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日光(3)
一天早晨,嘉文醒來時外面正下着雨。前一天晚上沒有關窗,屋子裏的空氣潮濕而黏膩。他仰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像一個溺水的人慢慢沉入水底,一股沉悶的窒息感也随之向他壓了下來。
他又聽了片刻的雨聲,決心起床給沈青寫了一封信。他踉跄着走到書桌前,花了五分鐘的時間從抽屜裏找了一支藍色墨水的鋼筆和幾頁白色信紙。他将信紙平整地鋪展在桌上,在左上角認真地寫下了沈青的名字,身體的虛弱使他的右手抖動得厲害,紙上的那兩個字看起來歪歪扭扭的。他于是将那頁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在下一頁信紙上重新寫了起來:
“青青,
你離開我已經21天了,這座空蕩蕩的公寓依舊像墳墓一般寂靜。這段時間,除了等你,我什麽都沒做。悲傷和絕望如蛀蟲一樣侵蝕着我的生命,我已像一個老弱的病人般什麽都做不了了。
自從你走後,我的胃又開始痛了,也開始一日日做着那個身陷沼澤的夢,每天早上醒來時我都覺得自己已經死去,輕飄飄的靈魂在天空裏漫無邊際地飄蕩着,腐敗的肉體卻依舊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昨天半夜,我睡到一半時突然痛醒了,胃部劇烈的絞痛和灼燒感讓我幾近虛脫,我爬到床下,在抽屜裏找了胃藥哆哆嗦嗦地服下,可是那股劇痛卻絲毫沒有緩解。我蜷縮在地板上,突然明白過來,這疼痛似乎并不是來自我的胃裏,而是來自比那更深的某個角落裏。最近,我越來越無法分辨肉體的疼痛和心中的苦痛了。我覺得,我大概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我是多麽希望我能繼續等下去,然後有一天你突然推門走進來,再像以前那樣擁抱我,親吻我,溫柔地對我說:“我回來了。”可是現在這希望卻漸漸在我心中變淡、消失了。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了,所以,我決定用某種方式結束這一切。
三天後,我會在兩年前我們重逢的教室裏等你,我會一直等到天亮。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是沒有回來,我就會自殺。
如果我真的像這樣懦弱地死去,你也不必覺得愧疚和懊悔,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如果我不能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忠正勇敢地活着,至少讓我為愛情而死。
如果我像一個殉情者一樣死去,我同樣也不會怨恨你。因你是發生在我人生中最好的事,我對你從來都只有無盡的依戀和感激。謝謝你讓我相信,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期待明天的太陽。只是,我就像那克裏特島的伊卡洛斯,因為向往光明而飛得太高,最後被太陽融化了蠟做的翅膀。[1]
如果我像天鵝一樣在歌聲裏死去,[2]請為我唱起小夜曲,戴上這淚水浸洗過的花冠吧。路很長,但我不會空手而歸;深夜漆黑一片,但你就是照亮了這黑暗世界的火光。[3]
再見了,我的師長,我的朋友,我的愛人。一千次吻你。
嘉文。”
寫完這封信之後,嘉文才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沈青的通信地址,于是又将信抄進了電子郵件裏。發完那封郵件,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略微輕松了些,便又提筆在紙上寫起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他之所以決定再等三天,就是因為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會死的話,至少要在死之前完成那些自己一直沒有做完的事情。然而當他真正開始去做那些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三天的時間。事實上,他第二天下午就已經無事可做了,只好又像之前一樣,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明天的到來。
沈青回到上海之後沒多久,齊揚便托人介紹她去了一所大學的英文系做講師。不過因春季學期已結束,她暫時只去學校辦理了一些人事方面的手續,需等到秋季學期開始後再入職。父親對于齊揚這種不計前嫌的收容和幫助很是感激,經過了一次家庭聚會之後,這個他從前“不太喜歡的有些圓滑”的男人,就成了他口中“大有可為、早就有意提拔”的青年才俊。于是齊揚很快升遷,并即刻調回了總部,他與沈青的婚期也被匆匆定了下來。
