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在普通人家,十歲還是個天真的年紀。
但在龍家,十歲已經要懂得怎麽長輩們虛與委蛇,懂得如何在衆多兄弟中脫穎而出,博得龍家大老爺那一丁點的青睐。
去年九歲的盛夏,本該是盛煙跟随龍碧飛與龍碧升去入考他平生的第一個品階試。
但那年出了件事。
六少爺龍碧煉在霄香臺被一個香爐子燙到了手,燙傷很是嚴重。當時站在他身邊的,只有盛煙。
期期艾艾被大夫摁在床上敷藥後,龍碧煉留着眼淚對大老爺說了一句話:“爹爹,這香爐子早不倒晚不倒,怎麽偏偏碧煉走進跟前時就倒了?十弟當時就站在那裏,怎麽他一點事也沒有,傷的只是我?”
是啊,這麽傷的只是你?我還想問問呢。盛煙冷哼着站在一邊,垂頭不語。
龍碧飛和龍碧升雖然也是眼觀鼻鼻觀心,但都不約而同地瞪了龍碧煉一眼。
适逢品階試臨近卻出了這種事,龍碧煉是肯定去不成了。本來嘛,就憑他當時的本事去了也是白去,但如今是有了手傷作為借口,旁人聽着也多了幾分惋惜和同情,轉而忽略掉他其實是沒有資格的事實。
大老爺何嘗看不穿這點伎倆。
但龍碧煉的手畢竟是傷了,傷的還不輕。若他真是甘願遭受這麽大的罪也要保住自己那麽點可憐的名聲,當爹的也不好拆穿。可是還有一個問題,他話裏有話,擺明了暗示說盛煙搞了鬼,這件事若是較真下去怎的不鬧心,但如果不查……
恐怕小六還得不依不饒,哭哭啼啼鬧上一陣的。
孩子大了,再這樣哭鬧,大老爺聽得也是心煩的,沉默了片刻便道:“今年還是飛兒和升兒去吧,小十再磨砺磨砺,等明年吧。”
明年?為什麽我要等明年,就因為龍碧煉一句話?盛煙心裏不忿,但發作不得,只好隐忍下來,咬着牙認了。
聽說了這件事,酆夙揚比他更生氣,捋起袖子說要拆了他的屋子,被盛煙一把攔住。
“夙,這種把戲我不信大老爺真不知道……但他默許了,你知道這意味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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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夙揚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你這爹和我那老頭子一樣不靠譜,偏心不說,在表面上着一碗水也從來端不平,怪不得幾個兄弟會打起來,有兄弟等于沒兄弟!”
“但……至少,我還有你這個朋友。大哥哥和二哥哥對我也還是不錯的,但他們也做不了主,這個家裏誰是一家之主,誰就能決定所有的事。我今天忍了,不是我沒脾氣,也不是不想争,只是我看明白了這點。在這個家裏,再能幹的兒子也鬥不過大老爺,我還小……除了把這些都先忍下來,就是要等……”盛煙當日也坐在幾案上,學着酆夙揚的樣子晃動着雙腿。
臉上的笑卻是氤氲不明的。
“等什麽?”酆夙揚問。
“等着大老爺老了,等着他出錯了糊塗了!遲早有一天他要依靠幾個兒子的不是嗎?歲月催人老,我最大的籌碼就是還小,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等,但他不行了。所以我要等……哪怕現在多吃點苦,多吃點虧,不要緊……我等得起……”定定地看着他,盛煙言語裏透着信誓旦旦和博然大氣。
