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巴黎的地鐵裏悶熱異常。到站時人們從身邊擠過去,啪一聲,什麽東西落在腳邊。
我低頭一看,是一本灰色封面的書。視線再上移,一個男人神色慌張地正往這邊快步走過來。地鐵已經再次緩緩啓動,神使鬼差地,我彎腰撿起那本書,掰下門上的把手,跳了出去。
那個男人怔愣地看着我緩沖了幾步站定在他面前。
“你的?”我把書遞過去。
封皮上畫着一個簡單的穿着大衣撐傘的女子背影,書名在正中間,“Le premier jour”——“第一天”。
“謝謝。”他反應過來,接過書,對我淡淡一笑。
他的眼睛可真藍。
“你是游客?”他把書放進包裏,禮貌地和我搭話。
“沒錯。”他比我高了大半個頭,站過來時我能聞到暗沉沉的香水味道。
我收收步子,走在他旁邊靠後半只腳的位置。
我喜歡走在這種位置,這讓我可以悄悄地觀察同行者。
他戴着小巧的圓邊草帽,金褐色的頭發低低地紮成很小的一束。有點顯舊的白T,寬松的挽着褲腿的黑色牛仔褲,淺口的卡其色皮鞋。他露出的腳踝顯得精致漂亮。
地下通道亮着暧昧的燈光,路又長又繞,階梯也很多,這讓我們的同行顯得十分漫長。
“這種時候總讓我想要逃離這裏。”臨近出口,對流的熱風撲來,他壓着點自己的帽子這麽說道。
“但是游客們總是要慕名而來的。”我把票喂進機器裏。
為什麽是巴黎,我也不知道。我的醫生對我說,你應該去別處走走,散心總是有好處的。這個心理醫生是我大學時候的同學,跟他聊天對我來說比較容易。他這麽說的時候我正好處在心情的低谷期。于是我在心裏同意了這個建議,擡頭看到他把馬卡龍送進嘴裏的時候,巴黎兩個字就浮現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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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剎那間就幾乎耀花了我的眼。
“旅行愉快。”他取下夾在領口的墨鏡,一邊戴一邊伸手,掌心沖我。
“再見。”
“等會,或許……”他忽然折返,“你不介意的話,一起吃午餐吧。”
如果沒有中途跳下地鐵,我應該去住的地方。好在我行李輕便,只有背上一個包,便決定先随便逛逛。然而他這麽說的時候,只在飛機上吃了一頓早餐的我感到了餓意。
可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吃飯。
于是我擡頭看向他,他拉下一點墨鏡,嘴角牽起。
他的眼睛可真藍。
我聽到我自己說,“好的。”
法國餐廳的菜單是個謎。會點法語,能日常對話讀寫的程度,不代表你能看懂法國的菜單。
這是一個簡易快餐式的餐廳,外面擺着桌椅,顧客很多。
“這裏的披薩很好吃。”他解釋了一句,然後跟店主點單。
飲料在冰櫃裏自取,我拿了礦泉水,他在那頭說了蘇打。
乳酪薄片披薩,加了很多奇怪的香料,不過味道的确出奇的好。
“西池。”
“你很厲害。”我挑挑眉,對他第一次可以把一個中文名的發音讀得如此準确表示贊嘆。
他就笑了,“Gio,”他指着自己。
我猜整個名字應該更長一些,但我不介意省事地直接叫簡稱。
甜點是某種長得挺好看的松餅。我把叉子含進嘴裏的時候意識到了上面那一層晶亮的琥珀狀的東西是糖霜。
“我猜你不會喜歡,太甜了對不對?”Gio把冰涼的蘇打水貼在自己手腕上,“你不喜歡甜的東西。”
我把他後面這一句聽上去好像早就認識了我似的話,判定為對剛才我一系列反應的歸納陳述。
“嗯,不喜歡。”所以我接口道,放下了勺子。
我看着狹窄的,長長的街道,兩邊哥特式的高樓尖頂直沖雲霄。
Gio語速緩慢地,說着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很多人不喜歡和我聊天,因為我的反應老是給他們一種毫不投入,冷淡自娛的感覺。但是Gio好像很習慣這種冷場的氣氛,他在停頓期間得到我一聲“嗯哦”的回應後,可以繼續把話題進行下去,而不是強迫我發表更多的意見。
我們在一座小廣場之前分別。
我的醫生曾經跟我說,“你臉上雲淡風輕麻木不仁的時候,其實你內心已經寫完了一本五十萬字天馬行空跌宕起伏的小說,西池,這樣很不好。”然後他從黑框眼鏡後面盯着我,露出大學一起打游戲時的眼神來總結陳詞,“你個悶騷貨。”
我看着Gio的背影在烈日下遠去的時候,就正在心裏寫着這本五十萬字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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