從這以後,這男人不論參加父親公司裏的任何社交活動都喜歡帶她一起去,父親也因此對他越來越有好感,時不時就在她面前說,她能嫁給齊揚是她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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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此時,她都會沉默不語,雖不刻意迎合,卻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将厭惡表現在臉上。自從那日她與齊揚一起離開香港,她就已經決定接受自己的命運——她想她應該一定會被介紹去某所大學裏教英文課,然後在一年之內跟這個男人結婚,兩年之內生子。而後這男人十有八|九會出軌,她因為覺得麻煩也多半會假裝沒有發現,最初勉強維系着兩人關系的新鮮感也不複存在,他甚至都不想再碰她,可是為了自己的前程考慮他又絕不會跟她離婚,于是繼續與她待在那個名為婚姻的空殼子裏互不幹擾地生活。她那時應該依舊沒有自殺的勇氣,而只能獨自待在自己靜止的人生裏,聽時間的齒輪機械地向前走着,直至一個遲暮之年的黃昏,死于疾病和衰老。
這段人生裏的每一幀,在那班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的跑道上時就已經被設定好了,眼下她不過是像等待一場電影一般地等待所有的劇情依次發生而已。
好在當她決心接受這人生時,一切劇情的發生就沒有那麽難以忍耐了,除了那男人試圖吻她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即便已與嘉文有過那麽多的肌膚相親,也仍是無法适應男女之間的親密關系——她所适應的只是嘉文一個人而已,而那男人的碰觸卻只會讓她覺得反感和惡心。這反應完全是生理性的,既無法抑制,也不會随時間而消失,因而她只好盡量避免與這男人的私下會面。
晚上的時候,她會以自己睡眠不好為由堅持與他分房睡;白天,她則一整天躲在市立圖書館裏。然而,只過了幾天,那男人就開始頻繁地來圖書館接她回公寓,她無奈之下便開始在這城市裏漫無目的地游蕩。她有時會去公交站随便搭一班公交,選一個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倒退的風景坐到終點站。有時也會沿着某片街區一直行走,走累了就坐在樹底的長椅上看會兒書。她每天行走的路線都不一樣,因而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裏。有一天,她就這麽走着的時候,意外地走到了從前工作過的那家語言中心的樓下。她木然地望着眼前這座高高的寫字樓,呆立片刻,去附近的花店買了束太陽菊,搭電梯徑直去了樓頂。
時間是五點一刻,寫字樓裏的人們仍在自己的工作裏忙碌着,頂樓的天臺上空無一人。沈青走到天臺的邊緣,隔着樓宇的森林,看見夕陽的倒影摔碎在波光閃閃的黃浦江上。她在那裏凝神眺望了片刻,翻過欄杆,站在了天臺邊緣的外側,一陣眩暈感頓時向她襲來,她的視線也變得晃動起來。她俯瞰着腳下那些匆匆移動的影子,想象起五年前那女孩兒從這裏跳下去時的樣子。從這裏向下望去,生與死之間只有幾秒鐘的距離而已,究竟是怎樣的絕望才能戰勝這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恐懼向下縱身一躍呢?她終究是做不到。
她越過欄杆下來,将手中的太陽菊放在了邊緣的角落裏。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了刻在欄杆上的那句話:
Love is colder than death.
這是德國導演法斯賓德所導的第一部電影的片名。那是部歇斯底裏的喜劇片,當年她曾與唐雪一起看過。她因片子裏混亂的對白和對女性的歧視而心生厭惡,唐雪卻看的津津有味。看完後,那個美麗的女孩兒起身走到窗前,相似的夕陽也如現在一般在她身後墜入了閃着金光的黃浦江。沈青記得她曾對她說了什麽——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忘記了,而今她卻終于想起:
“愛情比死亡更寒冷。若有一天我死去,一定是因為愛情。”
這句悠悠的話語自時間的河流裏溯流而上,在她腦中激起波濤一般的回響,那股沉寂已久的悲傷的思念也瞬時将她俘虜——她想念這女孩,也想念她遙遠的戀人。
她跪倒在地上,一時哭的停不下來。
這天晚上,沈青回去齊揚的公寓時已接近10點,剛一進門,齊揚就一臉關切地問她去哪裏了。沈青低垂着頭,沒有回答,徑自回了自己的房間。齊揚見她雙眼紅腫,神色憂郁,心想她今天興許遇見了什麽不好的事,忙也跟了進去。
“青青,你這是怎麽了?”他在她身邊坐下,語氣溫和地問說。
沈青依舊默不做聲。
齊揚猶豫片刻,擡手撫在她的面頰上說:“青青,我都已經是你的未婚夫了。不管發生了什麽事,讓我跟你一起分擔好嗎?”
