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殺身之禍(6)
第二十章 殺身之禍(6)
“六殿下,您這是——欸?六殿下!六殿下!請留步!留步啊!”
楚翼二話不說,長劍指地,本着遇佛殺佛、遇神殺神的修羅氣勢,一路闖進天牢深處。
狹隘昏黃的空間裏,兩個黑衣人正在激烈纏鬥。
随之而入的侍衛見之一愣,仿佛不明白怎麽還有兩人在裏面。
厮殺中的兩名蒙面者見有人進來,其中一人視線不經意掃過楚翼,手下虛晃一招,逼退對手,即刻抽身離去。
楚翼不容對方喘息,手臂一動,利芒劃過,一劍結果了殺手,腳下步伐不停,直往吊架而去,目光從進來後就直直鎖住刑架上的人,未曾偏移分毫。
一步步接近,身體不禁微微顫抖,他握緊手中利劍,運起內力揮手砍斷鐵鏈,左手伸出接住了軟倒的身軀。
昔日白衣不染纖塵的天之驕子,再也不見其揮灑間氣宇軒昂的豐姿,如今映入眼簾的,只有滿身的血污,遍體鱗傷,意識不清。
楚翼的眼底是震驚,亦是冰寒,再不複平時面不改色的從容自若。
視線落到他僵硬地舉過頭頂的雙手,瞳孔不由急劇收縮,手掌血跡斑斑,掌心可見白骨森然,是被施以酷刑鐵釘穿透而造成的傷口!盡是想廢了他這雙手嗎?
由于不曾得到治療,已隐有膿水滲出,入目處慘不忍睹。
“徐……子煦……”楚翼聲音沙啞,不敢随便放下他雙手至于身側,就着他僵直的身體直接攬過腰身将人抱起,未再言語,旁若無人就往地牢門口走。
侍衛們搞不清楚狀況,一部分去追脫出的黑衣人,另一部分留在天牢裏,愣愣看着六殿下的舉動,阻也不是,不阻也不是。
懷中依稀有了動靜,楚翼低頭一看,那人微微醒轉,似是恢複了片刻的清醒:“來了?”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讓楚翼心頭猶遭重擊,手下不自覺用力抱緊他。
徐子煦嘴唇又蠕動幾下,楚翼不明所以,一邊闊步前行一邊俯身細聽,才聽得他模糊不清的呢喃:“當日刺客……是大……王子……”
聲音粗糙如沙礫般,不複往日自信潇灑,聽得楚翼心中又是隐隐一揪,溫聲道:“少說話,一切有我。”
徐子煦似是聽見了,神情一松,挂着幾不可見的笑容,頭無力地微微歪向一邊。
楚翼看着他嘴角這朵未展的笑容,心中一緊,不做遲疑,加快腳步。
“六殿下!這人是重犯,殿下不可——”眼看人就要走出牢房,侍衛終是戰戰兢兢上前阻止。
“擋路者,死。”
楚翼頭也未擡,冷冷而言,語調未有起伏,渾身散發的淩厲冷意卻足夠冰凍三尺,令人退避三舍。
衆侍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遲疑間已經亦步亦趨跟着他出了地牢。
“有人劫獄!來人哪!有人劫獄啊!”
突如而來的呼喊聲響徹暗夜的靜谧天空,侍衛自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待得看清竟然是他們無比敬畏的六殿下,再定睛一瞧看清其懷中的是血跡斑斑、不知是生是死的重犯,紛紛驚異對視,定立原地,手足無措起來。
誰敢對天沛戰神六殿下刀劍相向?
重重人牆圍攏而來,楚翼視若無睹,抱着懷中之人一徑往前疾行,包圍着他們的人流紛紛往後退去,卻依然成包圍之勢。
“六殿下,請莫要為難末将!”侍衛統領率人攔上去,橫擋于前,不容再進一步。
“讓開。”楚翼步伐微頓,神色冷厲。
“懇請六殿下三思!”
僵持間,大王子火速趕來,喝斥:“都愣着幹什麽!有人劫獄還不快攔!重犯脫出,王若怪罪下來,誰擔待得起?”
