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紀檸耷拉着腦袋,剛洗過還在一根根炸毛的頭發綁在腦後,露出一截白細的脖頸。

紅色的小書包背在身後,沒裝什麽東西。這個書包還是她剛教學第一年冬天買的,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學生還笑話過“老師你怎麽買了個這麽土的書包”。

也用了這麽多年了。

徐聽眠走的很快,幾乎不留背影給紀檸。紀檸慢吞吞在後面跟着,就像是小時候做錯事的小孩,被班主任拎回辦公室去訓。

315在三樓長廊最裏端,每一個學院每一個專業看哪個教授是大牛,基本上根據辦公室所在位置就可以推斷出——一半大牛都在長廊的最裏側,僻靜、距離實驗室近,方便做實驗。

徐聽眠推開門,随手将門虛掩。紀檸走到門口,伸手下意識去推,

但這麽多年混社會生涯,讓她又把手給縮了回來,

在沒關的門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裏面的像是倒抽了一口氣,

氣壓壓得極低,

冷聲道,

“進。”

紀檸這才推開門。

徐教授已經坐在了他的辦公桌前,桌子上架着個懸空的電腦支架。紀檸幾乎是下意識就在心裏吐槽這人可真是裝逼啊,用着個電腦還要給安裝個支架,她一直以為這些電腦支架都是電視劇裏誇張才會用的。

架子的前方,并排着三座液晶電腦顯示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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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檸被這架勢給恍瞎眼,也可能就是怪她沒見識,想到自己代課時,好歹也是市裏數二的高中,高二生物組十六個老師,卻共用一臺臺式電腦。紀檸每天都得把自己的小本本從家裏放在紅書包裏背噠背噠從七路車始發站背到終點站,才能有口喘氣的機會不跟人搶電腦下載級部裏突然發過來的文件。

好家夥,這邊一人就有三臺電腦,哦不對,是四臺!

徐聽眠盯着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按鍵的聲音幾乎沒有,如同他本人,冷靜不留痕跡。

紀檸站在原地,帆布鞋在大理石地板上來回摩擦。

是不是……該主動說點兒什麽?

紀檸是個挺喜歡沒話找話的人,跟陌生人呆在一起或者不是很熟的同組老師同一張桌子處理批卷子,她都能把人聊到手上的活差點兒做不完,被巡查閱卷的級部主任給抖着還剩八百份的裝訂卷罵飛。

但是現在是徐聽眠喊她過來,作為導師讓自己來到辦公室,明擺着是有話要說。可就這麽幹站着,大爺你啥時候能開口啊……

以前兩人在一起時,就是紀檸單方向對徐聽眠說話說的多,現如今徐聽眠不開口,紀檸想了半天,決定要不自己先喊聲“老師”?

她張了張嘴。

就在同一時間,對面三臺電腦加一個筆記本後面的男人,将手中的本本合上蓋。

擡起頭。

“你的大學績點,我看過了。”

紀檸:“……”

瞬間,像是有數萬只利劍,嗖嗖從四面八方飛過來,

将她給捅了個體無完膚。

紀檸好想趴在旁邊的沙發上,流着淚求饒,

大哥,您能不能別這麽一針戳中死穴啊,我這該死的2.8績點嗚嗚嗚……

這個數還是大三那年紀檸求着她爹蹲家裏幫她同時開四臺電腦刷八門網絡視頻課要死要活給拉上來的。

徐聽眠面無表情拿起右下方櫃子裏第一個抽屜中的打印紙,看了眼,指向紀檸,

“太差了。”

紀檸想一頭撞死在旁邊的書櫃玻璃上。

“大學的時候……光玩去了……”

她嗚嗚地解釋。

徐聽眠似乎是冷笑了一聲,瞧不起的鼻息噴灑就連紀檸站在三四米遠處的門邊都能聽到。紀檸在心裏淚流滿面,但是也不得不認命,

誰讓她大學确實是渾過來的。

“算了,過去的事情不談。”徐聽眠将手裏的紙反扣在桌面,十指交叉按壓在下巴上,目光直視低着頭站在門口的女孩,

“既然選擇了讀研,就認真讀。”

紀檸悲哀地點着頭,大佬您說什麽都對……徐聽眠:“現在我說一下本學期你要學一些什麽,你拿筆記一下。”

紀檸翻出書包,從裏面掏出還是在實驗辭職前學校裏發的牛皮紅色大字的筆記本。

她還沒蠢到來找導師,連個筆記本都不帶。

拿出筆記本,紀檸突然又犯了難,

這……讓她站着、寫?

