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雲溶風淡的日子,适宜懶散地躲在房中小憩。
入了盛夏,盛煙越發覺得憐香居的卧房悶熱了。杏兒和馨兒居住的房間也好不到哪裏去,或許是方位不佳,免不了清晨的日光,也躲不過下午的西曬。
家學的時間,也被夫子減少了。
今日從霄香臺出來之後,盛煙回到屋子讀了一個時辰的書便覺得坐不住了。二哥哥說他初學焚香理應每日焚香,不要間斷,方能掌握好火候和香丸的燃燒速度,但房間有一個火爐烘着,他就更加坐不住了。
實際上夏日焚香并無那個必要吧?盛煙撐着下巴想,翻了翻膝蓋上放着的《山海經》,不太明白為什麽二哥哥會指定這本書讓他讀。
不過,《山海經》确實比四書五經讀來有趣多了,能了解天翔朝這片土地上過去的山川河流和地理形勢,還有各種植物和某些奇珍異獸的描述,也算是讓他大開眼界。
今兒個,大哥哥龍碧飛也不知去了哪裏,霄香臺裏沒了蹤跡。
後來才知道,是龍碧升前腳出了門,他後腳就跟着出去了。連茗言也沒有帶着,只有一個馬夫為他駕車。
想起方翎這幾日也不登門纏着龍碧升了,盛煙輕微勾了勾嘴角。
三個哥哥之間的事,他不需要知道那麽清楚。
他現在一心想的,是明年這個時候,自己是否能夠跟随兩位哥哥去參加制香師品階試。如果這一年內,四哥哥五哥哥,或者六哥哥都先後進了霄香臺,那他說不定會面對被篩選留下的結果。
品階試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個制香世家每年最多派三人來入考,這是為了給各家更為公平的機會,如果沒有這種限制,那原本就獨攬一方的制香世更會壟斷了制香師的名額,讓其他制香門第生存得更為艱難。
因此,盛煙想明日就入考品階試,是絲毫都不能松懈。
近日龍碧升教了他揉搓香丸的手法,這算是基本功,他這幾日便一直在練習,不能每次都拿真材料來做,他就讓杏兒給煮了糯米飯和棗糕,給他當練手的物什。
“杏兒杏兒!”盛煙看書看得眼睛乏了,決定現在就練習試試。
杏兒聽見招呼從廚房裏走出來,擦着臉上的汗水問他有什麽吩咐。一聽說他又要拿棗糕和糯米飯揉來揉去,杏兒這個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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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子,這樣也……也挺浪費的,您就不能用泥巴什麽的來練手麽?”小祖宗,他自從進了霄香臺,這每月的花銷是噌噌往上飛漲呀!
“不成,手感不同。會玩泥巴的小孩多了去了,怎麽不見他們考上制香師啊?”盛煙自有他自己的一套理由,他也知道浪費食物可恥,但是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更好的東西替代。聽說大哥哥和二哥哥一開始也是用這些東西練手的,所以手法才精進的那般快,學了一兩月就能把香丸揉搓得有模有樣,圓不溜丢的。
你想,要是他制出的香丸是大小不一的丸子,多難看,多叫人笑話!
盛煙對此是格外認真的,因此不顧杏兒反對,就算花銀子,也要用糯米和棗糕。
“大不了……給我端一盆水在邊上擱着,我每做好一顆就淨手……你們便當我做了糯米紅棗團子了,晚上放籠屜上蒸一蒸,還能做一道菜!”他自覺這是個好主意。
杏兒頓時咂咂嘴,“您不是吧小主子,這得……吃到什麽時候去啊?”
“那總比做完了就扔掉的好,你們自己選,是扔掉還是吃掉?”盛煙沖她們眨眨眼,眸子帶着些許的調皮和得意。
“好嘛,吃掉就是。”大不了,她們吃不完給其他丫頭也送點,但千萬不能說漏嘴了,要是被其他房的知道,可不得笑話死她們。
“不過說來,這銀子不夠花是個大難題。”盛煙也不避諱,反正他的院子平時除了那三位哥哥沒什麽人會來,他就坐在前庭裏做這件事。剛搓了兩顆丸子,就對她們感嘆起來,“你們若銀子短使了,會怎麽辦?有什麽法子嗎?”
杏兒猶豫了一會兒,道:“也沒什麽太好的法子,不過做點刺繡的活兒或是納鞋底,讓人帶出府去賣,得點零碎銀子使使,但也不多。”
盛煙輕輕點了頭,發現馨兒看了杏兒一眼,像是有話想說卻不敢說。
“馨兒……井裏還浸着綠豆湯呢,想和不想喝?”這丫頭什麽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饞嘴。
馨兒連忙掩嘴,嬌嗔笑道:“小主子,您又拿我這張嘴說笑了。”
“我一人喝不完,等會提上來,你們姐妹一人一碗。”盛煙半眯着丹鳳眼瞅着她,“馨兒可知什麽填補腰包的法子?”
