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季淮 然尋光不至,終是獨自走到盡頭
她淚眼朦胧地看着季淮轉身出去, 恍惚覺得一向淡然優雅的殿下,那修長挺直的背影,此時竟如此孤寂。
耳邊回蕩着季淮方才說的每一句話, 每一句都那麽溫和平靜, 卻像把刀紮在她的心上,将血肉劃得鮮血淋漓。
她再笨, 也明白過來, 季淮與她一樣是重生而來,許比她回來的更早。
猛然接受到這個消息,謝書渾渾噩噩地直到晚上。入夜,仍未見到季淮的身影,謝書知道他此刻應不想見到自己。
謝書神思混亂, 也不知該如何去面對他。她怕自己見到他, 心疼,自責和淚意便再也收不住。
她需要時間思考和冷靜。
這夜季淮宿在了偏殿, 謝書睜着雙眸躺在榻上。她的眼睛因哭太久, 而酸澀難忍,精神亦疲倦不堪。
很快,她昏沉地睡過去。
睡夢中, 她回到了前世的宮變之日。
她看見被帶走的季淮, 帶着身後一大批下屬,回到了承啓殿。
季召被制住, 神情滿是失意和不甘。然當他看着季淮,見他褲腿濕透,身上披着大氅,俊秀的面容比以往要蒼白。
那個永遠從容矜貴,鎮定溫和的青年, 在看到地上滿是鮮血的女子時,像是一個迷茫而膽怯的孩子。
他甚至不敢靠近,站在那兒,身形微微顫抖,好像比以往要瘦削許多。而漂亮的桃花眸眼底通紅,其中的星光一寸寸熄滅,直至全黑。
謝書見他終于轉眸,眼底紅透,隐約布着血色,他擡腳走到地上的自己身邊,彎腰将自己扶起。
做這個動作時,他的手好似沒什麽力氣,一直在顫抖。
謝書盯着他蒼白手背上的青筋,掃過他微紅的眼尾,見他将自己攬入懷中,而後彎下脊背,将額頭放在自己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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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喘息着,胸腔隐約震動。謝書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能聽見他喉間破碎的呻.吟。
而後他擡起頭,謝書看見他唇邊的血漬,一滴一滴落到地毯上,同她的血混在一起。
他擡起指尖,撫上唇角,似是不明自己怎麽會吐出血來。
下屬緊張地喚他,他也像是沒聽見。而後鎮定地将女子的身體抱起,茫茫然地帶她走到房內室。
他将她放在榻上,阻了人進來,為她換上幹淨的寝衣。
輕紗幔帳間,女子像是睡着了。
他彎了彎唇,眼睛還是紅的,卻沒有淚,唇邊血跡未幹,落在蒼白的肌膚上,莫名凄豔。
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到季召面前,随手拿過下屬的劍,幹淨利落地插進季召的胸口。
叛軍被誅,季淮繼續做着他的皇帝。他讓人将季召的頭顱割下,懸在城門上。
新後在宮變中香消玉殒,新帝為她舉行了葬禮,将她葬到皇陵。整個天都都在哀悼,可大臣們已經蠢蠢欲動。
他們讓新帝再立後,新帝聞言笑了,什麽也沒說,只讓人将那些提議的人推到宮門口,各自鞭笞二十。
再也沒人敢提此事。
朝會結束,新帝回到承啓殿。
他進到書房,拿起筆開始作畫。
他勾勒出一個女子的輪廓,畫她細彎的眉,畫她明亮的杏眼,畫她粉潤的櫻唇,最後點了點她的梨渦。
他畫她立在樹上,伸手去夠紙鳶。明媚的光輝下,她笑得比蜜還甜。
如此暖而耀眼,幾乎到灼人眼的地步。灼得新帝雙眼生疼,只能閉上。
待墨跡幹涸,他拿起畫,打開暗室。
謝書跟着他進去。看見他将畫挂在牆上。
她見到了許多的自己,各種姿态,各種模樣的自己。然最多的,重複出現的還是她站在樹枝上,伸手夠紙鳶的場景。
謝書又看他許久。
他的面容依舊俊美溫柔,是一個溫和仁善的君王,除卻不願立後,不納妃嫔,幾近完美。
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新帝。
漸漸地,新帝已經不再新。他一年一年地忙于政事,親政愛民,将所有心力都投到治理大梁上。
只偶爾會到他的書房裏,溫一壺茶,作上一幅畫,然後再将它挂在暗室裏。
暗室裏已經挂不下了,跟随他許久的內侍,問他要不要建座暗室。
他看着畫上的女子,良久,輕搖了頭。
謝書一直跟着他。看他從溫和的年輕新帝,變成內斂的儒雅君主。他的氣質依舊如水,卻是深沉的潭水,像是能包容一切。任何東西投進去,都是平靜無波。
他已過四十,不再年輕,卻依然俊美。歲月未曾損他一分一毫,風霜也沒辦法,只能将他打磨得愈發如玉。
時光在他身上沉澱,好似不曾離去。
可謝書知道,他終是不再年輕。
晨間,他看着銅鏡裏的容顏,擡手撫上鬓間的幾根白發。謝書見他露出笑容,溫潤動人,一如往昔。
他沒立後,後宮也無人。大梁一直沒有儲君。
大臣們終是急了,他們不再顧忌他之前的告誡,接連上奏。
這次,他未說什麽。
而後次日,他領來一個孩子。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出自旁支。
他輕彎腰,在讓人宣讀聖旨前,笑問男孩:“孩子,朕再問你一次,你願意為儲君,擔這重任嗎?”