侍衛本來正猶豫,對方可是六殿下,但大王子一發話,而且的确是劫獄,若王問起,衆人可是吃罪非輕,互看一眼,手中刀劍一緊,一哄而上,卻畢竟不敢真朝六殿下身上砍,只望能從他手下奪回犯人。
楚翼寒着臉,閃身躲避間,縱然下盤微有不穩,步履稍顯踉跄,卻如何肯将人交出?對峙間,念及懷中之人傷勢刻不容緩,他殺氣陡增,手腕一動就要一路殺出重圍。
“身份……不……可……子、民……”
懷中又傳來聲響,楚翼聞之心下巨震。
徐子煦說得斷斷續續,語意不清,他卻聽分明了:作為天沛六王子,他不能為此斬殺恪盡職守的守衛,因為他們也是天沛的子民!
楚翼垂眸瞧去,那人毫無血色的幹裂嘴唇翕合幾下,靜止不動了,這回卻是真的徹底失去了意識。
這人,竟在這種時候還保持着冷靜!掙紮着要對他說出這麽一句話!
心中不由一片難解的複雜。
“請六殿下放下犯人。”
楚翼仰天長嘆,目光一一掃過衆人,一字一句重複道:“讓、開。”擲地有聲,是不容錯辨的堅持!
那目光威嚴懾人,帶着修羅地獄般的決絕,被掃過的兵士莫不感覺一股寒氣自背脊升起,不禁微微戰栗。
“老六,身為六王子,你竟以身作亂嗎?眼裏可還有王法!”大王子冷笑一聲,手一揮,又一波侍衛跑步上前,将人團團圍在了中心。
楚翼面容冷峻,低頭看向昏厥之人,終是一嘆,将人小心翼翼放下,在周圍衆人的詫異中,半蹲下把人往背上一背,左手托着他,右手利劍一抖,低鳴聲過,竟擺出了對戰姿勢。
“六殿下,萬萬不可!”統領神情一凜,急喚。
無奈楚翼無動于衷,執劍再度邁步前進。一步一穩重,一步一絕然。
侍衛又退了一小步,卻在大王子一聲怒喝下定在了原地。
楚翼已凝氣劍上,森冷的劍芒反射出一張張如臨大敵的肅穆面孔。
劍拔弩張之勢,扶搖直上。
忽而,有人動了,卻是大王子帶來的人馬,甫一交手,楚翼心下驚異,這些人并非普通守衛,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背着一個人,先前又長跪兩天一夜,不曾吃喝,四肢也略有僵硬,一時應付起來,倒顯得吃力,反觀對方身手矯健敏捷,招招直取他和背上之人,看樣子竟是痛下殺手。
為了顧全無法自保的徐子煦,無疑在一定程度上他受到了牽制,眨眼間手臂平添一條血痕,尚未喘息,殺機又在眼前。
就在逼命一刻,一列隊伍浩浩蕩蕩由遠及近。
是王駕!
衆人紛紛停手,跪了一大片。
天沛王上前,見得眼前景象,驚怒交加:“你一堂堂王子,竟然——竟然……成何體統!”
楚翼長身而立,淡漠道:“父王若是來讓人收兵的,兒臣就先謝過了。”轉身就要走。
“站住!你眼裏還有孤王嗎?”
憤怒的質問得到的不過是聲不輕不淡的冷哼,連步伐都未停。氣氛霎時緊繃。
“放肆!真以為孤王奈何不了你嗎!”天沛王厲聲喝斥。
楚翼頓步,說了句:“您看不慣的話,就像當年對待母妃那樣對兒臣便是了。”說完,抱着昏迷的人,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你!”天沛王震怒不已,瞪着倔強冷厲的背影在風雪中漸行漸遠,卻是發作不得。
八個子嗣裏,獨獨這個王兒,他從沒有看透過。因為其母妃的關系,曾經想予以彌補,不料這孩子十歲時不聲不響就跟随他師傅離開,十五歲那年好不容易回來卻是要求帶兵踏平蠻國,他因擔心氣安危而不同意,不曾想這孩子異常固執,竟避過他派來的眼線,私自再度離宮,音訊全無……待十七歲歸來,已脫胎換骨。
因為愧疚,所以對他寬容,甚至可以說是放縱;也因為這孩子的出色,所以對他更為喜愛有加,一提到六子,心中就無比自豪,連帶他的狂傲,在做父親的眼裏,也成了可愛之處。
這孩子,有着他當年的霸氣、果敢與睿智,是帝王将相之才。
只是,卻為何會對那個朝陽王爺,如此執着……
天沛王怒氣勃發中,又有了層憂慮。該不會同二子一樣吧……
楚翼疾步如飛回到王子府,葉亭軒一見他馬上迎了上去:“你總算回來了!”
