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游洛城
百無聊賴的衛封盯着眼前的藥爐噗噗冒熱氣,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麽。戶绾取下藥壺,濾出湯藥,低頭猶豫道:“師兄......你尋輛車馬,我們趕一趟鲦山。”
“啊?”衛封驚訝回神,難以置信此言出自戶绾之口,眼角欣喜之餘掩着依稀憐憂。“绾兒......”
“新鮮草藥洗選陰幹需要時日,我們要盡早動身方能及時充盈藥房。你不是念念不忘挖采地龍嗎?此去便如你願。我熟悉鲦山地形,對草藥的生長習性亦了如指掌,大可避免盲目搜羅從而節省工夫,但也少不得留宿三五日以期滿載而歸。”戶绾故作輕松道。
“绾兒思慮周全,我這便安排車馬。”衛封此時神采飛揚,恨不得立即出發。
“師兄且慢,師父那裏如何交代?他必不會同意我回去。一走三五日,诓他亦尋不到由頭,你向來鬼心眼多,先想想怎麽瞞他再籌謀出行罷。”戶绾秀眉緊蹙,苦惱不已。
衛封聞言爽朗一笑,不假思索道:“這事好辦,我先去青雲觀找李堂道長幫忙,他要出面把師父困在青雲觀十天半月易如反掌。”
戶绾見衛封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倒也寬了心。
青雲觀乃道教衆閣分支,而昌池道人崇修全真,支系雖不同,追溯起來卻屬一脈相承。尤其在習煉延年益壽強身固本的丹藥上,兩個支系同存共求,昌池道人方能在青雲觀出入無間。然師承茅山的李堂道長久居青雲觀倒是突兀,談不上德高望重受世人敬仰,亦道不相謀,在青雲觀卻倍受擁護,如魚得水。
晚膳時,昌池道人食不知味,道要離開幾日,鄭重其事叮囑衛封在他外出期間切要幫襯戶绾。衛封連連點頭,偷瞄了眼戶绾,頗為得意。
戶绾暗嘆李堂道長雷厲風行,不禁好奇他用了什麽手段來引開師父,遂問:“師父所謂何事離開?”
“李老道收到故人書信,信上說那邊怪病蔓延,當地郎中均束手無策,已陸陸續續神滅形消。當地一時衆說紛纭,有道是鬼怪作祟,有道是瘟疫肆虐,特請李堂前去查看。他邀我一同前往,萬一是瘟疫,我便看看能否略盡綿薄之力。”昌池道人神色凝重。
戶绾啞然,見師父說得煞有介事,倒分不清李堂道長所言虛實了。若是受衛封拜托才扯的彌天大謊,那他又當如何善後。
“去往何地?”衛封埋頭吃飯,漫不經心問。
“偏遠閉塞隅地罷,為師未及細問。”昌池道人含糊應道。
戶绾瞥了眼衛封,亦埋頭吃飯,甚是心虛膽怯,不再多言。
七年前從鬼門關走了一來回,當下去多遠,對戶绾而言均算不得遠門。昌池道人前腳一走,衛封和戶绾緊跟着落了鎖,在煙亭門扇上貼着外出五日的告示便啓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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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雨歇,然戾風蕭瑟,簾卷翻飛,車廂裏迎面兜着風,風聲鶴唳,反而不如坐馬車外清淨。戶绾如此想着,卻不想動彈,攏緊大氅,任風拂亂額前發絲,心口又隐約抽搐起來。
道路泥濘難行,颠簸了三個時辰才至故地洛城,日已偏西。近鄉情怯,踏上這寸土地,每一個腳步都是沉痛的烙印。她以為烏裏族覆沒後,洛城勢必蕭條破落形同空城,哪會是眼前這般光景。經年後竟是記憶中的安适,放眼望去,挑擔吆喝的,談笑風生的,嬉戲打鬧的,被夕陽潑出一幅寧靜祥和的畫卷。恍惚間,就似那場喪心病狂的殺伐不曾發生。
