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東屏瞥見十少爺匆忙走出了沉香閣,站在二樓欄杆處疑惑地皺起眉頭。

出得院門來,盛煙扶額嘆息了好一會,在水榭邊坐了半刻,真後悔自己來了這麽一趟!

上次不小心撞見二哥與翎哥哥那般,今日又撞見二哥被大哥這般,雖說今次為了避嫌全然沒有睜大眼睛去看,然而聲音真真切切,他如何料想不到發生了什麽?

真是想想就覺得難以置信。

大哥對二哥若是超乎了兄弟之情,這事兒就太棘手了。

以私心而言,如若二哥真要在這兩人之間選其一,盛煙寧願他選擇的是方翎。先不論龍府家教如何森嚴,單論大哥與二哥的血緣羁絆,他就覺得萬萬不妥。

天翔朝并非十分崇尚男風,盡管大戶人家不乏有人豢養一兩個小倌的,但說不清道不明,都是沒名沒分,終生受人鄙夷。

前朝倒是有位王爺,鐘愛一位世家公子,兩人鐵打地心思要在一起,不顧世俗冷眼,但最終卻被一旨皇命活活拆散了。

這個故事,是杏兒聽來的戲文,或許半真半假,但盛煙聽得仔細,也感喟了好幾天。兩心相悅卻不能相守一生,即便當初如何轟轟烈烈了去,到頭來還不得折服于皇命。誠然,平民百姓礙不着宮裏那位了,但龍家是有頭有臉的名門望族,只等事哪怕是傳出一丁點風聲去,只怕二哥就再也出不了這龍家的大門。

比起兒子的心意,盛煙不用揣測也能知道,大老爺是決計更看重龍家百年家業與頭頂的光耀名聲。

龍碧升想要一條遵循于心的出路,實在是難難難!

盛煙想着又嘆了口氣,順着水榭邊的環廊往回走。這龍家何嘗不像一個金絲編織的牢籠,外頭的人羨慕籠子裏的他們,他們卻站在籠子裏羨慕外面的雲淡風輕。

輕輕飄拂着的,還有他們時時刻刻懸挂在半空中的心。

然而如果二哥真的選擇了方翎,到時又該如何是好呢?難不成……他會……盛煙搖搖頭,以二哥的性子不一定做不出來。無論他是否對大哥也是那般情愫,大哥是不可能違背大老爺和大夫人之命,不娶妻生子的。除非他幹脆道出實情,但那樣,他們兩個更加沒有未來。二哥如對大哥有情,他更不會忍受得了,眼睜睜看着他迎娶美嬌娘。

退一步說,若二哥的心早就在方翎身上,他更加不能留在龍家。方翎應該已經與家中翻了臉,不然不會做到離家出走這最後一步。他那性子也是有些急躁,但想必,沒有供出二哥來,否則大老爺、大夫人不會沒有半點動靜。

那麽,除非二哥把這些個都擯棄掉了,一心一意關在房中,潛心鑽研制香術,否則事情發展下去,可能正如盛煙所想——他會離開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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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龍家?!盛煙從未想過這也是一條可行的路,過去他那麽受盡委屈和折辱,都沒有想過這條路。

看來,他心中還是有太多的不凡和怨氣,才想要留在這裏,希望在自己強大之後,站在大老爺面前,等着他容顏灰敗、頹喪懊悔。

一切,都是為了一口氣。

盛煙煩擾地敲了敲額頭,想了半晌,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二哥真有需要自己幫忙的一天,他會不遺餘力。

畢竟,在諸多龍家兄弟之中,只有二哥是不計利益和目的地對待自己。

大哥龍碧飛麽,他看起來對誰都好,卻也只對龍碧升才是毫無防備的。龍家大少爺要坐穩繼承人的位置,這心眼可不止千百個,盛煙并未忘記自己送與他那竹熏籠,被蹊跷燒毀了的事情。這事兒看起來是茗言做的,而他又是受人唆使,但龍碧飛從未提過這背後之人是誰。盛煙不認為,他真會不知道,可能他一早就知道,卻故意不說罷了。

然而盛煙并不怪他,這人,站在最高層的要防備被人釜底抽薪,從高處摔下;如果站在最底層,也要防備被人傾覆壓垮;站在中間的日子也未必好過,要擔心踩在自己頭頂的人給自己穿小鞋,還要擔憂下頭的人對自己放出冷刀子。

