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七(2)
沈青漸漸知道了一些關于嘉文的事情。
比如,一天中他最喜歡的時辰是早上,最讨厭的是深夜。他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重複做着同一個夢,夢的內容只有一片沼澤。他對堅果過敏;曾經患過嚴重的腸胃炎。他曾有兩次瀕臨死亡的經歷,一次因為花生過敏,一次因為急性腸胃炎。他的生日竟然與她是同一天,也難怪兩人脾性有些相似。
這少年從前是個基督徒,卻篤愛尼采的哲學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坎坷的人生經歷使他像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樣陷入了一種思想上的虛無主義,這首先表現在對上帝、靈魂不死和至善道德的懷疑,而後逐漸衍變為一種對一切權威和正統事物的條件反射一般的反抗和厭惡。因為“一切皆虛妄,一切皆允許”。[1]
他的左耳聽力只有右耳的一半——某天,他的父親在盛怒之下打了他一耳光,從那以後,他的左耳一直嗡嗡鳴響,再也無法清晰地聽見周圍的聲音了。這是最讓她覺得詫異的一件事。原來,他并不像自己從前對梁正林所說的那樣孤苦無依,他其實還有一個父親。不過他只将這件事告訴了沈青一人。
某天的英文課後,梁小祯送沈青下樓,剛走下樓梯就驚叫了一聲:“啊,今天是父親節,我忘記準備禮物啦。”服務生們笑說:“等生日時再送也一樣吧,沒來香港前也沒過什麽父親節。”梁小祯頓時像是被揭穿了什麽似的羞惱地辯解說自己和父親沒來香港前也過父親節,然而說到一半時卻忽然停住,回過頭去看着嘉文,有些愧疚地說了句:“對不起…”
嘉文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心想嘉文一定是生氣了,忙又讷讷地解釋,嘉文卻兀自說道:“我去電器行買臺燈,跟老板說一下,今天阿華替我晚班。”梁小祯只好一臉內疚地目送嘉文走出門外。沈青頓了頓,也過去向她告辭了。
二人同行至6路車站,興許是依舊沉浸在剛才的尴尬氣氛裏,嘉文一路無言。沈青也一時不知該怎麽跟他交談。他們就這麽沉默地在站牌下等了五分鐘,嘉文突然開口說:“其實,我不是什麽孤兒,我還有個父親。”
沈青驚訝地轉過身去看他。
“雖然他對我來說就跟死了也沒什麽兩樣。”嘉文冷笑了一聲,說,“那混蛋沒什麽正經職業,一年到頭靠着綜援過活,又是個酒鬼,一喝醉就打我。看見這個傷疤了麽?”他挑起自己額前的頭發說,“就是當年他抓着我的頭發撞到牆上時留下來的。有一次,因為我的綜合排名下降了一點,他醉醺醺地抽了我一耳光,現在我的左耳只剩了一半的聽力。”
沈青愈加驚惶地看着他。他卻用一種仿佛在講述其他人的故事一般的口吻繼續說道:“這次離家出走也是因為他。去年我在學校不小心得罪了幾個有錢人家的孩子,他們就把自己的球鞋放在我的衣櫃裏,然後在體育課上誣陷我偷了他們的鞋。那個體育老師當着全班同學的面罵我品行惡劣、不知廉恥,還用卷起來的書狠狠地敲我的腦袋,逼我承認和道歉。我說我沒偷,他就帶着全班同學一起罵我‘小偷’。我就這麽被他們罵了一個月。後來,那幫人的圈子裏有個男生被欺負了,就把他們那時陷害我的事情說了出來。那體育老師向我道歉,我說:‘那你也讓我用書在你的腦袋上敲幾下吧,不然踹你幾腳也可以。’體育老師愣了一下,擡手就甩了我一耳光。我于是也毫不猶豫地扇了回去,因此被停課送回了家。