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從那日畫舫上下來後,盛煙腿疾為由,每每到了掌燈之時,便上床歇息。
兩位哥哥還以為他因為淋雨又犯了病,心裏有些愧疚,三天來頭前來探訪,還給送來許多集市上普通人家喜歡的吃食。
方翎尤為過意不去,不僅多送了幾叢茉莉花苗,還親自指點着小厮們小心種下。
如今盛煙的後院不再是一片荒蕪景象,有呈井字排開的梨花樹苗,四處角落裏還有茉莉花兒。間或有幾株白薔薇樹苗種在牆邊,這是龍碧升派人送來的,他特意挑選的好品種。
等明年初春乍到,這院子也能花團錦簇起來吧。
盛煙趴在窗口看着一顆顆挺立起來的小樹苗,心裏已是一派春意盎然。
這幾晚小乞丐和胖酒鬼師父也來的很勤,總算是度過最難熬的那個階段。眼下他的腿已經有所好轉,不再有刺痛之感,每次針灸過後只是感覺麻痹,小乞丐笑着說這是經絡逐漸舒暢的跡象,讓他不必擔心。
霄香臺不是每日都可進,大老爺制香的規矩頗多,第一日進去,便是龍碧飛給他翻找出一本冊子,上書龍家制香的八十七條守則,看得盛煙頭昏眼花,用了三日三夜才背得清楚。
可惜岑二少已經随着岑夫人回了西北,不然,盛煙還想詳細向他請教這縮短背書時間的法子。
今日是較為重要的功課,龍碧升會将焚香要點教與盛煙,早早叮囑過他,一早更衣淨手,以清新素潔之态進入焚香臺。
走進龍碧升單獨擁有的香室,盛煙眸子裏浮現出欣羨的光彩。
龍碧升含笑拉過他,讓他看擺在幾案上的香爐。
這爐子不大不小,圓肚四耳,有一個镂空的蓋子,肚下有一個圓形托盤鑲嵌着,不知是何用途。
“這只香爐原本是專門用以熏衣的,那托盤裏可盛水,是為了保持熏衣時有濕氣蒸騰,不至于将衣服熏焦了。”見他好奇,龍碧升輕聲解釋道,又指着幾案上的幾樣東西告訴他:“這匣子裏裝的是好幾種香,分別用瓷瓶、瓷盒、木盒等裝盛着。旁邊白色短頸細孔瓶裏放的是白銅制的匙箸。另一個小盒子裏裝的則是香炭殜與隔火砂片……”
盛煙正襟危坐,認真而細致地聽着,目光随着龍碧升的手指而動,唯恐聽漏了什麽。
“香爐裏的爐灰都是現成的,研磨好了會放進去一部分……若是新的香爐,必定先用炭火烘烤爐灰一兩次,方能讓香火燒的綿長,或者直接從其他香爐中取來爐灰,慢慢燒上一兩日,再來焚香,才可焚燒出馥郁的香味來。”雖說是教,但龍碧升的話也只說一遍,從不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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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龍碧飛教他時也是如此,他便不曾考慮盛煙是否也有這般好的領悟力。
盛煙囫囵吞棗地吸收着這些知識,暗自給自己打氣,待回去之後一定要将二哥哥講的話都寫下來,以免自己回頭就忘了。
接下來,龍碧升就從白色短頸細孔瓶中取出白銅筷,夾住一塊香炭殜放進紅彤彤的炭火裏燒透,然後放入爐灰之中。
“江南這邊,慣于将雞骨炭碾制為細末,加以葵葉或葵花,再加上少許的糯米粥湯調和,揉搓之後,用大小各異的鐵錘或做成餅狀的香炭殜。餅愈是堅固愈好,可以焚燒很久而不敗。北方嘛,有人慣于用紅花楂代替了葵花葉,或是用爛棗加入石灰和炭末來制成,也是不錯的。”他一邊緩慢說着,手中的動作也不停。
龍碧升執起白銅筷的動作不但優雅,微微彎曲的身形也很是柔韌,神态恬淡幽谧,與平日倨傲的神态大為不同。
若換個手翹蘭花指的丫鬟來分享,那便是另一番風韻,卻也不見得能比此情此景美上多少。