站在哪裏,都不能無憂無慮地過活。只能步步小心謹慎,但求自己不要有把柄被人拿捏到手中。

胡思亂想地走到霄香臺,盛煙集中精神,研磨了數十塊的沉香末、白檀香末,連午膳也忘了吃,這才靜下心來。

午後回了憐香居,才吃了幾口芙蓉粥,盛煙急忙命杏兒馨兒取來塗金銀香爐和五足香盤,擱放在床上。

“小主子這是要熏巾還是熏被啊?”杏兒巧笑倩兮。

盛煙揚起笑來,示意她端水過來,往這五足香盤裏注水,“這幾日秋涼,寒氣來的急,薄被也來不及晾曬,那就熏一熏,晚上蓋着才舒服。”

“是,那奴婢和馨兒也可熏熏麽?”杏兒笑着問,提起水壺往五足香盤裏倒熱水,見香盤盛水一半,方才停手。

“等我熏完了,你們把熏爐給搬到自個兒房裏去……”盛煙一向不與她們計較這些。這個香爐是前段時日才買下的,專為熏被而造,比之前的小香爐大了不少,有專門配對的盛水的香盤,這香盤下有五足,旁邊還懸挂着盤成如意結的璎珞,不但美觀,也非常好用。

這會兒,香盤裏的熱氣上來了,盛煙便把熏爐放在上面,開始焚香。

他慣用的還是梨花百合香氣的熏衣香丸,夙也喜愛這味道,就一直沒換過別的香丸。

如此着急熏被,盛煙是唯恐半夜夙來了,被子濕氣太重,他蓋着難受。

香氣漸漸從香爐中盤桓而出,盛煙招呼杏兒拿來大熏籠,将香爐和香盤都罩在裏面,熏籠上再蓋上被褥。

有了香盤裏氤氲而起的蒸汽,煙不會多,也不至于焦糊,但盛煙還是不放心,要自己依靠在床邊看着,打發杏兒去廚房幫馨兒的忙。

這日的晚膳,說來要請岑舒硯過來的,因此盛煙讓她們早早就忙活起來,什麽龍家大廚房有名頭的菜就不用了,讓她們自己緊着清淡小菜來做,味道好就夠了,不用那麽精致。

杏兒和馨兒一聽,就知道這位岑二少與主子交情不錯,盛煙如此吩咐,那就是不見外了。

岑舒硯用過朝食後,在龍府閑庭散步地逛了逛,午膳是去了沉香閣與龍碧飛一同用的。但今日龍碧飛的臉色很差,心事重重,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不知在苦惱着什麽。他不好問,也不便多做叨擾,早些告辭了出來,早一步來了憐香居。

被杏兒笑意盈然地讓進屋子,岑舒硯停下步子,略微閃了眸。

就見盛煙颀長的脖頸外露,斜倚着熏籠,一頭烏黑的長發潑灑在翠綠薄被被上,好一幅玉人倚籠圖。

杏兒臉色尴尬地想要叫醒盛煙,被岑舒硯攔住,擺了擺手。

見岑二少彬彬有禮,又比自家主子年長了許多,臉上并無受到慢待的不悅之色,杏兒這才低頭走了出去,準備一會兒前來奉茶。

岑舒硯打從心裏感激,老天給他這樣一次親近盛煙的機會。

他只靜靜坐在椅子上,并無其他動作,安然凝望着距離自己僅僅一手之遙的盛煙,就感覺心口插上了一株白蓮,緩慢地綻開了純白的花瓣,細細簌簌的聲響,都墜入了水中,化作了連綿不絕的漣漪。

腦海裏就隐約想起了一首詞,是為薛昭蘊的《醉公子》。

“慢绾青絲發,光砑吳绫襪。床上小熏籠,韶州新退紅。叵耐無端處,撚得從頭污。惱得眼慵開,問人閑事來。”岑舒硯低沉吟起,聲聲慢,這首詞原本是形容女子斜倚熏籠的酣睡美态,但他卻覺得,相較之下,眼前的景致更美了幾分。

怎忍得輕眨眼睫,錯失分毫。

岑舒硯就這麽一寸寸地端詳着,從盛煙的光潔的額頭,到鼻翼、眼窩、耳廓,直至嬌俏尖巧的下巴。

一抹淺笑,悄無聲息地在他唇邊微微發脹。

不知看了多久,杏兒奉茶來時,盛煙的手才動了動,從熏籠上擡起頭來,慵懶地掀開眼皮,半眯着眼看着岑舒硯。

岑舒硯就端着茶盞,笑而不語地望着他。

盛煙這才“咻”一下睜大了眼,慌忙坐起來,攏起被子束起發絲。他這個主人真是太失禮,一點待客的樣子都沒了!

岑舒硯毫不介意地對他道:“你慢些來,我不急。”

“杏兒,你怎的不叫醒我!”盛煙瞪了杏兒一眼,又忙叫她過去給自己梳頭。杏兒就咂咂嘴,跑過去拿起梳子,手指靈巧地給他梳起來,還忍不住小聲打趣了一句:“小主子平日不是會自己梳頭的麽,怎的今日想起奴婢的手藝了?”

