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灼傷痕

寒逝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片林蔭小道上,四周的風很涼爽,斑駁的影子照在她的眼睛上使她覺得有些不适,陽光從樹蔭裏逃脫出來,降落在她的眼睛裏,她下意識地去遮擋,卻從馬上摔了下來。

渾身墨黑色的馬嘶叫了一聲,潮濕的鼻息噴在寒逝的臉上,而後,它的牙齒輕輕咬着寒逝的衣服,幫助她站起來。

寒逝捂着自己的肋骨,拍了拍那馬沒有馬鞍的背說:“謝謝你了,墨追。”那馬打了個響嚏。

她攬着那馬的脖子坐到了樹蔭下:“墨追,我們走了多久?這裏是·····?寒逝看了看四周,滿眼看去都是綠意,竟然看不出一絲沙漠的痕跡,“墨追,你是怎麽把我帶出來的?我以為那場沙暴裏你死了,可是在我快倒下的時候,我還是習慣性地向遠處吹哨,我沒有意識到你已經······還好,還好。”

寒逝又摸了摸它的馬鬃,無數的沙子從她指尖滑落。

“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還活着不是嗎?”

名為墨追的馬在嘶叫,遠處也傳來了馬蹄的聲音,寒逝下意識地站起了身體,一把血紅的匕首橫在了自己的身前,絲毫看不出她曾經受過傷痛。

寒逝的武器是一把匕首,匕首的名字是往昔,血紅色的往昔。

而下一秒,她又放了下來。

她看清了遠處的人。四匹駿馬上,乘着四個各異的男人,或儒雅,或陰沉,或輕靈,或俊秀。

他們在她眼前停下,而後那儒雅男人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為她診脈,當她手接觸到那男人的手的時候,她的嘴角似乎有點微笑,寒逝叫着那男人的名字:“藥。”可是那短暫的稱呼後,卻是一口淋漓的血,噴在了那男人灰色的衣衫上。

“藥,寒逝她怎麽樣,怎麽樣?”那最小的少年從馬背上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他們身邊,小心地拽了拽寒逝的衣角。

“卻奴,莫要這樣,寒逝的身體可經不起你這麽折騰。”白色馬背上的男人撐開扇子,擋了擋猛烈的陽光,“這大漠的陽光還真是烈。”

“藩籬,你幹什麽?”那白馬上的男子突然驚叫道,因為他旁邊的男人突然走到寒逝和藥的身邊。

“自然是走。”那名為藩籬的男人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便抱着寒逝騎上了他的馬。

藥也躍上了馬,名為卻奴的少年跑過去牽住墨追,對它說:“嘻嘻,該回去了,在這吃了苦吧,回去用九江香米喂你。”

“踟蹰,你在想什麽啊,該走了。”卻奴對着正在發呆的執扇男人喊了一句,卻發現前面的兩個人帶着寒逝離他們越來越遠,“喂,你們······”

卻奴趕快騎上馬,帶着墨追向他們趕去,踟蹰看了背後的樹林一眼,和緩的細眼裏有一種淡淡的遲疑,但卻又搖了搖頭,也緩緩離開。

就在剛剛寒逝休息過的那棵樹的樹梢上,居然坐了一個人,他火紅色的衣服在淺淺的樹蔭下變成一個斑駁的影,而剛剛那麽多人,居然沒有一個發現他。

他從樹梢上跳了下來,繁瑣的衣服在空氣中浮動,仿若蓮花。

看着那群人遠去的方向,似乎是若有所思的。而後,卻張開了一個傾城的笑顏。

仿佛是墨汁浸泡在水裏面,本來還紋路清晰,可是在水的柔順下也淺淺歸于虛無,此時的他如水裏墨汁一般消失地無影無蹤。

只有腳下的泥土才證明他來過,那是灼燒的痕跡。

一群人急急駛入朱色城牆的城中,藩籬在前,藥,卻奴,踟蹰緊随其後,一群人走得極快,自然是身後一片狼籍,可是短暫的抱怨和咒罵後,卻有眼尖的人突然回想起那為首的人的懷中,似乎,還有一個人,而這個人,似乎就是他們的城主。那人連叫“阿彌陀佛”,急急收拾了擔子回家,那時他也想着,一向堅強的城主居然會昏倒在男人懷裏,嘴角似乎還有血,莫不是······

腳下的步子越加塊了,卻也在禱告着:“城主可千萬不要有事。”

這個城中最豪華的府第中,忙的不可開交,一向冷寂的園子也緩緩地因為有陌生人的湧入而有了些許生氣。

寒逝躺在床上,面無生氣,蒼白如紙,甚至連胸口都少有起伏。

當藥有些灰色的手指搭在寒逝蒼白的手腕上的時候,踟蹰皺了皺眉,藩籬沒什麽動作,卻奴驚聲尖叫了起來:“天啊,藥,你居然用手指搭脈。”

藥是天下第一神醫,遇病,從來只用眼看,用手指搭脈幾乎少之又少,在卻奴十八年的生命裏這幾乎是從未有過的異景,卻奴本來就大的眼睛現在可以用滾圓來形容。

“寒逝她會不會有事?”卻奴擔心地問着藥,可是藥沒有回答。

“寒逝,她,會不會,死?”空氣一下子有些沉默,可是藥卻依舊沒有回答。卻是踟蹰從後面捂住了他的眼睛,在他耳邊輕聲問着:“卻奴,你信藥嗎,那個天下第一神醫的藥?”