學校的領導說,如果我不好好反省跟老師道歉的話,他們就會将我開除。我回家的那天晚上,那混蛋二話不說就拿着掃把上來抽我,逼我跟老師道歉。我說我沒有錯為什麽要道歉,他頓時抄起一張矮凳朝我扔了過來。那天我被他揍了半個晚上,渾身上下全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可是我還是沒有松口說要道歉。他就威脅我說;‘如果不道歉的話就給我滾出家門。’所以我就滾出來了。現在已經過去半年多了,他連失蹤人口都沒有上報,估計是怕警察知道他在家那點事,影響他領綜援吧。”
“所以,我有時寧願自己是孤身一人,也總比跟那麽一個混蛋一起生活強。坦白說,那天從那個家裏離開的時候,我心中反倒是覺得輕松了不少。”他莫名地笑了一下,眼睛裏沒有一絲悲傷或憤怒。
沈青心中感到十分難過。不過她又覺得這少年最痛恨的可能就是其他人那種根本無法與他感同身受的憐憫和同情,于是她只靜靜地聆聽而從不表達悲憫。而正是因為沈青這種不做多餘嗟嘆和評論的态度,使嘉文也越加沒有顧慮地在她面前談論自己的父親和從前的生活。當然,每次都是以一種旁觀者的口吻。
他說他的父親從前是個公司職員,因為有利可圖,三天兩頭地去街頭參加社會運動,跟着別人一起反對專|制政權和老大哥。[2]後來公司裁員,他失業了,于是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共産主義者,開始像所有的無産者一樣憎恨大公司和資本主義,并且跟另一幫人一起在街頭舉着标語反對他曾經代表的那個階級。嘉文堅信,如果共産主義不能給父親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變的話,他會像抛棄自己以往所有的主義和立場一樣抛棄馬克思和列寧。說到底,那男人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投機主義者。
他也會不經意地說起自己離家出走不久後在街頭流浪的那些日子。他說自己最慘的那段時間,身上一分錢都沒有,窘迫到需要去公園裏挖野菜吃。他也想過要去超市偷一些吃的,可是最終都放棄了——這少年有着自己固執而奇怪的堅持,他認為偷書的人至多算是行為不端,偷面包的人就只剩下可悲和可憐了,這無關信仰,只關乎尊嚴。後來,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在街頭的時候,梁正林收留了他,并且給了他一個雖不體面卻至少能遮風擋雨的栖身之地。他因此對梁正林懷有一種感激涕零的尊敬,也愈發地因為上次失火的事情感到愧疚。前些日子,他果真像對沈青承諾的那樣在輪班時四處去打短工,隔兩三天就偷偷地往收銀臺裏放些錢,雖然數目上微不足道,卻使他在夜裏不至于因為羞愧而無法成眠。
同樣地,沈青也開始在嘉文面前說起了自己的事——這在沈青心裏首先是一種義務,她隐隐覺得,嘉文每每毫不避諱地與她分享自己的事情,而自己卻什麽都不肯透露未免有些不妥。同嘉文一樣,她在說起自己的家庭和過往經歷時,也從不刻意兜售痛苦和悲傷,那些故事往往經由某個自然随意的話題,以一種若無其事的口吻述說,從而省去了許多需要醞釀情緒、措辭或者某種恰當而多餘的表情反應的步驟。
有一天下午,他們像往常一樣在嘉文的卧房裏見面,一開始并沒有刻意聊什麽,嘉文一直仰躺在地毯上看着一本剛從沈青那裏借來的書,沈青則在一旁翻着他從舊書市場上淘回來的那堆書。兩個人都沉默着,就好像這沉默也是他們談話的一部分。過了一會兒,嘉文突然問了句:“你做過最瘋狂的事情是什麽?”
