衛國樓,才長出一口氣——樓裏還都是那樣,樓梯間的黑板,寫滿年段長通知事項,各高校的宣傳紙,花花綠綠糊滿牆壁,走廊外的綠植還是郁郁蔥蔥,每個教室的門窗還是大開,從馬克思到華羅庚,從蔡倫到哥倫布,走廊上的肖像畫卻褪色得更厲害了。我走進離樓梯最近的教室,放假了,黑板擦得幹幹淨淨,打開講臺旁的壁櫥門,掃帚刷子水桶倒是樣樣都在。我從教室這頭走到那頭,手指輕輕滑過每一張桌子,微微涼意滲入,熨平在變得陌生的校園裏惴惴不安的心。
“你坐哪兒?”詠誠環視五乘以六的雙人桌陣列,興致勃勃地問我。
“剛開學時,我坐第三桌,後來不知怎麽調就到了第四桌。不過每兩個星期就橫向移一桌,所以沒有固定座位。”我在中間一組的第四桌坐下,仰頭看墨綠色的黑板,很多很多年前,那上面書寫着“歡迎新同學”五個大字,教室裏吵吵嚷嚷,桌子椅子在地上拖動發出的刺耳聲音四處彌漫,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張白皙柔和的臉,少年悄悄打量着我,藏着幾分羞澀,旁邊是一張黝黑瘦削的臉,少年有着桀骜不馴的神情,我笑着問他,怎麽又是你,他攬着身邊那個有淺褐色眼睛的人說,你看我們像不像黑白無常?
我就這麽側着身,扭着頭,長久而安靜地坐着,那些輕舞飛揚的笑聲,那些煽風點火的起哄,那些竊竊私語的八卦,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情,那些終究沒能說出的話語,那些至今無法忘懷的遺憾,十一年歲月就這樣忽忽過去,回憶一不小心潮水般湧上,一直湧到眼底,我深深呼吸,這多雨的冬季,微涼的濕意,那些曾經和我只有一張課桌距離的少年,今時今刻,我回到這,而你們,都在哪裏?
“你當年,是不是那種典型的學習特別好,老師特別喜歡,特別聽話懂事的優等生?”詠誠看着黑板旁牆上還貼着的标準答案笑問。
“學習挺好,老師也挺喜歡,但一點也不算聽話懂事。”我回過神來答道,“我們經常上課說話,開小差,開玩笑,被老師批評,說身為班幹部一點兒也不以身作則。”其實何止是上課說話,更早的時候,我還跟莊唯鬧緋聞,驚動了班主任呢。我想起黑板上方的國旗,和國旗鏡面倒映出的那個發絲垂落額角,鼻子尖尖的男孩。年少輕狂的歲月呵,愛情是我的一切,動不動就說永遠。我還在,莊唯也還在,我們卻已經天涯海角,而那座古舊的三好樓也早已化作廢墟。“來,我帶你去看我們學校的後山,可大了,你們這些大城市的孩子,有漂亮的教學樓,有設備齊全的實驗室,但肯定沒有我們這樣一整片種着香蕉樹和棕榈樹的山頭。”
主樓後面的花圃,樣子沒多大變化,那一叢叢的灌木,開着十數年不變的花。我指着過了季,沒有香蕉的香蕉樹問詠誠,“你見過成串香蕉長在樹上的模樣嗎?”
“沒有。”他老老實實地搖頭,“你們這的樹有好多我都是第一次見到……”
“我們初中時,勞技課,就被老師趕到香蕉地裏挖坑,一個組負責一個坑,要一米寬,半米深。”我用手比劃着,“但是一個組只有兩把鐵鍬呀,怎麽辦,我們組有一個從天寶來的同學,家裏就種這個,他用起鐵鍬來,又快又好,後來變成他和組長吭哧吭哧挖着,我們大家圍在旁邊看,再後來他就有了個綽號,天寶老農……
“這個同學家在天寶,離市區比較遠,住校,以前的住校生就在五愛樓,現在都拆了,你看不到。有一個星期五,我們幾個女同學回家路上才發現有個同學的書包落在教室了,只好去找住校生拿鑰匙。他們有一把鑰匙早晨負責開門的。我們就到了五愛樓下,幾個女孩子一起放聲大喊,沈毅唯,沈毅唯,沈毅唯!叫了幾聲,又改叫,天寶老農!
“五愛樓的住校生全聽到了,可沈毅唯就不出來,好久才有一個人冒頭說,他這周回家了。怎麽辦,我們只好回去,找了一扇鐵條有點兒彎的窗戶,讓最瘦的寸心使勁鑽進頭和手,撥開插銷打開門,才拿到書包。
“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結果周一來上課,沈毅唯很郁悶地說,我們叫得太大聲,他都出名了,大家都說,這麽多女孩一起叫你的名字,太壯觀了!”
我絮絮叨叨地說着,往事除了潤濕眼底,也能帶來忍俊不禁的微笑。我們轉過後山,回到主樓前,下到另一個操場,以前輕而易舉撐上去的雙杠,現在怎麽都上不去了。我踩在雙杠區細膩的沙地上,摸着已被無數雙手握得光滑的鐵條,涼意就像那天我和寸心坐在雙杠上喁喁細說的心事,她心中的謝微瀾,我心中的莊唯,都在如水的夏夜裏順着夜色肆意蔓延。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通往科技樓的小路被濃密的樹蔭遮着,并沒有積水,但在這條小路上,曾有過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莊唯在這裏等着我,然後我們一起沖向閃亮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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