卻奴有些遲疑地點點頭。

“那你相不相信,鸠越一定會挺過來?”卻奴點頭,果決地。

踟蹰放開他,對他笑笑,而後聽到身後藩籬有些沉悶的聲音:“鸠越,一定平安。”

鸠越是這座城的名字,也是寒逝的名字,在她登上城主之位時就繼承了這個名字,她即是寒逝也是鸠越。世間本就有明暗,而這個國家的暗處即是四座分部于四地的四座城池,而藩籬,卻奴與玄淵即是另外三座城的城主,只是藩籬的本名為何,卻早就被人淡忘了。

離皇城最近的那座城池裏,居住着曾能與帝王争奪的血脈,北城城主的名字是玄淵。他司管着其它三座城池,而他卻在這個國家的皇帝手中任由搖擺。

在朝堂上無法解決的事,也就會落在四城裏。

西城藩籬掌管軍事,東城卻奴掌管財政,而南城鸠越,掌管的,即是刺殺,是四城裏最見不得光的一個。

四城,是能在陽光下,而不被光明吞噬的黑暗。

卻奴握着寒逝的手,她的手,現在很冷。卻奴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不知愁的少年的臉上慢慢出現一個名叫憂傷的表情:“寒逝的手裏是什麽?”

把寒逝的左手從自己的臉上拿下。那只蒼白的手幾乎密不透風地緊緊握着一樣東西,雖然已經昏迷,可是卻依舊像是守衛着寶物的箱子一樣,緊緊閉合着。

踟蹰的指腹劃了劃卻奴的眼睛,他才發現自己哭了。卻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把手放下。

“這是瓊華玉。”藥說。

“什麽?”卻奴驚叫,“是那座碧幻綠洲裏的?那裏不是有妖怪守護着這瓊華玉,寒逝到底是受了怎樣的苦,才把這東西拿出來。”說罷,居然眼睛又紅了起來。

“阿筝,怎麽又哭,都十八歲的大人了?”踟蹰問着,俊美的臉上有些無奈,拿出帕子遞給了此時正在流淚的東城城主。

筝,即是東城城主卻奴的名字。

“只是我覺得,我覺得······”寒逝這樣的傷,即使沒有看見她的身體,也知道她傷的有多麽重,原本白色的衣衫幾乎都是隐晦的暗紅色痕跡,還有幹涸的腥鹹的味道,右手的掌心上幾乎都是一層水泡,還有當藩籬放下她的時候,隐約的似乎是肋骨磨擦的聲音,還有她若有似無的呼吸裏彌蔓出的血的味道。

“能救嗎?”這是藩籬在問。

“能。”藥咬了咬牙,回答。

“玄淵,你,你這個混蛋。”卻奴突然罵出聲,惡恨恨地,向着北邊,恨恨咒罵着。

藥嘆了口氣說:“東城主,這次卻不是北城主的命令。”

“什麽?”卻奴似乎是不相信他的話,又重新問了一遍。

“是為了她的弟弟,寒逝還有個弟弟,而他弟弟需要着瓊華玉來續命。”這是藥的回答。藥一向是他們之中與寒逝最好的,稱他們為城主,從來不叫寒逝南城主,僅是直呼其名,而寒逝似乎也樂意有他這樣的朋友。

一瞬間,這個房子是異樣的安靜的。

這裏所有的人,幾乎都不知道居然寒逝是有個弟弟的,甚至這個弟弟已經虛弱到需要寒逝用自己的命來換一顆瓊華玉續命的地步,而這個人,居然是和他們一樣的南城城主。

房子裏傳來卻奴淡淡地啜泣聲,而後一群人,除了藥,全部都走出了屋子。

“踟蹰,寒逝一定會沒事吧?”他的聲音裏依舊帶着氤氲的水氣。

“是,是。”踟蹰溫潤的指間摩娑着他的眼角,“已經不是問第一次了,難道,你不信藥嗎?”