Advertisement
沈青放下手裏的書,想了想說:“坐在32層樓的窗臺上面喝酒。”
嘉文坐起身來饒有興致地看着她。
“那年我爸的公司成立十周年,他想在新年的時候舉辦一個盛大的慶典,就包下了一個32層樓的商務會所的頂層。他将自己所有的親戚以及繼母那邊的親戚也帶了過去,當然,我也被帶了過去。那個慶典持續了整整四個小時,所有的人都虛與委蛇地笑着,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我端着酒杯站在窗前,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人如果從這個高度摔下去,會被摔成什麽樣子呢?我這麽醉意朦胧地想着的時候,竟然真的打開了窗。我拿了一瓶酒坐在窗口,看着自己腳下迷蒙的夜色,有一瞬間好像真的覺得自己從窗口飛身躍下,經過一段長長的墜落,一聲悶響撞在了地面上,一大堆腦漿和血濺的到處都是。”
“是夠瘋狂的。後來呢?”
“還是沒有人注意到我,我終于覺得無聊就一個人離開了。”
嘉文笑了笑,沒說什麽。
沈青問說:“那你呢?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麽?”
“我曾經在一間網吧裏整整待了一個月。”
“一直在那裏?”沈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嗯,吃飯、睡覺、上廁所都在那裏。直到我将從我爸那裏拿來的綜援金花光了才離開。”
“真是難以置信。你是怎麽做到在那種光線陰暗、空氣污濁的地方待一整個月的啊?”
“其實我一開始沒想在那裏待那麽久。”嘉文說,“我待到第三天時,網吧裏來了一個女孩子,年紀跟我差不多大,腰細腿長,臉也可愛,就是那種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會喜歡的類型。可是有幾個逃學來網吧的男孩子卻告訴我,那女孩其實一直在附近的一條街上做援|交。我覺得十分詫異,因為那女孩看上去非常乖巧,怎麽看都不像是那種人。那之後一連幾天,她都會在固定的時間來網吧,那幾個男孩子說她那是在網路上找金主呢。他們又嘻嘻哈哈地打賭說,看誰能先睡到她,問我要不要參加比賽。我說:‘她怎麽會看上我們這種沒錢的窮小子。’男孩子們說:‘昨天我們問過她了,她說如果我們東洋忍者能打到十萬分就跟我們睡。’‘東洋忍者’是我們一直在玩的一個游戲,沒有人能打到十萬分。即便是那樣我還是決定試試,從那以後就一直在那間網吧裏夜以繼日地打游戲,就那麽打了一個月。”
“就因為想跟她睡?”沈青問。
“也不全是吧。”嘉文沉吟說,“後來我終于打到了十萬分,她也果真像之前承諾的那樣跟我上床了。可是我卻突然覺得索然無味。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終于到達那個曾經好像遙不可及的地方時,我心裏沒有像想象中那麽興奮,也沒有任何的成就感。一個月之後,我從那間網吧裏走出來的時候,心裏只有一個想法:然後呢?就連跟她做|愛的時候也是這種讨厭的感覺。”
“讨厭跟她做|愛?”
“也不能說讨厭,只是不怎麽喜歡釋放之後的那種空虛感。所以,我想,我之所以将跟她上床當作目标在那間網吧裏待了一個月,應該也只是需要一個讓自己不那麽空虛的終點罷了。等那個終點消失的時候,我又空虛了起來。”
沈青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靜止的書頁,俄而問說:“是什麽感覺呢?”
“做|愛的時候?”
“我是說打游戲的時候。是把游戲裏那些怪物和壞人想象成自己讨厭的人殺死麽?”
“只是盯着計分板機械地殺怪物而已。”嘉文笑說,“我沒有讨厭到想要殺死的人,即便是對我爸或者那個體育老師都沒這麽想過。因為覺得太麻煩了,反正他們到最後都會死。你有讨厭到想殺死的人麽?”
“嗯,應該是有的。”
“是什麽樣的人?”
“我不是說過我在來香港讀研究院之前曾經在一個語言學校工作過兩年嗎?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外面租房住。一開始,我跟一個陌生的女孩合租了一套公寓。起先覺得她還不錯,可是沒過多久就發現她有一些讓我受不了的習慣。”
“什麽習慣?”