酆夙揚暗暗覺得有些吃驚,先前他只是覺得盛煙聰明狡黠,能屈能伸,而且有韌性有抱負,但現在才發現,自己心裏對他的揣測,或許還不及盛煙所思慮的十分之一。
他似乎常常能說出一些讓自己意外的話,有時是諄諄的大人口吻,有時又天真無邪的可愛。但有一點,酆夙揚是絕對能肯定的,盛煙想成為制香師,不光是為了在家裏贏得一個不被人欺辱的地位。
仔細想想,盛煙這種想法與自己刻苦練功的心思也如出一轍。過去那個家即便他萬般不喜歡,但只要母親還在那裏,他終究是要回去的……
如此一來,酆夙揚與盛煙不知不覺又親密了一分。
盛煙蟄伏的這一年,酆夙揚仍然是隔三差五過來與他搶被子、搶枕頭。兩人躺在床上打鬧的同時也說了很多私密的話。
比如,胖酒鬼師父竟然真的開始戒酒了,為了減掉肚子上那一圈肥肉。二姨娘的私房錢愈加多了,櫃子裏有幾千兩的白銀,這是酆夙揚偷偷看見的。盛煙準許他,如果錢袋空了,可以去填補填補。再比如,盛煙上次在霄香臺把劣等的爐灰放進六哥龍碧煉的香爐裏了,他居然一次都沒察覺到。上次被大老爺發現了,狠狠責罰了一頓。
轉眼又到了盛夏,這一次如無意外,盛煙是一定會同兩位哥哥入考品階試的。龍碧飛如今已是六品階,頭上束起了赭色的發帶。龍碧升也順利考上了五品階,換上了白色的發帶。方翎則發了狠,居然越級考了六品階,竟是讓他給考上了,整天帶着那赭色發帶在龍碧升眼前晃悠。
那麽他呢,能考上幾品階?
盛煙不是自負,但他覺得自己直接去考二品階未嘗不可,應該難度不大。
“想考就考,不要顧慮太多。”酆夙揚這樣對他道,當然在他看來,盛煙做什麽都是最好的,怎麽看怎麽順眼。
這日,盛煙終于在霄香臺聽見大老爺點了自己的名,今次龍家能入考的是龍碧飛、龍碧升、龍碧沉和龍盛煙。
“咦,奇怪了,你那六哥哥這次沒能擠上去?” 酆夙揚趴在盛煙的床上吃着桂花糕,一襲薄如蟬翼的白色外衫懶散地敞開着。
盛煙拍他屁股,讓他過裏面點,哼笑道:“你說我六哥啊,他可倒黴了……前日打翻了大老爺剛浸泡好的沉香片。”
“嘿嘿,他有那麽毛躁麽?”酆夙揚覺得太過甜膩了,随後把自己吃不完的半塊塞進了盛煙嘴裏。
盛煙鼓着腮幫子瞪他,才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四哥哥五哥哥難道不想去麽?無奈學藝不精啊,只能動些其他的心思。如今看來,還是我那五哥哥厲害些,不是麽?”
“你說龍碧沉啊……我看他也不怎麽樣,這回去了也白搭,肯定考不上的。” 挑眉笑着,酆夙揚舔着唇邊的糖粉。
“呵,為什麽?”盛煙伸手給自己倒茶,頓了頓,又給酆夙揚也倒了一杯。
酆夙揚坐起來接過茶杯,道:“要說是你那爹太不會起名兒了,聽聽五少爺的名字,龍碧沉!龍必沉也,必定往下沉……所以必然是考不上的。”
盛煙笑着搖頭,“那我四哥哥的名字不也不好,龍碧熏……聽起來想不想龍必輸?”
“嗯,還真是!所以你不用擔心,他們不會趕上你的,你能考上,他們就必定考不上。想想看這兩個名字真不好,別以後把你們龍家給帶衰了。” 酆夙揚笑眯眯地把茶當做酒給一口幹掉,沖他揚手,“來,再來一杯!”