徐聽眠沒說讓她坐,紀檸本着習慣也就一直站在門口,可是站着記東西,也着實不太方便啊……

小姑娘把本子壓在胳膊上,以小胳膊為支撐,右手按開中性筆,就要準備開始寫。以前又不是沒站着記過東西,當年升國旗趕備課本,多少老師都幹過站國旗臺下補筆記的事情。

徐聽眠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已經完全沒有必要控制他內心最真實的情緒,腰身往黑色的椅子靠背上一倚,懶洋洋抱着胳膊,

語氣絲毫不掩蓋嘲諷,

“你面前的沙發都是擺設麽?”

“紀同學。”

“紀同學”這三個字,他咬的異常緩慢、清晰,仿佛在故意加重,好用來羞辱面前的人。

紀檸從脖子紅到耳朵,她本來就生的白嫩,血液上頭在烏黑的長發下特別顯眼。徐聽眠似乎很滿意這個效果,嘴角嘲諷的笑意加深,眯着雙眼目不轉睛凝視着她,

那個神态,不知道的還以為眼前的女孩欠了他八個億要被迫下跪。

該來的,還是得來啊。

紀檸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鼻子酸到堵住了呼吸,她拼命告訴自己不能哭,因為面前這個人早就不是那個她稍微嘟囔一聲都會将人捧在手心裏呵護的徐聽眠了。

如今眼前這個男人,恨不得弄死她還差不多。

紀檸低着頭,本子按在大腿前的裙褶上,轉了個身,做到旁邊的沙發裏,

将本子攤在膝蓋前,

再次按開圓珠筆。

徐聽眠瞬間黑了臉,屋內空調開到23°C,但是仿佛一下子又降低了二十度。徐聽眠直起腰,盯了紀檸有那麽半把兒分鐘,

輕聲“哼”了一下,伸手掰開筆記本。

“自己回去登錄自己的教務系統賬號,看一下公共課都什麽時間上。”

“不上公共課的時候,每天早上七點半到316。”

紀檸握着筆挑了關鍵字記。

徐聽眠:“第一個學期不會給你們課題做,每天都會有老師給你們上專業課,上什麽課自己回去到學院專業培養計劃網上搜。至于選課,大學都用過教務系統選課,你要是連這個都不會,那麽天王老子來了也拯救不了你。”

“當然就算紀同學你漏選了哪些課,我也并不會覺得稀奇。”

紀檸:“……”

這真的是,每一句話,都要嘲諷她一遍。

至于麽,

嗚嗚嗚!

徐聽眠用打印機欻欻欻打印下來兩張A4紙,點了點紙面。

紀檸還沉浸在被罵的悲傷中,沒聽到敲紙的聲音。

徐聽眠抓起那兩張在空氣中抖了兩下,語氣不耐煩道,

“過來拿啊!”

紀檸:“……”

“我?”

徐聽眠:“不然呢!我喊狗?”

紀檸:“……”

她真的好想捶死眼前這個男人啊……

紀檸哭喪着臉上前接過那兩張紙,紙面還散發着新鮮的油墨味。

她捏着紙,回到座位上,将本子拿起來壓着紙面,愣愣地等着小導師繼續的安排。

徐聽眠突然态度惡劣道,

“給你的東西,你連看都不看兩眼?!”

紀檸一呆,這才趕忙低下頭,将紙抽出來,翻了翻——

【2021級生科院研究生計劃培養必修性學習+選修性學習課程建議選擇列表】。

紀檸這下真的實實在在感覺到了徐聽眠對她的厭惡與瞧不起,不僅嘲諷了她腦子不好使不會用教務系統,還直接嫌棄地将自己要學那些課目都給一并打印了出來。

小姑娘手指捏着A4紙,好半天,才皺皺巴巴從嘴裏吐出兩聲感謝。

“謝、謝……”

徐聽眠冷哼了一聲,繼續對着電腦,耐着性子跟她往下說,

“上課地點全部在生科院的320,下午若有課,最後一門結束跟本科生的時間是一樣,6點10分。當然并不是每天下午會有課,但沒課的時候也不能在宿舍睡大覺。”

他說着,手指滾動鼠标鍵,在電腦上将一個早就整理好貼在桌面的上的文件包,“嗖——”地下丢進了2021級生物工程研究生新生群,

“你們每個人都會分配一個辦公桌,作為你們三年讀研時間的辦公區。沒課的時候就來學生辦公室,”

“第一個學期,讀文獻。”