“洗完澡之後從來不清理浴室水槽裏的頭發,也從來不拖地板。我跟她說了幾次她卻依然是這樣,每次我從堵塞的下水道裏掏出那些臭烘烘的頭發時都有一種想要殺死她的感覺。”
“後來呢?”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些酒,回家之後發現她将泡面湯倒在了洗臉池裏,浴室裏積了一灘水,水槽裏浮着髒兮兮的肥皂沫和她的頭發,我突然間就崩潰了,披頭散發地跑進她的房間裏又哭又笑,還把她的盆栽也砸了。第二天她就搬走了,臨走之前還跟房東說我腦袋不正常,沒過多久我也被房東趕了出去。”
嘉文笑着說:“你在這些奇怪的地方還真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像誰?”
“我姐姐。我們是孿生姐弟,可是她跟我卻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她比我聰明,也有才華的多,十四歲時就已經有人挖她去讀美術學院了。她以前也是跟你一樣,對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不怎麽在乎,卻總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固執己見。那個時候,她總是開着卧室的窗戶睡覺,不管再冷的天氣也是這樣,因為她總擔心煤氣管道會洩漏。如果哪一天我們偷偷地幫她把窗子關上了,她第二天一定會大發雷霆,然後一連幾天晚上都要起來檢查好幾次。”他頓了一下說,“諷刺的是,她最後居然真的死于煤氣中毒。”
“是因為…煤氣管道洩漏嗎?”沈青小心地問說。
嘉文搖了搖頭:“是她自己關了窗子,又打開了煤氣閥門。”
沈青沉默了下來。
“自殺前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備受失眠和妄想症的煎熬。有一天,她吃蘋果時從裏面吃出了半條蟲子。是半條哦。她盯着那半條蟲子看了足足有兩分鐘,然後就跑進洗手間嘔吐了起來。後來她就不吃任何蔬菜和水果了,再後來連面包也不吃了,經常一個人坐在卧室裏發瘋般地抓扯自己的頭發,就好像要把什麽東西從腦袋中扯出來一樣。我有時站在門口看着她,心裏會想她此刻到底在經歷怎樣痛苦的臆想呢。所以,我一直覺得,她死了或許是解脫了。不只是從她自己那裏,也是從那個混蛋那裏。”他向後倚靠在木箱上說,“只是可惜了她的才華。”
“她是個天生的藝術家。”他回過頭來看着沈青,篤定地說。
這是他第一次談起他的姐姐,眼中倏然閃過一絲淡淡的、柔軟的悲傷,不過這神情只一瞬就消失了。所以沈青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他還給沈青看過一幅畫,那畫中空無一物,只有一片陰翳的青灰色的天空。可是不知為什麽,沈青卻覺得那其實是一片海——昏沉的、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海底。海面上那抹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小小的光源,看上去似乎很近,卻又如同永遠無法到達的遙遠。
嘉文告訴沈青,這幅畫叫Deep Blue,是他姐姐短暫人生的寫照。她從來都只會用畫畫來表達自己情緒和感受,不善與人交流,就連被那個混蛋毒打時也從來都不會喊叫或求饒——這大概是他與姐姐唯一的一點相似之處。
“她自殺以後,那個家裏就沒有任何讓我覺得牽挂和留戀的東西了。離開也是遲早的事。”嘉文說。
沈青有點想問他的母親呢,可是她并沒有那麽做。在他們過往的那些交談中,他一次都沒有談起過自己的母親。沈青覺得他似乎是在有意地回避這個話題,而今似也沒有任何想要談論的打算。于是她也從來不問。
她明白,在每個人心底的最深處,都有一個不想去碰觸的禁地。她也有。那裏隐藏着一些秘密,通常是醜陋的,因而無法與人訴說,甚至也無法再回憶。就好像,只要再看一眼,那從前支撐着自己世界的最後一根岌岌可危的石柱也會在剎那之間分崩離析。因而她寧願自己看不見。
只有看不見,才能假裝不存在。而就是這點自欺欺人的信念,讓她走到了現在。
作者有話要說: [1]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2] 老大哥:big brother,典出喬治·奧威爾的《1984》,指代威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