男孩答:“願意。”
很好,他願意。君主彎眸想着。
春去秋來,這般又是幾年。期間,他一直親手教導男孩,男孩逐漸長成少年,各方面皆很出衆,對他亦是真心敬重。
某日,他讓人喚來少年。
少年來時,他坐在未央宮中,這是已故皇後的寝宮。
他靠坐在美人榻上,眼尾多了幾條細紋,然他轉眸望來時,桃花眸波光流轉,容顏俊美,只膚色透出幾分病态的蒼白。
他病了。少年知道。自元淑皇後死後,他的身體便不太好,此後又是一日複一日的辛勞,至今已是油盡幹枯。
且他病得不知是身體,還有心。
他的心已随元淑皇後的屍體,一同葬進皇陵。活着僅憑一口氣掉着,而現在那刻氣終快散盡。
他同少年交代了許多,到最後聲音越來越輕。
說完,他讓少年出去,讓所有人都出去,而後他掙紮着起身,他走到窗前,看着後院的那棵樹。
那棵樹,高大粗壯,枝葉茂盛,四季常青,與東宮中的那棵極像。
清風吹過,樹葉晃動,其間仿佛站了個姑娘。
姑娘穿着水藍色的裙子,垂眸對着他笑。
季淮也跟着笑了。他伸出手,想要抱她下來,而後手指碰到窗棂,恍惚想起她走了已有二十餘年。
人能活多少個二十年,想來活一個便已足夠,之後的每一天都在尋光。
然尋光不至,終是獨自走到盡頭。
謝書看着他阖上雙目,而後少年進來,對着他磕了幾個頭。
少年将他與她合葬在皇陵,陪伴的還有那幾千幅畫,畫上的全是一個姑娘,沒有哪一幅有過他自己。
待葬好後,衆人離開。
微風裏,皇陵靜立。陽光落下,他終于同他的光長守在一起。
謝書是哭醒的,醒時心口餘痛難消。她從榻上坐起,未看到季淮的身影,便跌撞着跑到門外。
季淮去上朝了。
謝書穿着寝衣漫無目的地走在長廊中。
深秋涼,且今日無陽,她的肌膚被凍的發紫,嘴唇蒼白,卻好似無知無覺。最後宮人看見,想要扶她回房,卻被她阻攔。
無奈,宮人只好拿來披風為她披上。
謝書由着她動作,待宮人披好後。她擡眸,見自己不知何時到了季淮的書房。
她推門進去,無人阻攔。
進去後,書房內很安靜,隐能聞到墨香。
她的目光落在書架上,腦中浮現出夢裏的某副場景。跟着直覺,她走到書架前,擡手打開了一個抽屜,而後入眼厚厚一摞信函。
謝書将這些信函拿出,按照順序打開最上面的那封,只見上書——
【豐平九年,一月初七
病故,返回三年前,醒于東宮。】
原他是那時重生的麽?謝書打開第二封,此封依僅只言片語。
【豐平九年,一月初八
于将軍府,見阿書。】
第三封。
【豐平九年,三月初一
難熬,提前婚期。】
第四封……
第五封……
一直到大婚後,信上的字跡終于多了起來。
【豐平九年,四月十五
阿書不會對我撒嬌,她對我溫柔順從,像是戴了一層面具。我知她是那人內應。
她不愛我,且想麻痹我,但無礙,我會裝作不知。】
謝書手指頓了下,她顫着手指打開下一封。
【豐平九年,四月十九
她為那人學廚,為那人學琴,為那人學舞……而後她嫁予我——
她做得每一道菜,彈得每一首曲子,跳得每一支舞,以及牽她手時指尖的薄繭,都在提醒我,她多麽熱烈地愛着另一個人。
她愛的不是我,這些事想做之人也不是我。但無礙,我會裝作不知。】
第八封。
【豐平九年,五月初七
阿書和那人見了面,我見到那人予她一物。
見我出現,她很驚慌,我本想裝作不知,然實在生氣,隐感嫉妒和難過。故,我未忍住,我笑着說:“阿書,莫要随便收外人之物。”
應是怕我發現,她很慌亂地同我解釋。