房間裏,妖嬈的迷疊香徐徐點起。柔軟的白色香氣在漸漸彌蔓,甚至在漸漸迂結,濃的仿佛化不開的愁絲,濃的甚至從門縫裏漸漸滲透了出來。

在門口的人看着一絲絲的煙氣皺了皺眉,迷疊香是麻醉藥裏最厲害的一種,不但能讓人忘記疼痛,更有可能會讓人上瘾。到底是怎麽樣的痛苦,會讓這位神醫用這樣的一味藥。

藥拿着一碗紅水灑到了寒逝的背上,本來因破碎的水泡和肮髒的衣服黏在一起的皮膚漸漸和衣服分離了,藥掌握着力道把衣服從她身上脫下,當看見她的裸背的時候,藥的手指幾乎已經被他捏得毫無血色了。

整個脊背上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都是一大片或破碎或完好的水泡,有些破碎的幾乎都是被衣服磨擦出的血,而血裏還嵌着幾顆沙礫。

若是這麽大面積的潰爛恐怕就不是一句藥石無靈可以形容的了,還好。藥苦笑着想。

用燒過火的剪刀剪去或破碎或已破的水泡皮,等一個個只剩下創面的時候,寒逝身下的被褥幾乎都是混着血水的透明液體。藥把一大瓶白色的藥粉撒在她的傷口上,傷口處立刻起了一大片白色的泡沫,血的味道立刻混合在迷疊香氣裏。

本來香甜的味道卻越加好聞。

用最快的速度把背上翻騰的液體擦去,覆上摻了三分血靈芝而顯得無比豔麗的金創藥,再裹上白布。藥看了看寒逝的臉,本來已經毫無血色的臉,現在幾乎已經白的透明了。也以同樣的方法處理好寒逝右手的傷口,摩挲着寒逝右手上的白布,依舊有血水不斷滲出來。藥在想,若是醒來見到這樣的景象,她會怎麽樣,一個這麽冷靜的人,根本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傷痛,哪怕這個人是自己也一樣。

為她處理了身上一樣細小的擦傷和胸口的骨折後,藥默默地推門出去。

門外的三人圍了上來。

“寒逝,她,怎麽樣了?”卻奴在藥走出房門的一瞬間就跑到他的面前,問地擔憂而又急促。

踟蹰跟在卻奴身後。

藩籬聞着空氣中愈加濃烈的迷疊香,微微皺了皺眉,最後還是走到了藥身邊。

“要是過了今晚就沒事了。”這是藥說的,說完這句話他嘆了嘆口氣。

說完這句話後,卻奴的手立刻拽住了他的衣襟:“你,你憑什麽......”

卻奴的身材本來就不高,此時墊高了腳抓住藥的衣襟也顯得異常的好笑,可是此時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竟然連一向冷靜的踟蹰也收起了扇子,冷冷地說:“藥,對別人來說也許這樣已經很好了,可你不能這樣說,因為你是藥,你是天下第一的神醫。”

“你們知道她受的是怎麽樣的傷嗎?是,我的确是有讓寒逝毫無危險複元的方法,可那是有交換的代價,不但身體上會留下疤痕,甚至她的右手都會廢掉。”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即使醫術高明如藥,也無法逃避這一法則。

一下子,所有人都沉默了。

也許美麗于她真的不算什麽,可是她的手就是她的全部。

對寒逝來說,也絕對會這樣選擇的。藥太了解她了。

霧氣迷蔓的房間裏,迷疊香氣仿佛翩纖的蝴蝶一樣寂靜無聲地飛翔,纏綿而妖嬈,層層疊疊如曼帳。

一只素白的手撩開這層紗,火紅的衣服仿佛在空氣中燃燒,就像一朵在晨霧裏綻開的曼珠沙華,暗紅色的眼睛一挑,周圍的霧氣擁有靈性般,迅速散開,層層疊疊地在他身邊環繞,卻沒有一絲敢真正接近。

這個曾經在寒逝幾乎死去的時候,在沙漠裏出現過的人憑空出現在這裏,亦是在寒逝生死攸關的時候。

他蒼白的手指撫摸着寒逝依舊在滲血的背,雖然那上面塗抹了藥的獨門金創,可依舊沒有緩和的跡象。

一條纖弱的紅線仿佛憑空出現一樣,從她滲血的脊背上緩緩游出,就像一條柔軟的蛇一樣,緩緩纏繞到他的食指上,一抹猩紅的火自他指尖流竄,瞬間焚燒紅線。而當火硝散去,卻是什麽也沒留下,哪怕是一絲灰燼或是他指尖上的傷痕。

“若是不把這東西拿出來,恐怕你背上的傷一輩子都好不了。”那人是在自言自語。寒逝的傷口裏混合着一縷火绡絲,那是她被那股熱氣灼燒後不但留下一大片傷痕,也同樣的,傷口混合了一絲他的發絲,如果那縷發絲不拿出來的話,她的傷口永遠都不會複原。

而他的頭發,即是火绡絲。

他看了看寒逝依舊緊緊捏着的左手,突然有些沉默,短暫的沉默後,他說:“到底是什麽,能讓你連死都不顧呢,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不是為了錢財或是別的東西,那又是為了什麽?”

他就這樣看着寒逝有些安靜的睡顏,突然這樣問着,顯得有些微微的迷茫與踟蹰。

他的手指點到了寒逝的唇上,他的手指很白,白的像一節素缟,而寒逝的嘴唇卻顯得比它更白。

仿佛是一種蠱惑一樣,不知不覺地不但是手,連嘴唇也輕輕觸碰了下去,像是蝴蝶對待初綻的花一般溫柔。

厚重的迷疊香氣已經把這一切的溫柔與憐惜漸漸遮蔽,只有一點緋色的溫柔在空中游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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