戶绾內心百感交集,面上卻雲淡風輕,俨然路人姿态。為免觸景傷情,她讓衛封繞過香樟林,繞過盤草堂,把馬車安頓在山腳同和客棧,當夜便在此歇腳了。
翌日清晨,戶绾罩上面紗,背上藥簍,領着衛封徑直進了山。一路劈荊斬棘拾級而上,目光掃去,地龍比比皆是。師兄妹都是經驗豐富的采藥人,此刻并不着急挖地龍,自是先往高處采藥用價值高的珍稀草藥,待下山時倘藥簍尚有餘地,再采些廉泛之物帶上。若自山腳往上挖采,便得負重而上了。
雨後的風是濕漉漉的,越往上走越覺寒氣入骨。為了上古黑節和駁羲草,戶绾直奔斷崖,未曾想斷崖正處風口。狂風呼嘯,吹落戶绾的面紗,冷風猝不及防急灌口鼻,她便壓抑不住頻頻咳喘起來。擡頭望去,一眼便看到那株修羅草依然茁壯生長着,只覺心口生疼。
逆風而行舉步維艱。衛封見狀滿臉憂色,冷冽山風縱使鐵骨铮铮的漢子亦難以消受,別提弱不禁風的戶绾了。攙着戶绾尋了塊背風的大石,卸下她肩上的藥簍,衛封四下環顧一番,道:“崖壁陡峭,我上去便可,你在這等我。”
戶绾點點頭,擡手指着崖上的梅花樹說:“看到那棵梅花樹了嗎?樹下亂石堆,石下十寸泥,挖開有物,取出帶下。”
“绾兒藏了什麽寶物如此神秘?”衛封好奇道。
“陳年梅花玉露。”
“就一壇酒啊?”衛封難掩失望,不滿道:“我當什麽價值連城的寶物呢。”
正是一壇酒,又何止是一壇酒,裏頭釀着暗許的芳心,釀着繞指的柔情。
“山間寒意凜凜,此時喝點酒驅寒暖身再合适不過,細數來,那壇梅花玉露已是十年佳釀,師兄不想嘗嘗?”
衛封嘿嘿一笑,佯裝口角流涎,将藥鋤別在腰間,也不多言,駕輕就熟向上攀爬。
以往鲦山梅花淩雪初開時,她都要采撷許多,佐以新雪釀幾壇梅花玉露。崖上那一壇當初埋下時滿心歡喜,憧憬尋個時機與百裏彌音月下對酌至更深,不料世事無常,時機未熟便徒生變故。
“阿音好生無禮,□□擄我上馬成何體統。”戶绾嗔怪道。雖然被她圈在懷裏,卻平息不了第一次騎馬的慌張,緊繃着身子生怕掉下馬去。
“绾兒所言極是,往後當黑燈瞎火擄你才不顯得失禮。”百裏彌音理不直氣也很壯。
“你這狂徒,擄我何去?”戶绾郁結道。
“天降初雪,山裏梅開正歡,你不是要釀酒?我豈能坐享其成,這便幫你采梅花去。”
“我是要釀酒,但曾幾何時說要給你喝了?”
“之前釀的不給我喝,我既往不咎,今年我出一份力就得分一杯羹。”百裏彌音坦蕩道。
數九寒冬,倆人一騎,銀裝素裹的鲦山,就數斷崖上那棵臘梅開得最妖嬈,花團錦簇迎風鬥雪。翻飛的衣袂獵獵作響,她在耳邊輕聲細語,吐氣勝蘭撩撫人心。光陰荏苒,物是人非,言猶在耳,卻故人不複。
衛封自藥簍裏抱出酒壇,拍開泥封,瞬間酒香四溢萦繞鼻尖。仰頭猛灌一口,由衷感嘆道:“此酒甚好,沒成想绾兒釀的酒這般好滋味,甚好!”
戶绾的笑容裏漾着幾分苦澀,這壇酒正是百裏彌音采撷的梅花所釀,她終究是喝不到,不免黯然神傷。自衛封手裏接過酒壇,不經意瞥了眼腳邊的藥簍,霎時笑容凝固,訝異道:“為何沒有駁羲草?”
“崖上就幾株上古黑節,駁羲草一株難尋。”衛封氣餒道:“還以為來趟鲦山可以背一籮筐回去,太天真了,還不濟鬼函谷吶。”
戶绾胸口受創後,結脈緩止,心絡滞阻,氣血淤堵。心口疼得厲害時會服食昌池道人為她煉制的丹藥,丹藥裏少不得通氣滞化血瘀的駁羲草。印象裏斷崖橫生駁羲草,眼下竟蹤跡難覓,說來蹊跷。
晌午一過,天色漸沉,似乎悄然醞釀着一場大雨。兩人趁雨積蓄未下,抓緊時間将兩個藥簍塞得滿滿當當,烏雲壓城時已下行至山腳。
“绾兒,我們明日往哪去?”