她還在遮掩,但我沒有拆穿,我不知道我的笑容還在不在,我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佯裝無事。
只肖她在我身邊,我能見到她,便好。】
謝書想起此事。那時以為他真的不在意,還暗自生了悶氣,哪知……她攥緊手指,心口生疼。
第九封。
【豐平九年,五月十二
阿書果又像前世那般,來為那人偷情報。我又給了她假消息,約莫我的心腸是有些黑的。
她如前世那般背叛我,也許最終會想要抛棄我。但沒關系,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我會護着她,護到她做了我的皇後,随我一同死去。】
……
第十七封。
【豐平九年,十一月十五
阿書竟也是重生而來。我心疼她背負前世深重記憶,卻又卑劣地欣喜她再不會愛那人。然我知,她不愛那人,亦不會愛我。
知她重生,再想起她對我的事事順從,我便知她對我是懷有愧疚的。
帶着愧疚活實在累,我本該心疼她,替她解除枷鎖,然我到底還是卑劣,想着這愧疚沒了,她對我便什麽也不剩了。
于是,我一句未言,任由這愧疚蔓延。】
……
第二十封。
【豐平十年,一月初九
梅林。鮮少這般生氣,氣到險些做出不該做之事。
我親吻她時,她未曾掙紮,見她乖順可憐的模樣,我一度想這般順水推舟,看她在我身下顫抖。
可到底不忍心。知她對我只是愧疚,她不會掙紮,我又怎忍心迫她?
我該如何讓她知,于我心上,無人及她。】
第二十一封。
【豐平十年,二月初一
她哭了。暫不知緣由,只希望她以後莫要再哭。
心疼。】
第二十二封。
【豐平十年,二月初三
我知道她為何哭了。她是否有些喜歡我?】
第二十三封。
【豐平十年,二月初四
不知是我的錯覺,阿書似是在吃醋。
我未忍住逗弄了她。
她害羞時,很可愛。】
第二十四封。
【豐平十年,二月初五
阿書很喜歡那只貓,似是勝過喜歡我。
我能比那只貓更讓她喜歡嗎?有些後悔送貓給她了。】
明是很好笑的話,謝書卻只覺得心疼。她忍不住捂住眼睛。
殿下他該是多不自信,才會覺得自己連一只貓都比不過。
謝書又看了幾封,而後第二十七封。
【豐平十年,七月二十八
阿書醉酒了,比以往讓我難以招架,然……喜歡。】
第三十封。
【豐平十年,十月十七
給阿書說了些往事,她看着比我還難過,然我本意是想讓她答應——
陪着我,至死。】
……
最後一封,第三十二封。
【豐平十年,十一月初九
阿書再次将我推開,未有猶色。原我終是誤會……
她未曾愛我。】
顯然這封是昨夜所寫,謝書将所有的信函裝好,放回暗格。她強忍住滿心澎湃複雜的情緒,将暗格鎖好。
不知觸發到什麽機關,只聽轟隆一聲,書架向兩側分開,眼前出現一道長長的密道。
隐有所感,謝書深吸口氣,擡腳進去。穿過密道,最終她來到一座密室。
密室中,四面牆上挂着幾十副畫。畫中女子容顏嬌俏,有今世的她——
她大婚時的模樣,穿着鳳冠霞帔,姿容豔麗;她坐在将軍府的閨房,素手調琴;她站在膳房中,動作娴熟地布菜……她抱着奶酥在院中曬太陽;還有她将頭放在臂彎中,睡顏恬靜……
亦有前世的她,笑地,哭地,害羞地,怯懦地……然顯然都是季淮今世所畫。
包括幾月前畫的那副,皆在其間。
密室內,她的畫像布滿一整面牆。與虛假的夢境不同,此刻親眼所見的震撼,讓她呆立許久,無數洶湧的情緒積攢起,沖擊着胸口,震蕩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