誰曾想,酆夙揚這句話,在多年之後真的一語成谶。
打好包袱準備出門的前一晚,酆夙揚神秘兮兮地拉着盛煙出了院子,說要帶他看樣東西。
跟着他東彎西拐,盛煙實在感嘆這家夥對自己家的熟悉程度,快趕上廚房裏的耗子了,什麽小道都能讓他找出來,偷偷摸摸幹點什麽勾當,是當真不會被人發現。
“夙,你到底帶我去哪啊?”他今晚準備早睡的,可別累得明日清晨起不來床。
酆夙揚豎起食指提心他小聲點,指着面前這堵牆道:“越過這面牆,後頭有一口幹枯的水井,我們跳進去……”
“啊?沒事跳井做什麽,夙你瘋了……”盛煙拽着他往回走,可不能讓這小瘋子做蠢事。
“什麽啊,你怕什麽……這井底有好東西的。” 酆夙揚是練家子,擡手就把他扯回來,箍着他往前走,沒等盛煙大喊一聲“要不要系跟繩子啊,啊啊啊~~”他就抱着自己跳了下去。
“夙!我嚴重告誡你……下次要使輕功時告訴我一聲啊。”盛煙拍拍自己心口,突然被人抱着跳進一個黑不隆冬的井口,膽子得多大才不會被吓到。
酆夙揚掏出火折子,點亮了捉襟見肘的井底。
他一口雪白牙齒在火光裏顯得有點陰森,“以後多來幾次你就不怕了!”跟着在四周摸摸,拿起一根小火把點燃了。
盛煙這時才看清,這井底原來連着有一個不小的通道,在火光的映照下看過去,通道十分狹長,牆壁的磚頭很古樸,像是歷經了幾十年的滄桑。
“天哪……這裏竟然別有洞天!”盛煙禁不住感嘆道,嘴角浮現出驚喜的笑,轉頭讓酆夙揚帶路,“你肯定走過了對不對?這會通向哪裏?”
酆夙揚拉起他的手往前徐徐慢步,得意地勾起一抹笑,道:“你們龍府的地底下其實有好幾條通道,連接着不同的枯井,我前些日子才剛剛全部走完。這些通道走到盡頭都彙合到一處,而那條通道又可通往兩個地方……你猜猜!”
“我猜不到,你就別賣關子了!”盛煙好奇得有些心急了。
“那你出了龍府,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呀?”酆夙揚換個法子問。
盛煙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想去集市上看看,另外麽……種滿了花草果樹的後山我是最想去的!”
“就知道你想不出其他的地方來!跟我來……”抿嘴淺笑着,酆夙揚拉着他順着通道一直往前走,盛煙也不記得是左拐了幾次右拐了幾次,就在他發呆的時候,腰被他緊緊摟住,咻一下飛了上去。
這人真是,又不給他提前打招呼!盛煙皺着眉頭被他帶到井口,定睛一看傻眼了,走出這個巷子,前面不就是集市了嗎?
“喏,記住這條路,以後你什麽時候想來,就能自己來了!可比坐馬車出來快多了!” 酆夙揚撩起他的發絲扯了扯。
盛煙張口結舌了半天,扭過頭拉住他的袖子,低聲道:“那個……夙啊,我沒記住路。”
“這麽簡單的路你都記不住麽?我還故意走慢了好多呢……”酆夙揚無奈地拉起他,“那等下再走一遍,我先帶你去後山。”
“後山,還能去後山?”盛煙止不住地興奮了。
原本龍家的子嗣要等考上品階試的才能去後山的,據說這規矩是為了保持後山各類花品和香料植物的數量和品質,不讓人亂采。
平日裏也有龍家的護衛家丁在看管巡視,外人更是不準進入的。
如果他在此之前就能随意進出,那可就是……
盛煙心說不管了,自己去看看又不采花,不算過分的吧。
酆夙揚是不曉得這些規矩的,他是想去就去,自從發現這條通道可以抵達後山,他練功的地點就更換到了一處開滿了白姜花的小山坡上。小山坡旁邊是一個山坳,還有一汪綠波盈盈的湖泊,宛如一顆綠寶石鑲嵌于叢花之間。
當他舞起長劍,在紛飛似蝶的白色花瓣中上下飛躍,整個人從裏到外都是透亮舒暢的。
這般情景,他真想要盛煙看上一次。
由于是半夜來的,他們從井口爬出時,山間的花朵被夜風吹起發出簌簌的響聲。銀色的月光從嬌嬈的花瓣上滑落,像是鍍上了一層銀粉,神秘而高貴,別有一番風致。
盛煙站在一片好幾畝大的紫花地丁田裏,一張嘴遲遲未能合攏。
“夙,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我太高興了,太開心了……這裏真是太美了!”這麽美的地方只有龍家人可以獨享,也當真是一種高雅的奢侈啊。盛煙在心裏嘀咕着,心裏卻又有些慶幸,只要自己考上品階試,這裏的一切他都可以親手去觸摸,不再需要在夢裏想象。
酆夙揚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好奇怪啊,怎麽耳朵有點燥熱。
“等你考上了,想什麽時候來,我都陪你!”他笑着拉起盛煙的手搖了搖,在心裏說,就算你萬一考不上,我也會陪你的,但這麽洩氣的話還是不要說了吧。盛煙是一定可以考上的!