“現在,就可将四周的爐灰撥開,把香炭殜埋入一半,不消片刻便可以灰擁起炭火。在等上一會,待香焚成火了,就可以用白銅筷子埋入整塊炭殜,四面都撥上香灰,上頭也蓋以香灰,大約厚五分。看火的大小再來撥灰,這就要看經驗了……接下來可以放上隔火砂片了,砂片有許多種,瓷片、玉片、金銀片都有,但生香的效果不同……如何選擇砂片這也要看經驗。在砂片上擱上香丸,漸漸的香味會隐隐而發。”說到這裏,龍碧升從香盒中拈出一顆合香丸,放在一個瓷砂片上。
再略微撥了撥香灰,就放下了白銅筷。
盛煙看得眼睛發直,覺得這步驟可比看見過的小夕添香要複雜多了。
焚香,也确确實實是一件美事。
龍碧升見他發愣,戳了戳他的腦門,笑道:“下回就讓你來試試,在你自個兒房中也可以試着焚香,不是送你了香爐,怎的不用?爐灰、香炭殜和匙箸這些個東西,焚香臺裏到處都是,你想拿便拿。”
“真的啊?”盛煙摸摸腦袋,原來進了焚香臺還有這等好處。
“呵……進了這裏便是要學制香的,這些東西自然要常用,不僅常用,也需你自個兒摸索出一套門道,焚香的大致步驟都是差不離的,但各人也有各人的習慣,無需千篇一律。你今日見了我的,也只是學個範例,不見得要一板一眼地套過去……明白嗎?”發覺小十現在還是有點戰戰兢兢抹不開手,龍碧升特意說了這麽一句。
“嗯!”不如今晚就回去試試,盛煙重重點頭,頓時雀躍起來。
說做便做,龍碧升怕他一頭霧水的不知道如何挑選,就懶散地站在門邊,時不時提點一句,教他挑選出初入門時該用的物件。
一炷香後,将焚香七要所需的東西都備齊了,盛煙沖龍碧升颔首一笑:“二哥哥,若我今晚房裏沒能缭繞出香氣,你明日可別笑我!”
“嗯,不笑的……不笑你才怪!對了,剛才忘了提醒你,若想香炭殜燒的更久,可用白銅筷在四圍紮出十幾個眼來,以通火氣周轉,如此炭殜可久久不滅。還有……你若聞到香味太烈了那就是火大了,此時必須取起砂片,加上一些香灰,讓火稍微小些,而後再放上去。看見香丸快燃盡了,便不需再燒了,可将剩下的一點收起來,留待以後薰衣被。”剛學焚香,可不好浪費香丸,龍碧升這是教他如何節省。
盛煙恍然地點點頭,心裏又多了一絲欣悅,道:“二哥哥和大哥哥也都薰衣被的嗎?”
“自然是熏的,不過用的熏衣香丸不同,不宜用那種香味十分濃烈的……有時還熏手巾帕子,不過熏是熏了,用的機會倒是不多,還是房裏的丫頭門較為喜歡熏帕子,都便宜給她們了。”龍碧升笑着抿嘴,看了盛煙的腰間一眼,道:“錦香囊還是要有的,不若……讓我那大丫鬟先給你繡上一個?”
“別了……二哥哥這話讓杏兒馨兒聽見了怕是會賭氣兩三天,她們正在繡樣子呢,誓要給我繡個舉世無雙的香囊出來!”盛煙歪着頭瞪大眼,學着杏兒生氣的樣子扁扁嘴,惹得龍碧升好一陣大笑。
随後,西屏被吩咐着幫盛煙将一包袱的東西給送了回去。
龍碧升問了時辰,就急沖沖地往外走出,看樣子是要出門。
盛煙問西屏二哥哥這是要去哪裏,西屏只說,他是去赴方四少的約了。
什麽約要瞞着大哥哥單獨去?盛煙疑惑地挑挑眉,打賞了西屏,也不打算深究。轉頭記錄了今日所學,就進屋去看杏兒和馨兒繡的花樣,心裏憂慮着,可千萬別是太女氣的花樣哪。
幸好,杏兒給挑的花樣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小獅子,盛煙還算滿意。
看了半天的繡花活兒,盛煙舉得無趣,聽杏兒提點下月二姨娘的生辰快到了,盛煙換了身衣衫,決定去合香居一趟。
獨自穿過水榭和回廊,盛煙穿了小道,從竹林子裏繞過去,就到了合香居的側門。
小夕先迎了出來,微微一福,幾日不見這眉宇之間竟多出了些許妖嬈。
盛煙暗自思量,啊,小夕也有十五了,最多再留一年,如果二娘娘不反對就會被放出府了。不過,他倒是覺着小夕比那個蔥茏長得更為秀麗,若是二姨娘也像大夫人那般将她送給大老爺,豈不……
想到這兒,盛煙忍不住多了句嘴:“小夕姐在姨娘身邊伺候多久了?”