“小主子……其實我聽其他房的丫頭說過,大少爺和二少爺房裏,好些做了不滿意的香丸随意扔着,但對普通人家來說也算是極好的東西……她們有時就偷摸着拿出去一些,換些銀子使……哎呀!”馨兒嘴快地說出來,被杏兒狠掐了一下胳膊,“小主子,這話您可千萬別告訴大少爺二少爺,不然她們就慘了,會怪我舌頭太長的……”
盛煙呵呵一笑,故作不解道:“我為何要說與他們聽?兩位哥哥那麽忙,也沒閑工夫在意這種事情,不過你們可提點着她們,別做的太過分……唉,你們這些丫頭還有法子可想,我缺銀子花又能如何?”
杏兒和馨兒相視一眼,道:“小主子可找二姨娘幫忙的。”
“不好,姨娘近來也煩心……”盛煙轉了轉眼珠,看似不經意地問:“你們上次不說過,家裏有當兵的堂兄總托你們要口脂麽,男人要女人的口脂做什麽?”
杏兒禁不住莞爾道:“那是入冬時的事情了,說是冬日寒風太烈,吹的嘴唇幹枯皲裂,疼得很,連吃飯都不便。但塗了口脂就好得多,不會被封吹裂開來了。但他也只是偷偷地塗,塗一陣就抹掉,怕被人看見惹來笑話。”
“因為口脂有顏色是嗎?”盛煙心裏打起了一個主意。要說口脂,四姨娘娘家過去就是做口脂生意的,但作坊不大,近年來衰敗了,家裏幾個子嗣又不争氣,如今怕是已經不知到了何種田地。
但口脂的做法其實不難,四姨娘留下的首飾盒裏,還保存着一張方子。
如果這口脂能是無色的,說不定……盛煙有了個特別大膽的想法。他最近聽夫子也說了很多天翔的國事。近幾年邊關偶有外族騷擾,那些戍守的兵士生活很苦,風沙大就是一樣令人難于忍受的災害。
但朝廷似乎更關心皇上的五十大壽,不願撥銀子為兵士們建造防沙棚。
想着想着,盛煙的思緒飄飛了出去,竟是在手中捏了個拳頭大的丸子,惹得杏兒和馨兒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呀,這下可好……”他自己也覺得可樂,轉手把這丸子扔進盤子,對杏兒道:“也一并給了,留給我二更時做宵夜!”
杏兒和馨兒便笑呵呵地端着盤子走了。
又認真花了幾柱香的功夫,盛煙做出來幾顆比價滿意的丸子,碼放在一個小碗裏,看着還覺得十分可愛。
他盯着這幾顆丸子看了半晌,笑眯眯地把它們轉移到一個盒子裏,蓋上蓋子,放在了幾案上。
眼看着驕陽快要落山,盛煙脫了外衫站在後院裏給梨花樹苗澆水,忙得大汗淋漓,卻覺得異常痛快。
往房頂和周看了看,确認四周無人,他直起身子動了動腿腳,按照胖酒鬼師父教授的一套五體操,慢慢活動起來。
然後,他嘗試着讓兩只腿共同用力,慢慢走了幾步,心裏霎時一陣驚喜。
果然胖酒鬼師父沒有騙他,他的腿不久之後定當能行動自如。
這時杏兒從廚房繞過來尋他,聽見腳步聲,盛煙立刻又恢複了瘸腿的常态。
就見杏兒神色惶恐地走近跟前,對他道:“小主子,明兒個您去霄香臺,可不要從小道走了!”
“出了何事,讓你如此慌張?”盛煙擰起眉頭。
“是……是奴婢被吓着了。方才在外頭見着了小夕姐,是她告訴奴婢的,說是……剛搬進新院子的蔥茏……就在剛才,被……被大老爺打死了!”仿佛是親眼看見當時的場景似的,杏兒嘴唇都哆嗦起來。
盛煙詫然地張大了嘴,“怎麽會……卻是因了何故?”
“小主子,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您記得明兒個別往那條道上走就好,聽說那地上都是血跡,也不知什麽時候能洗幹淨。”杏兒很顯然不願多說,微微一福就退下去了。
大老爺打死一條命,真是與捏死一只螞蟻一般輕易。
盛煙冷笑了幾聲,但對這件事還是相當在意的。之前還恩寵加身,轉眼就打死了,蔥茏的死應當沒有那麽簡單。
不過誰會知道這件事的內情呢?
等到半夜,剛看見小乞丐從窗戶邊伸出一只手,盛煙就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小乞丐,帶我去個地方!”
“行啊,但要等師父給你施針過後啊!”什麽事那麽着急啊?小乞丐把他扶出來。
思慮了片刻,盛煙把這件事對他說了。
小乞丐所有所思地靜默了一會兒,道:“這簡單,我一個人去比較快,你且說想讓我聽誰的牆角啊?”