“要讀的文獻,我已經打包傳到你們新生群裏。今天是周六,下個周一開始,每個周至少三篇國內三篇國外,周五早上開文獻閱讀彙報會。”

紀檸随手摸出手機,進入前幾天才剛加的新生群去,

果然看到一個Q/Q自帶頭像的人,往裏面傳了一個很大的文件包。

紀檸沒想到這人就是徐聽眠,因為徐聽眠的Q/Q她是知道的,當年分手兩人互删Q/Q後,紀檸有時還會嫌賤去搜一下徐聽眠的Q/Q,悄悄看一下他最近過的怎麽樣了,

看完後再删除訪問痕跡。

這些年,徐聽眠一直沒不用那個Q/Q,還在裏面發了他後來“過得相當好”的生活照。

誰特麽還能把前男友開的小號,跟入學新生群裏導師的號,聯系到一起?

腦子被驢踢了都不會把這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給想一塊!

被驢踢了腦子的紀同學合上手機,在心中嘆了口氣,大概自己真的命不好,有些東西活久見都見不着的卻讓自己全給撞上了。

徐聽眠又強調了些文獻閱讀的順序,以及課題組涉及到的其他聯合老師。紀檸一個個記下來,小黃本寫滿了整整一頁。

“行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下午五點半左右,徐聽眠終于合上電腦,透過兩臺臺式間的縫隙,看向紀檸,散漫道,

“紀同學還有什麽沒聽懂的?”

紀檸按上筆,合了本子,坐在那裏,輕輕搖了搖頭,

“沒……沒有。”

徐聽眠冷笑了一聲。

紀檸從那聲笑中聽出了“不相信”,她很想解釋自己确實都記下來了,就算沒聽懂我也可以回去好好複習八百遍全部背過,

但是她卻不敢擡頭對上徐聽眠嘲弄的目光。

大學績點列在那裏,大學學校二本的檔次也擺在那兒,考編考了四年都沒考上也都是事實,

她本身就是條鹹魚,不想努力這樣就挺好,就連考研也都是踩了狗屎運才壓着線進來的。

誰又能指望一條鹹魚說的“我很努力”是真話呢。

兩人之間在五點半那一刻,保持了一會兒詭異的沉默,徐聽眠就這麽撐着手在桌面上,目光凝視着紀檸,紀檸垂着頭,手中的筆記本也忘記去放回到書包裏。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徐聽眠先不耐煩打破了沉默。

男人擡手一揮,煩躁道,

“沒什麽事,就出去吧!”

紀檸點了點頭,

将本子放入包裏。

背起小紅書包,踩着從拉開的墨綠色窗簾透入的橙色夕陽斑點,

轉身走到了門口。

“把門帶上。”

身後傳來徐聽眠冷冷的聲音。

紀檸“哦”了一聲,握着扶手擰開門,

慢吞吞地旋着身子,退了出去。

人出了門,她低着頭轉過身,面朝着有一半已經随慣性關上的門,想要伸出手拉住門把将門悄悄合攏。

對面辦公室內的窗戶,卻突然吹入一陣風。

夏末的風依舊很急,夾雜着熱流,橫沖直撞,将屋內徐聽眠在書架上辦公桌前堆滿了的材料書籍吹的紙面嘩嘩響。

沖着紀檸還沒摸到的紅木門,“咚!”地下自撞了過來。

木門“啪!”卡上縫隙,紀檸來不及後退,臉一下子跟飛過來的大門碰了個滿懷。

最外端的鼻尖瞬間紅了起來,疼到腦殼炸裂的痛楚沿着眼眶鼻子一溜煙爬滿全身,激發着儲備在淚腺裏的淚水控制不住地骨碌滾下來。

紀檸輕輕“啊”了一聲,擡起捂着撞紅了的鼻尖尖,眼淚唰唰唰往下流。

好痛啊……

她的視線被水霧隔層,目光只能看到自己撞到的地方,還貼了張金屬焊接的牌牌,牌牌上用黑漆印着三個大字——

徐聽眠。

下面甚至還有一串名字的拼音。

紀檸咬了一下嘴唇,因為鼻子疼麻了腦子,不受控制在心裏委屈起來,嗚嗚嗚她怎麽這麽慘啊,就連大門都在欺負她……

吱呀——

下一秒,欺負她的那扇紅色木門,突然被人從裏面,用力扯開。

紀檸捂着鼻尖,擡頭,

就看到徐聽眠滿臉暴躁,站在她面前。

身材颀長高大,身子周圍凝結着霜寒,

居高臨下俯視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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