沈青雖然仍是毫無反應,卻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對他的碰觸百般抗拒,他便又用另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腰,輕聲說:“我真的很擔心你啊。”
沈青還是沒有拒絕,他于是試探着側過身去親吻了她,發現她并沒有推開他,終于大膽地将她壓在了身下。過往的經驗使這男人堅信,女人精神脆弱時最容易給男人可乘之機。雖然這行為有違君子之道,但這女人實在讓自己等太久了。
他焦躁地吻着她的脖頸,右手隔着襯衫急切地撫摸她的腰肢和胸乳,然而她卻依然僵硬得如同一具屍體,沒有半點的回應。直到他要褪去她的衣衫時,她才終于語氣陰冷地說了句:“我殺過人。”
這句話實在突兀,在這靜谧的黑暗裏顯得尤為驚悚,齊揚登時惶恐地停在了那裏。
“五年前,我殺了我最好的朋友。”沈青幽幽地說。
“怎麽可能?你是騙我的吧?”齊揚從她身上翻下,驚恐地看着她。
沈青沒有理會他,依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言地說:“那個時候,她跟一個還在讀高中的男孩相戀了,兩個人相差八歲,可是他們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對戀人都要相愛。只可惜,沒過多久他們的戀情就被學校發現了,男孩的家長來學校大鬧了一場,抽她耳光,罵她不要臉,勾引他們的兒子。那個男孩迫于壓力也沒有站出來維護她。從那以後,學校裏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開始用惡毒的語言侮辱她,沒有一個人站在她那邊替她說一句話。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做了什麽嗎?我也沉默了。因為太害怕跟那些人對立,害怕他們也會那樣對我,我就像他們一樣疏遠了她。當年,她在我被所有人排擠的時候向我伸出了手,可是我卻在她最需要我的那一刻縮回了手。這世上還有比我更加惡劣的人嗎?
後來,她絕望地辭職了,過了沒幾天就自殺了。我得知她的死訊時一遍遍地自我安慰說,她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可是卻怎麽也無法擺脫那種莫大的負罪感,過了整整五年也沒能解脫出來。因為我心裏明白,她就是我殺的,是我和那個男孩,還有那些殘忍的旁觀者一起殺死的。”
“青青,你不要這麽想…”齊揚皺了皺眉頭,又要擡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然而沈青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地打斷他說:“現在,我竟然又做了同樣的事情。只是因為一點現實的困境,就絕情抛棄了自己的戀人。我總說自己是個懦弱的膽小鬼,并以此為自己開脫,可是卻忘記了,做出那些最殘忍的事情的往往就是那些懦弱的人。”
她頓了頓,起身說:“齊先生,很抱歉我不能跟你結婚了,我要回香港去找他了。”
齊揚愣了片刻,急忙上去拉住她,氣急敗壞地沖她喊道:“你他媽開什麽玩笑!”