“明日往東面密林。”戶绾說:“鲦山南面有斷崖,東面有密林,西面有山澗。妥帖記下地勢,需要什麽草藥只需了解它的習性便知要去哪裏挖采。”
“北面呢?”
“不去北面。”戶绾冷冷道:“北面是歃月凼,布農族群居地。”
衛封點頭,沉默良久,微不可聞籲了一口氣。七年前從屍堆背出戶绾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那是何等慘烈的修羅場。
失了面紗,一路匆匆走回同和客棧,他人驚豔的目光使她感到困擾。戶绾素來深居簡出,又死去七年,亦不再是當初青澀的模樣。在人多眼雜中抱存不會有人記得她的僥幸心理,全然忘了在煙亭一眼認出她的夷冧。
暴雨蓄勢待發,客棧大堂竟也不冷清,落腳的多是外來商販,正聚在一起交流着各自的生意經。衛封要了一壺茶,兩人勞累了一天,此時無多話,坐在窗邊悠然自得喝了起來。
“方才見兩位背着藥簍,外地人吧?”中年男子文質彬彬,自鄰桌探過身子詢問道。
“正是。”衛封脫口而出。
“聽我一句勸,兩位可別再進山了,山裏到處瘴氣彌漫,若不熟地形極其危險,就連當地人都退避三舍。”中年男子好心提醒。
“瘴氣?”戶绾蹙眉。她曾在洛城生活了十九年,對鲦山了如指掌,從未耳聞目睹過密林有瘴氣,不禁疑惑道:“我們今日進山并未察覺任何異樣,前輩莫危言聳聽。”
“我乃好心好意提醒你們,就怕外地人不明所以誤入鲦山有去無回。”中年男子言罷,壓低聲音接着道:“你們有所不知,洛城前些年死過數百人,屍體悉數坑埋在東面林子裏,沖天的怨氣全都變成瘴氣了。”
東面盡是參天大樹,蔥郁茂密,致使密林常年陰冷潮濕,數百具腐屍不得好生安葬,産生瘴氣不足為奇。毋庸置疑,當年衛封便是在難辨方向的密林裏迷了路,這才撞進亂葬崗救出了戶绾。
戶绾眼眸浮上寒霜,眉間染着輕微薄怒,憤懑道:“倒也有所耳聞,布農族屠戮烏裏族數百人,又鸠占鵲巢在洛城安家立業,這等慘無人道的匪徒行徑,死去的人怨氣豈能不重。”
“姑娘既然知道此事還往山裏去,那便恕我多言,兩位自求多福吧。”
漸漸平複心情,戶绾望着窗外傾盆大雨若有所思。密林光照不足,若瘴氣濃厚将更難視物,久困昏厥致死,不可冒險進入。遑論知道父親與族人埋骨于此,滋養密林萬物生長,戶绾又怎敢入林徒添傷懷,動一土取一木都怕亵渎亡靈。
瓢潑大雨驟然在屋檐拉起一席水幔,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水簾後若隐若現。筆直的身量傲世出塵,緩緩從雨中走來,走入戶绾視線,默然立于窗棂前,如墨的眸子纖塵不染。
戶绾止不住顫栗,心被毫無章法剜剝,疼得濡濕了眼睛。迫切想逃離,不願在仇人面前軟弱自憐,卻足重千斤。
“別來無恙......”兩相對望,百裏彌音眸裏亦水氣氤氲,久別重逢的歡喜和萬語千言不忍談的傷懷,在戶绾冷若秋霜的逼視下,只餘一聲別來無恙。
戶绾絞着袖口,濕潮的長睫如蝶翼輕顫,譏笑道:“你當年那一箭沒把我送上黃泉路,也算托了你的福茍且偷生着。”
衛封感受到她們兩人之間的異樣,正靜靜打量百裏彌音。戶绾話音一落,他驀地想起當年穿透戶绾胸口的箭與百裏彌音箭囊裏的別無二致,箭梢赤羽尤為刺眼,如嗜血的妖孽。衛封這才恍然大悟,窗前清冷孤高的女子竟是當年殺害戶绾的仇人。