盛煙對着銅鏡瞪他,“你這張嘴,這會兒是想讨打麽?”

殊不知,有時早晨用不上杏兒,是因為酆夙揚給他梳好了。盛煙自己梳頭的手藝還是那麽差,勉強能給夙绾個歪歪斜斜的發髻,不讓它散亂而已。

岑舒硯就笑意淡然地喝着茶,偶爾往這邊瞥一眼,在盛煙臉上停留片刻。

待衣冠整理好了,頭發也束好了,盛煙起身對岑舒硯拱手道:“舒硯哥哥,盛煙今兒個真是失禮了。”

岑舒硯扶了一下他的手,道:“無妨,你若是對我禮遇過度,我才是要生氣的。”

盛煙就笑着坐下,讓杏兒把糕點果脯什麽的都拿上來,與岑舒硯閑話起來。

“聽聞,宮中也有熏籠皆以玳瑁為裝飾,可是真的?”盛煙問。

岑舒硯知道他對這些總是感興趣,就多說了幾句,道:“太子納妃,有漆畫手巾熏籠二,大被熏籠二,衣熏籠三……不同的熏籠配着不同的香爐,用起來不可有任何錯失,倒是麻煩得緊。”

盛煙感嘆地點點頭,“可是宮女們熏衣熏被?”

“那是自然,太子妃過去在家中也是自己動手的,但到了宮中,畢竟身份尊貴了,這事兒就是宮女的活計,她不過在一邊提點提點也就是了。”岑舒硯和盛煙坐在一塊,這話總顯得多了許多。

盛煙應了一聲,好奇地又問:“其實……舒硯哥哥可知當今太子的名諱?我啊,不想問大哥二哥這些個,怕他們笑我不谙世事。”

“呵……”這話,讓岑舒硯高高揚起了嘴角,而不是淺笑,倒看得盛煙一愣。

就聽他道:“當今太子名諱曜揚,字季容,排行第四。”

“咦,怎麽不該是嫡長子繼承皇位的嗎?”盛煙疑惑地問。

岑舒硯提醒他這話可不能在外頭講,才道:“本當如此,但當朝大皇子早年病逝了,二皇子資質不好,三皇子縱情聲樂,如此排資論輩下來,就輪到了四皇子也就是如今太子的頭上。”

“哦,原來如此啊。”盛煙自覺總算多了點見識,“那舒硯哥哥可知,這皇族‘酆’姓的來歷?”

這點問題更考不倒岑舒硯,他頓了頓道:“酆姓遠祖早就周代就有了,據通志氏族略上記載,周文王的第十七子,當時就受封于酆地,被封為侯爵,稱酆侯。其後,他的子孫後代就世代以國號“酆”為姓。如此說來,酆姓其實是酆姓起源于姬姓的,我們天翔朝的開國皇帝名為酆典,甚以此姓為榮。”

盛煙佩服地看着他,道:“舒硯哥哥真是什麽都知道啊。”

“還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說與你聽。”岑舒硯臉上的笑容仍舊是淡淡的,伸手拿起一塊栗子糕咬了一口,“好甜。”

盛煙低頭一看,心說糟了,怎麽把夙最愛吃的栗子糕給拿出來了,這下可好,晚上他定然又要跟自己鬧。

晚膳時分,盛煙提議在後院的梨花樹下用膳,岑舒硯欣然同意。

兩人便一邊看着夕陽,一邊有說有笑地用膳,直到月牙兒斜斜挂上房頂,才命杏兒把殘羹冷炙撤了下去。

約好了明日去芸夢湖泛舟,盛煙把岑舒硯送到了門口。

之後,快速洗漱完畢,盛煙抱着香軟的被子上了床,把小司抱在膝蓋上,捏着他的小爪子在手中把玩,另只手熟練地翻書。待一更時,讓杏兒把桂花鴨給熱好了送進來,又沏了壺熱茶,便吩咐她可以睡去了。

然而,三更過後,夙還是沒有出現。盛煙氣鼓鼓地蒙頭蓋被,把偷摸着想去偷吃的小司一把拽進來,塞進了自己胳膊底下。

悶睡了半晌,盛煙爬起來露出腦袋,覺得這被子蓋着又有些熱了,心裏煩躁得不行。

過去,夙也曾三天兩頭消失過,但盛煙從沒感覺這樣焦慮過。

抱着膝蓋坐起來,他忽然跳下床,把藏起來的那個木頭盒子從一塊暗磚下掏出來,揭開一看,摸了摸胸口。還好,夙給他的玉牌還在,但是……玉牌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紙,讓盛煙久久回不了神。

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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