沈青平靜地掙開自己的手,說:“你放心,我父親就算是跟我絕交,也不可能取消你的調令和升遷的。他是個江湖氣很重的男人,如果覺得虧欠了你的話,一定會補償你的。所以,我取消婚約,對你的前程不會有什麽影響。”
齊揚的嘴唇翕動了一下,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沈青就已走出門外。
在去機場的路上,沈青打開手機,查看起了這兩個月來未曾過問的郵件。那裏面一大半都是嘉文發給她的,還有一些是出版社的吳編輯發來的。沈青一一讀完,發現嘉文最近的一封郵件是封悲傷欲絕的告別信,而吳編輯最新的郵件裏則寫着:
“沈老師:
您好,近來一直無法與您取得聯系,很是焦急。我十分榮幸地告知您,您與許嘉文先生合譯的小說已順利出版,市場反應很好。請盡快将您的彙款地址及方式吿予鄙社知悉,以便及時支付您的稿酬及勞務費用。另,希望能與您保持長期的合作關系。”
沈青一遍一遍地讀着這兩封郵件,一瞬間又想起了下午站在天臺的邊緣時看見的情形:生存的希望與死亡的念頭都不過是在須臾之間。而她從未像此刻一樣慶幸自己轉念間的選擇和平生第一次的勇敢。
夜間航班到達香港時已是淩晨四點。沈青匆匆搭計程車趕回學校,拖着行李箱在山路盤繞的校園裏一路奔跑,終于在接近黎明時氣喘籲籲地來到了二人相約的那間教室。
她推開教室的門,嘉文正抱膝坐在長窗之下,臉龐深埋在膝間。她将行李箱立在門口,走上前去,在他對面蹲下身來輕喊了一聲。嘉文沒有回應,她于是又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他擡起頭來,滿面淚痕。
“我是在做夢嗎?”他哽咽問說。
沈青笑了笑,握起他的雙手,低頭親了親他冰涼的手指。
“我剛剛夢見你沒有來。”他流着眼淚說,“而我也沒有勇氣從這裏跳下去。然後我的人生只剩了兩條路,要麽變成一個酒鬼掉進車軌被火車軋死,要麽變成一個有錢的廢物,在輪椅上度過餘生。”
“真是個糟糕的夢。我永遠都不會讓你的人生變成那樣。”
“可是我沒辦法讓你過上富足的生活。”
沈青微笑着将自己手機遞到他面前說:“我收到編輯的郵件了,我們的書出版了。”
“真的?”
沈青點點頭說:“嗯。我們有錢了,雖然并不是那麽多。不過,這至少已經證明,就算是我們這樣的人,也是可以在一起生存下去的。我們現在可以翻譯英文和日文的小說和詩集,我再努力一下的話,法文應該也可以翻譯。等我們拿到了學位,擁有了事業,我們會慢慢變得富有、體面、受人尊敬,在某個城市裏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說不定有一天,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今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突然可以想象我們做祖父母時的樣子了。嘉文,我愛你,讓我給你一個家庭吧。”
嘉文呆呆地看着她,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唇邊帶着幸福的笑容,眼淚卻不停地流下來。沈青也不禁淚眼婆娑,傾身過去抱住了他。他也擁她在懷,低下頭來深深地親吻她。
熹微的晨光透過白色窗簾照進來,嘉文将沈青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起身說:“我們回家吧。”
沈青随他走到教室門口,想了一想,又從自己的手提包裏取出一張二人接吻的照片貼在了門口的白板上。嘉文笑了笑,提筆在那張照片下面寫道:
I am my beloved's, and his desire is toward me.[4]
寫完後,他們相視一笑,牽着手離開了教室。清晨的風絲帶來栀子花的芬芳,初陽耀眼的光芒穿過雲層的縫隙流瀉下來。
新的一天來臨了。
(The End.)
作者有話要說:
[1] 戲劇腔蠢蠢欲動啦。不過倒也符合文藝青年的腔調。>_<
伊卡洛斯:古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的兒子,與代達羅斯用蠟和羽毛造的翅膀逃離克裏特島時,他因飛得太高,翅膀的蠟被太陽融化,墜入海中喪生。
[2] Swan Song:英語習語,代指絕唱,在古老的西方傳說中,天鵝臨死前會為自己唱起憂傷動聽的挽歌。
[3]《古希臘詩集》第十二卷,有改動。
[4]《舊約.雅歌》:我屬于我的戀人,而他也只傾慕着我。
本作品已完結,自虐結束。多謝各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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