“嗯嗯,我肯定能考上的!”盛煙笑得眉眼都聚在了一起,恰如一對剛從雲層中露出光芒的月芽兒。
“對了這個東西,我借你一個月……”酆夙揚伸手從脖子上取下那個帶着異香的香袋,挂在盛煙的脖子上,道:“只是借給你哦,聞着這香氣,你應該能表現得更出色吧!”
盛煙愣愣地看着酆夙揚,聳聳鼻子,兩只手都抓起他的手,道:“夙……你對我太好了。放心,我會好好保管的,考上一品階算什麽,我至少可以考上二品階!”
“好好,是。” 酆夙揚爽朗地笑着。
“夙你對我這麽好,那……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好不好呀?”盛煙伸出手,勾起自己的小指頭。
稍稍遲疑了一下,酆夙揚也勾起自己的小指頭,勾住他的,笑道:“好!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兩人的笑聲在整個山坳裏發出了回音,不少花骨朵都聽見了,慢慢舒展開了花瓣,偷偷地綻放出笑靥。
翌日,盛煙穿了件對襟的外衫,用裏衣把香袋捂得很緊,又把檀香片、冰片、丁香等一幹香料塞進包袱裏,把身上的香氣弄得很亂。
龍碧飛和龍碧升的鼻子都很靈,如果被聞出來那就不好了。盛煙可不想對他們解釋這香袋的來歷,而且他現在一心認定酆夙揚這件東西是個寶貝,因而緊張非常,生怕被兩位哥哥發現了端倪。
不過幸好,方翎打聽到他們這日出發,趕過來湊熱鬧要一起走,撇開自己的馬車不坐,非要和他們擠在一處。
這下可好,方翎和龍碧升又七嘴八舌地鬥起來,龍碧飛忙着扯開他們倆,沒人會特意湊近他跟前聞香味了。
盛煙剛松了一口氣,聽見方翎冷不丁對他道:“盛煙,你的香囊呢?身上的香氣太多了可不好,等到了靈邺……那些入考者會笑話你是外行的。這身上的香氣獨有一味清香撲鼻的便好,其餘的香料都只是個輔助,只有那些個不懂品香的富人才會往身上藏十幾種香呢……”
“說的是啊,盛煙你的雪信梨花香囊呢?”龍碧升也回過頭來,他記得小十自己配了個梨花百合香的香囊,香味挺清雅的。
盛煙支吾了一會兒,道:“在包袱裏呢,我怕弄髒了,準備到了靈邺才戴的。”
唉,只好先這麽敷衍一下了。
從永嘉到靈邺大約需要五六天的路程,但他們的馬兒耐力好,到了第五天清晨,盛煙就被龍碧升喊醒,拉着他撩開車簾看外面。
“哇~”盛煙輕聲驚呼,“靈邺好熱鬧啊!”他們剛進城門不久,城內已然到處都是行走的小商販和路人,間或還夾雜着穿着服飾特異的外族商人,與天翔國的生意人坐在茶館裏讨價還價。
他從馬車上跳下來,興致盎然地邁開步子,就要往人群多的地方湊。
龍碧升連忙拉住他道:“先去打尖吃朝食,等會兒有的是時間讓你玩兒。”
盛煙乖巧地應着,跟在三位哥哥身後,剛走了幾步就看見一個賣糖葫蘆的,心裏頓時癢癢地想買。再擡眼往前時,發現一抹颀長的幽蘭身影從眼前晃過,微風到處,皆是一股沁涼恬淡的蘭花香。
“舒硯哥哥!”盛煙微微一笑,發出清亮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