小夕露出一個惶恐的表情,道:“小主子可別再這般叫了,折煞奴婢了!奴婢的娘,是二姨娘身邊的陪嫁的婆子,因為患了惡疾被主子早早放出了府,後來便把奴婢送了進來,一直留在主子身邊伺候着……如此算來也是陪嫁的丫頭。想想也有……咳,想來六少爺誕生那年,奴婢已伺候主子滿了一年。”
盛煙的眼神顫了顫,又問:“小夕可願為二姨娘做任何事?”
“瞧小主子說的,既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定是要聽從吩咐的,況且二姨娘待奴婢一家的恩情,是這輩子也還不清的。”小夕低頭回着,心裏卻狐疑,十少爺怎麽突然關心起自己來了。
“二姨娘身邊有你在,那我自是放心多了。”盛煙唇邊的笑意淡淡的,眼底卻冷,視線從她藏在袖管中的手背上慢慢收了回來。
她手背上有幾道抓痕,看起來不像是摔傷,更不像是自己撓的……那麽……
小夕巧笑倩兮地将盛煙讓了進去。
二姨娘見到盛煙來給自己請安,臉色頗為紅潤,噓寒問暖了幾句,便讓盛煙別忙活自己的生辰。“唉,生辰過不過也是一樣的,你有這個心我也就高興了,你現在做什麽都要銀子,就別花在我身上了……若是當日有空閑,不如陪我吃吃小酒賞賞花,說幾句話逗我開心,那不比什麽都強?”
“瞧姨娘說的,小十當日定然是有空的。壽禮也是要備的,不過就怕姨娘不喜歡。”盛煙嘴上這麽說,心裏也是犯嘀咕,送什麽能既不費銀子又能哄得姨娘開心呢?還真是為難。
二姨娘眉眼裏都是笑,拉着盛煙的手親熱地拍了拍。“好好,只要是我們小十送的,我都喜歡。”
盛煙又陪着說了一些話,隐約聽出二姨娘提及娘家出了點煩心事,像是生意越來越不好做,近來有些入不敷出。但她又拿不出多少銀子幫扶,因而心生憂悶。
其實,只要大老爺一句話,這事兒也就是芝麻綠豆的大小。
但二姨娘在這方面卻格外固執,不願去求大夫人,更別說去求大老爺了。她出生不低,也算是富貴人家的嫡女,總有口氣是放不下的。
不痛不癢地安慰了幾句後,盛煙帶着重重心事離開。
臨走,他又看了小夕的手背幾眼,開口問了句不着邊際的話:“姨娘的那只貓呢,怎不見小夕抱着它出來曬太陽?”
小夕遲疑地僵住了脖子,才道:“正在裏屋裏懶着呢,這貓兒可巧怕熱,一到這種時節是趕也趕不出來了。”
“哦,原來如此。”盛煙輕點下頭,對她擺擺手,自個兒往回路上走。
如果他沒記錯,二姨娘的白貓是只母貓,小司是只公貓……
盛煙深深蹙起眉頭。
這日晚膳,杏兒和馨兒弄了點新鮮東西,做了綠豆百合粥,煎了幾塊熏魚和肉丸子,搭配着醬汁鹌鹑和蜜汁藕片,讓盛煙的嘴巴和胃好好享受了一次。
“杏兒,改日你看哪裏有剛下的小貓崽兒,留心一只。”盛煙放下碗筷,忽然漫不經心地道。
杏兒知道他一直惦念着死掉的小司,連忙應下來,“是。小主子……您還要黑貓麽?”
“若有黑的最好,若實在沒有……白色的也不錯。”盛煙故作沉思地想了想,又問:“你可知……被貓抓傷了會染上病麽?書上寫,有的貓,像是生活在亂葬崗的野貓是要遠離的,一旦被抓傷,會染上怪病。”
“哎喲我的小主子,您這是看的什麽書?家養的貓都是無礙的,不過嘛……有些人被貓抓了會起疹子,或者聞着貓毛會打噴嚏,這事兒倒是常有。”杏兒說完這句話笑起來,道:“不過我和馨兒都不會,小主子應該也不會,您不是抱過小司嘛……若是那些個人,是抱也不敢抱貓兒的。”
盛煙定了眼神,問她:“你們丫鬟中,可有這樣怕貓的?”