“人呢?”
“早已在墨竹樓侯着了。”
兩人說話間,腳步一刻也沒停,急匆匆直奔往墨竹樓。
整幢樓,燈火通明。內室中,熱水藥物均已備妥,寒邪一見徐子煦情況,神色愈發凝重,指揮楚翼将人放到床上,只留了童子,其餘人全被趕了出去。
楚翼一言不發,在屋外負手定立,望着院裏蕭瑟冬景,面無表情。
葉亭軒站在廊道裏,看着前面幾步遠的人,表情幽深。
“這裏寒邪一時半會也出不來,你可要先去換了這身濕衣服,再吃點東西?”
楚翼仿若未聞,一徑沉默。
“殿下——”
楚翼淡淡一擡手,輕聲道:“讓我一人靜靜。”
葉亭軒一愣,望着他凜然挺拔卻透着孤絕的背影,忽然覺得此刻,他們的距離似乎很遠,很遠……
扭頭望向緊閉的房門,心中一嘆,無言退了開。
之前還以為只是利用,但光光利用的話,有誰會冒如此大風險?
劫獄!可是藐視王法,要殺頭的重罪!
殿下此舉,究竟是出于降服之心,惜才之意,還是惺惺相惜之情?葉亭軒迷惑了,也許殿下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吧……
夜色濃重,飄了大半天的雪花,到下半夜終于漸漸弱了。
房門卻一直緊閉着,楚翼不言不語不動,寸步不離地守在屋外,任融化的雪水濕透了衣衫,任發絲被風雪吹拂得亂舞,随着時間的流逝,眼底越見沉痛。
終于東方露出魚肚白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寒邪滿臉疲色地半倚在門邊,淡淡道:“進來吧。”說完又往內室走了。
楚翼聞言快步跟上,還未開口詢問,寒邪已自動自發說明了情況。
教之前兩次牢獄之災的有驚無險,這番卻天壤地別,真正是一條腿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不論其他,光渾身近百條鞭傷,三處嚴重烙傷就已觸目驚心,又過了治療的最佳時間,已經化膿出水,若再延誤些時辰,只怕大羅神仙也難救;加之胸口骨折兩處,嚴重脫水和饑餓導致的異常虛弱,器髒受損不輕。
楚翼靜靜聽着,神色越趨冰寒。
寒邪不看他,徑自說下去:“臉上的劃傷雖然看起來恐怖,卻最是不要緊,受傷時間也最短,只要處理妥當就沒有後遺症,倒是雙手——”
“手如何?”楚翼一震,盯着寒邪急問。
“他長時間被吊着,雙手不但承受了全身重量,手腕處破皮極其厲害,又因長時間高吊造成手臂肌肉僵硬,往後一段時間內複原會很慢,甚至出現手臂無力、沒有感覺等的情形,但這些都只是暫時的,最為棘手的是雙掌被鐵釘貫穿後造成的傷口,傷及了筋脈,情況不妙……”
“你的意思是,他的手沒法完好如初?”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
“你究竟能不能治好?”
“我不能說肯定行,唯一能給你的保證是我會盡最大努力。”
“寒邪——”
“好了,這邊目前暫時告一段落,該做的我也都做了。離他清醒還要段時間,這期間內需要注意的是反複的熱症和寒症。”寒邪揮手打斷他,以着不容置辯的口吻命令,“如果還想我為他療傷,現在你就坐下,讓我看看你雙腿。”
楚翼一頓,終是依言坐了。
寒邪兩三下撩起褲管,入目處一片可怖的紅腫,紅腫中又透着青紫死白,這光景,怕再晚些處理,在徐子煦的手廢掉前,這雙腿就先廢了。
很難想象他就是憑着這麽一雙嚴重凍傷的腿,将人從天牢裏一路帶回來。
“太亂來了!實在是太亂來了!”寒邪搖頭嘆息,手下開始熟練動作,處理妥當了又轉向其他傷勢,“還有這手臂,本也不是很要緊的傷口,頂多流點血,死不了人,可你放着它不管,還浸了這麽久雪水,是想讓它潰爛得快點好和那人作伴麽?”