他當即拍案而起,翻過窗便往百裏彌音招呼去。右掌暗自運力,近身時,但見百裏彌音負手側過身,衛封竟撲了空,連她衣角都碰不到。輕松的作态令衛封惱羞成怒,踏着九宮步法再次襲向百裏彌音。但見他腳下生風步步緊逼,每踏一步,密集的拳掌便接踵而至,豈料一招一式盡被百裏彌音格擋并順勢卸了力,幾個回合下來仍一直處于下風。
衛封與青雲觀弟子較量時可以說勢均力敵,此時他才體會到什麽叫不自量力。顯然百裏彌音只是防守,她若出手還擊,衛封便毫無招架之力。
“師兄快住手。”戶绾厲聲喝道:“我們的手是用來救人的,莫要因為披着人皮的禽獸而髒污了。”
衛封自知與百裏彌音力量懸殊,根本不是對手,見戶绾發話便就坡下驢收了手。橫眉怒目瞪着百裏彌音,惡狠狠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師妹心善不與你追究陳仇舊恨,你也得饒人處且饒人,莫再動我師妹毫發。”
百裏彌音對衛封的話充耳不聞,只怔怔看着戶绾的背影隐去,面上波瀾不驚,內心卻思潮湧動。面對戶绾冷言冷語的疏離,倒寧願遭受她酣暢淋漓的譴責謾罵來得痛快,而連個解釋都不想要的戶绾,令她彷徨無措。
“绾兒,她到底是什麽人啊?她認出你了會不會再下殺手?當年你們兩族之間究竟為何大動幹戈啊?”衛封緊随戶绾身後,一連抛出幾個問題。
“她是布農族祭司百裏彌音,她若想殺我們,你方才便已先行一步了。如今布農族遷居洛城,難道霸奪領土的狼子野心還不夠明顯嗎?”戶绾疾步上樓,突然想起什麽,旋即頓住腳步回身道:“明日起早進山,不去東面,我們往西面去,後天便回白沙鎮。”
“嗯,聽绾兒的,就去西面。”衛封暗自竊喜,只要不去東面,去哪都行。
薄霧如煙,密密暈染于身,卻不濕衣裳,料想今日會是個好天氣。西面的山路平順許多,兩人一鼓作氣登上山頂,神清氣爽俯瞰去,竟能瞥見歃月凼一隅。
“師兄,這裏有人來采挖過了。”戶绾看着四下狼藉的泥坑,無奈道:“未回填泥土,料想并非藥農。”
藥農采草藥會适當留籽留根以防挖絕,會對大地的饋贈心懷感激,篤信泥土回填方能得到土地公的庇佑,從而規避山野的毒蟲走獸。
“缺德!”衛封心思落在別處,随口敷衍道。
“既然不是藥農便不懂當中門道,論不上缺德。”戶绾瞥了眼衛封,見他不時向歃月凼張望,不悅道:“有甚好瞧的,還采不采藥了?”
“绾兒,這歃月凼不尋常啊。”衛封擡手指着北面山腰處一屢平地,正色道:“那裏草木稀疏,光禿的黃土斑駁突兀,隐約可見烏黑色石臺被二十八個木樁環繞其中。我常與青雲觀衆閣弟子混跡一處,對奇門遁甲術略知一二,這二十八個木樁正好按二十八宿方位排布,嚴絲合縫不像巧合,應是雷池陣。”
衛封一本正經的神色說得頭頭是道,看起來不像信口胡謅,戶绾心裏不禁犯起了嘀咕。“何為雷池陣?”
“雷池陣又為鎖鬼陣,顧名思義就是禁锢惡靈的陣法。布陽陣需置□□,若木樁上有銅錢之類的金屬物什便可确定這絕非偶然。”衛封言罷,看着戶绾央求道:“绾兒,我們去求證一下好嗎?”
戶绾聞言只覺陰風陣陣脊背發涼,卻又不以為意道:“許是布農族人崇尚祭祀禮儀,眼下的雷池陣無非一種儀式罷,師兄莫要大驚小怪的。”
“祭祀之意多為消災降福,祭天祈禱風調雨順,祭地祈願五谷豐登,祭祖求門楣興旺,祭神求福壽千秋。這擺個雷池陣難不成祭惡鬼?百裏彌音莫不是個□□祭司吧?”衛封狐疑道。
“師兄休要胡言。”
“先下去瞧瞧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