“唔,想想看……小夕姐是的啊,但偏偏二姨娘很喜歡貓,她只能忍着,若是看見了,就遠遠躲着那貓兒,不太近身的。”杏兒若有所思地答道。
撤下了飯桌,盛煙在房間裏來會踱步,雖然還是一瘸一拐,但已經比之前走去路來順溜多了。胖酒鬼師父說了,沒人看見時,讓他多加走動。
盛煙的心這時有些亂,思慮着小夕手背上的抓痕,看着自己的腳默默出神。
直到小乞丐悄無聲息地從窗戶裏鑽進來,從背後一把抱住他的腰,他才輕呼着回頭,摸摸自己的胸口,“小乞丐你真是的……差點吓死我!”
“奇怪了,你不是一向挺謹慎的,今日怎麽了?我進來好一會兒你都沒發現?”小乞丐伸手掐他的臉。
“是你用了輕功吧?”雖然還是不知小乞丐的功夫好到什麽地步,但盛煙已經知道他平日是跟随胖酒鬼在練功的,而且非常刻苦。
小乞丐得意地揚起嘴角道:“對付你啊……還用不上輕功呢!”
“好啊,你笑話我不懂功夫是不是?等我腿好了,去求胖酒鬼師父也收我做徒弟!”盛煙轉身想踩他的腳,被小乞丐靈巧的幾個回轉躲開,氣得盛煙幹着急沒法子。
“你欺負我腿腳不好!我不管,你站在那兒不準跑,看還能不能躲的開?”說罷,盛煙在地上畫了個圈,讓小乞丐站在裏頭,道:“不許跳出這個圈子,任由我來打,你敢答應嗎?”
小乞丐環抱着胳膊一仰頭,“這有什麽難的,來呗!”
盛煙看不過他這副瞧不起自己的樣子,捋起袖子就揮過去,同時還擡起一只腳想踢中他的腿。
豈料小乞丐一會兒金雞獨立,一會兒騰空躍起,盛煙連他的衣角都沒沾到。
盛煙累得夠嗆,氣喘籲籲地靠在椅子上,倔強地癟嘴,“算了,你本事高好了吧!”轉頭佯裝生氣了,搬出小香爐來,自顧自地準備東西,要開始嘗試着焚香。
“我來幫你吧,這個要怎麽弄?”小乞丐湊過來,指着香灰問他。
盛煙拍掉他的手,涼涼地道:“這個你幫不上忙的,坐在那邊看着就行。”
小乞丐讪讪地塌下眼角。
看着他沮喪的樣子,盛煙抿嘴暗笑,突然有股子幽香鑽進鼻子裏,引着他往小乞丐身上瞅了瞅。
一把拽着他的衣襟,盛煙問:“你身上怎麽有香味的?這是什麽香……呀,我想起來了,有一晚做夢,夢裏也是這種香氣!小乞丐,你藏着什麽好東西呢?”
“沒什麽啊,哎呀盛煙你別扯……脫我衣衫做什麽?”小乞丐趕忙摁住盛煙在自己身上亂摸的手。
“肯定是你身上的香味啊,真好聞啊,不過……味道很淡,要貼近了才聞得到!不像是放香囊裏的那種香丸,也不像是沉香片和冰片……到底是什麽啊?”不一探究竟盛煙覺得自己肯定要睡不着覺,甩開小乞丐的手,繼續在他身上摸索。
他這段時日也辨識了好多種香料了,恨不能有兩個鼻子可以幫他記住各種香氣。但他确定……小乞丐身上的這類香,他還不曾在霄香臺裏聞過。
“好啦,我給你看!”小乞丐不是很情願地從脖子上拉出一根長長的細繩子,繩子下頭墜着一個極小的香袋。
盛煙拿在手中一聞,“對了,就是它散發的香味,這是什麽香?”
“我也不知……不過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把我送走那天,從她脖子上扯下來塞進我懷裏的。”除了盛煙,小乞丐沒從未把這件東西給別人看過,就算是胖酒鬼師父也不曾見過。
聽他這樣一說,盛煙趕緊松手,給他塞進衣襟裏好好放着,“是我唐突了,小乞丐你別介意。”
“沒事,你又不是別人。”小乞丐随即笑起來,問他:“我都聞習慣了,你怎就這麽喜歡?”
“嗯嗯嗯……”盛煙忙不疊地點頭。
所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他那次聞過之後就念念不忘,這種能讓他牽挂于心尖,百轉回腸的香氣,實在太過特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