楚翼難得安靜地任人指滴奚落,視線早就瞟向內室那人所躺的方向。
“你杵在這,不給自己傷口上藥,不換衣服也不吃東西,是想怎樣?贖罪?”寒邪冷笑,“楚翼,認識你這麽久,就屬這次你最蠢!”
他奚落完了,洗洗手就推門出去。
“你去哪?”
“睡覺。”
“不行——”楚翼話語未落,他人早晃了出去,看着空蕩蕩的門口,終是閉了嘴,起身走到床邊,那人臉色依然慘白一片。
在天牢裏,乍然看見他時的情景,反複在腦海裏浮現,從不曾設想過會以這般凄慘的模樣再見……
楚翼靜靜坐在床頭,看着昏迷中的人,沙啞低語:“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傷你的人,都将付出百倍千倍萬倍的代價!”聲音雖然低微,卻帶着不惜一切的決絕。
床上的人沒有回應,楚翼伸手一一輕撫過他的眉眼,裂唇,再到包滿繃帶的胸口,最後停留在手臂上,不敢再往下去。
記憶中修長有力的一雙手,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彈得一手行雲流水的好琴,舞得一手飒然潇灑的好劍,如今也纏滿了繃帶,哪還有昔日風采?
可還能恢複昔日風采?
如若,如若這雙手,真——
楚翼俯低身子,臉貼着他的,啞聲道:“如果這雙手廢了,我賠給你。”
葉亭軒剛要進來,猝不及防聽到這麽一句,啥時愣在了門外,震驚得不得動彈。
這話,是什麽意思?
翼他,竟是認真的……
葉亭軒靜等片刻,才推門而入:“吃些東西吧。”
“放着。”
葉亭軒沒再說話,多說無益,誰也勉強不了六殿下。
徐子煦接下來的情況,确如寒邪所說,反反複複的高熱和寒症,人始終沒有清醒的跡象,偶爾的呓語也是語意不清地叫喚着幾個人名。
葉亭軒問:“影衛已經再度有了小公子的行蹤,可要将人接回?”
楚翼沉默良久,方低啞道:“他沒這麽嬌弱。”
不管何種情景下,他的希望都是那孩子遠離一切是非。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清晨情況穩定了下來,人卻還在昏迷中。
深夜,華燈高照,墨竹樓主屋內只放了盞琉璃宮燈,光線不刺眼,也不致太暗。
被褥下的人微微動了動,眼睫輕掀幾下,終于緩緩張開。
“你醒了?”
耳邊響起道異常低沉沙啞的聲音,徐子煦轉頭看去,豁然唇上一熱,濕暖的物體輕輕摩挲擦過,滑到脖子處,眼中映入的是一顆黑色頭顱,他一愣,回過神來。
不由瞠目結舌,這人竟然——
剛要駁斥,對方先一步開了口。
“別動,我不會做什麽。”楚翼在他耳邊呢喃低語着,又移了回來,反複厮磨着對方的唇,“就一會,一會就好。”依稀帶着絲祈求的味道。心中湧動的一腔難以言喻的複雜感覺,盡數在這一吻中宣洩,卻又流露出一股疑似小心翼翼的珍惜。
徐子煦怔愣了,唇上的物體,似激烈澎湃,又似溫柔缱绻。
感受到那人的壓抑,他不禁沉默了。
夜無眠R
2011年4月20日夜
《誰人天下》第二部:初聯手——歸順篇完結;待續第三部:共患難——約定篇。
作者有話要說: 【PS:呃……那啥~突然覺着大家的反應冷淡了許多……莫不是某夜寫得又退步了……默默~如果哪裏大家覺得不好,希望能提出,某夜會思索,然後盡量改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