盛煙不假思索地吐出三個字:“二姨娘。”
對胖酒鬼說了幾句話,小乞丐趁着夜色正濃,遁入了幽暗之中。
胖酒鬼按部就班地給他施針,進行到這個階段,盛煙已經不覺得很痛了,只咬咬牙就輕松忍過去了。
半個時辰後,小乞丐翻牆而下,站立在盛煙面前,是半分聲響也無。
這身手,說是宛如靈貓一般,是一點也不為過。
“怎麽樣,聽到了什麽沒?”盛煙直直看向他的眼。
小乞丐的嘴唇深深一抿,才道:“二姨娘的确知道些什麽,不過她也只是在揣測,你且聽聽,看哪種更像是真的。我聽見她和小夕談起蔥茏的來歷,說她是大夫人某此北上,在回來的路上買下的丫頭……哎,你二姨娘說話也實在難聽,背後說死人的壞話,說她原本是個小戲子,不是處子之身。說她會被大老爺打死,就是因為這事兒漏了陷,之前在大老爺眼皮底下使了什麽伎倆……而且被人發現她在房裏偷漢子!”
這話……可不好亂說的呀。
盛煙心裏沉了沉,道:“那還有另一個說法是什麽?”
小乞丐疑惑地撓了撓下巴,癟癟嘴道:“你那二姨娘又說……若蔥茏真是偷人,大老爺不會不連那奸夫一同打死,但卻只打死了蔥茏就此了結,恐怕事情不是從大房裏傳出的消息那樣龌龊。她覺得,是蔥茏知道了大夫人的秘密,大夫人才故意放出這種消息,讓大老爺懷疑上的,然後再找人在她房裏做了什麽手腳。”
“那……秘密?大夫人什麽秘密,二姨娘可有提到?”盛煙跟着問。
“好像是說……與什麽玉佩有關,還有五姨娘的死……我應當沒聽錯。”小乞丐說道這裏頓了頓,心裏想起他方才聽見的另一件事。
如果不是今晚去偷聽,他壓根不會想到,害死小司的人會是她!
二姨娘為什麽要指使小夕用自己的白貓将小司引走,并殺了它,實在令他有些想不通。她是為了利用這只貓,引起盛煙和他幾個哥哥之間的争鬥嗎?
她怎麽能知道盛煙能夠鬥得贏,如果再次受到傷害呢?她的目的,到底是想看到什麽樣的結果?
還是說,她并不在乎盛煙遭受到什麽對待,這樣做只是為了試探……試探盛煙,和四五六他們幾個的心機和手段麽?
小乞丐思前想後,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盛煙。
如果他知道二姨娘這樣對自己,該如何相處下去?是委屈地繼續忍辱,還是幹脆撕破臉反擊呢?
盛煙現在還不夠強大,既然這兩者都會讓他心裏難過,還是不知道的好。
但小乞丐并不知曉,盛煙對他察言觀色,已經大致猜到了他還隐瞞着事情,心裏了然地松了口氣:以這樣的方式讓他知道兇手是誰,比自己親自開口……要簡單多了。
随後,兩人各懷心事地笑了。
“其實說到玉佩,我之前見過一枚雙魚玉佩,中間好像是镂空的,很精巧的樣式……可惜那不是我的東西。”盛煙随口談及此,心裏實際上埋着一絲期冀。
小乞丐的身世是個謎,但他總能知道自己意想不到的一些事情,說不定這次也……
“雙魚玉佩,嘿……我師弟老家就有一個人,最擅長做這種玉佩了,怎麽的小盛煙喜歡啊……改日讓我師弟給你捎來!”沒想到,胖酒鬼師父竟然知道。
“師父,師叔上次離開時說了……如果你不把這圈肚子瘦下去,他是不會回來的。”小乞丐毫不留情地給他潑下一桶冷水。
胖酒鬼尴尬地轉過臉去,哼了哼。
小乞丐看盛煙一臉沮喪的樣子,順手被腰間挂着的玉牌給掏出來,往他手裏一塞,道:“我這個可比什麽雙魚玉佩好看多了!”
接過來一看,盛煙饒是不曉得這是何物,也知道絕是不同尋常的東西,有些不敢拿,神色驚奇地摸了摸又看了看,目光流連在那個“夙”字上,欣悅地問:“小乞丐,這個字,是不是你的名?你這不是有名麽?”
幹嘛總說自己沒有名字,聽着那麽可憐。
“呃,是吧。”這個他父親給他起的名,小乞丐對它一向沒有好感。
盛煙卻歡喜地拉着他的手說:“夙,夙!這個字很好啊,夙,哈哈!我以後就叫你夙,好不好?
“你……喜歡?”一時間這個字好像不那麽讨厭了。
“對啊,夙,夙!叫起來真好聽!”盛煙一下子變得很興奮,圍着小乞丐不停地喊着。
“好啦……我聽見了。”
“夙,夙!夙——”盛煙趴在他耳邊繼續喊,“以後我喊你夙,你就要答應一聲。”
“是,好~”
酆夙揚無奈地牽起嘴角,心裏卻是春暖花開般暖烘烘的。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或許……沒有那麽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