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中秋節過後不久,永嘉城将迎來三年一度的世家香會。

所謂的世家香會,是各大制香世家每隔三年,在香品上的一次公開比拼。上一次的世家香會在西南的容家,今年則在龍家。

參與香會的傳統制香世家已然數量不少,遠在十幾二十之上,加之還有近一兩年嶄露頭角的制香世家也來湊熱鬧,如此算來,即将從各地抵達永嘉的制香師就上百了。

三年前,盛煙還沒能參加品階試,但時隔三年而已,他已經是六品階在身,不容人小觑了。許多之前從未聽過龍盛煙名字的人,在他直接考上五品階那一年,便都對他略有耳聞了。當然,不乏有人認為這次品階試不夠公平,不相信盛煙具有真正的五品階資格的。但過了一年,在他入考六品階的當場,聞到了他所制出香丸的獨特香氣,那些心懷疑慮的人都閉上了嘴,不得不承認盛煙在制香上确實具有天賦,并且獨具匠心。

光是他那份開陳出新的膽魄,就不是一般人可及的。

龍盛煙這三個字,在世家香會還未開始前,就引起了諸多世家制香師的議論與關注。

大老爺也正式在霄香臺對他們幾人點明了,今次能參加世家香會的只有碧飛、碧升與盛煙三人。

五少爺龍碧煉不是很服氣,當場自請想要參加,被大老爺面無表情地駁回。

回頭離開時,龍碧煉憤然地橫了盛煙一眼。

盛煙一直默默低着頭,權當沒看見。

他想起昨晚上,二哥龍碧升對自己囑咐的那些話。原本不會冒險與方翎再見面的龍碧升,那天忽然拉着盛煙出了門,仍然是打着去後山采花的幌子,從大哥龍碧飛眼皮子底下溜走,繞了遠路,才到了東郊的一處宅院。

這時盛煙才明白過來,二哥是拉着他又來見方翎了。

方翎也是格外小心,與其說他又換了住處,不如說他每隔幾天就換了一處宅院,簡直狡兔三窟,也不知他哪裏來的那麽多銀子。

其實他根本不用為方翎擔心,方翎從小就是方家得最會斂財的一個,這廂銀子花的多,那廂也有源源不斷流入的。他常常幫人開一些糖香丸的方子,只要不是病竈太重,幫些達官貴人治愈口臭、體臭都是不在話下的。這些人又因為患了這樣的病不好與外人道,封給他的酬金總是很高,這些錢他留作私房錢,當初的目的是為了拿這筆錢物色龍涎香,但如今顯然已有了更重要的打算。

盛煙便又做了一回把風的。

但他倆這次沒有談多久,不過半柱香功夫,就從裏屋出來了。龍碧升的臉色也顯得較為平靜舒緩,不似上次那般唇紅耳紅,臉上還有羞惱的神色。方翎細眉含笑,眉心的朱砂痣熠熠生輝,泛着瑩潤的紅光,看來心情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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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是達成了某種默契和一致麽?

若不是龍碧升拽着自己又回到了馬車上,盛煙幾乎以為,自家二哥要就此跟着方家四少私奔了。反正方翎有錢,二哥的私房錢也不少,不帶細軟就走掉,也是全然可行的。

然而,龍碧升對他道,他要回去準備世家香會的“鬥香”。

盛煙聽着就是一愣,瞅着他問:“二哥哥還要參加香會啊?”

龍碧升斜睨着他笑,伸手彈他的額頭,“為何不參加啊?讓哥和你兩人挑大梁麽,你呀,經驗還不足,這次……怎麽的也要多學着點。”

“哦,我還以為……”盛煙連忙捂住嘴,這話兒,可不好問出口啊。

龍碧升又敲了他額頭一下,道:“我怎會不知你在想什麽?盛煙,我的确是下了決心,特別是在……”

特別是在他确認了雙魚玉佩裏秘密的真假之後。

中秋節當晚,龍家上下都笑逐顏開,大夫人和大老爺忙了一日都早早睡了。府中的大半護院也都得了假,家在附近的,都輪班回家團圓。

這天晚上在龍府溜達,也只會被認作是出來賞月,不會懷疑些什麽。

龍碧升便大着膽子,撇開了西屏東屏和春意,獨自往憩園走去。這憩園原本不是這名兒,因為五姨娘去世了,才改了名字,成了廢棄的園子。原本,憩園就是五姨娘所住的戀香居的偏院,因為帶着一個小花園,并不住人,只做日常休憩之用的。

寫有秘密的那兩張紙上,在最後寫道,憩園裏藏着證據。

龍碧升想明白事實的真假,就只能找到五姨娘所言的證據,才能說服自己相信。他依其所言,找到了憩園裏一株很不起眼的含羞草。因為是挨着牆根種的,這裏的光線和土壤都不算好,外面都是繁蕪的雜草和出蓬的薔薇,這株含羞草就更加沒了存在感。

随手找來一根木棍把這株含羞草給挖了出來,龍碧升開始刨開它下面的泥土。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他伸手一摸,感覺到了一個木頭匣子就在裏面,趕忙又加快刨土,真的讓他取出了這個木頭匣子。

匣子保存完好,外面罩着一層薄薄的棉布。

龍碧升打開來一看,心裏還保存着的一絲希望也沒有了。那裏頭有兩張紙,是龍府過去兩位接生婆簽字畫押的字據,上面壓着一個小瓷瓶,裏面不知裝了什麽。但直覺告訴龍碧升,那是毒藥。還有一張發黃的紙,寫着的似乎是嚴媽媽和易媽媽的把柄……

看樣子,當年的五姨娘收集了這些證據,是準備在适當的時候拿出來,用以扳倒大夫人的。然而……她并未等到這天,就被身邊的某人害了,在床上突然病倒,一命嗚呼了。

所幸的是,她肚子裏的孩子大難不死,而她慎之又慎藏有秘密的玉佩也并未深埋地底,而是被三弟碧涎撿到了。幾經輾轉,落入了他的手中。

若是其他人知道了真相,一定會拿來做保命符,甚至能用以要挾大夫人。但他知道了卻是陡增了痛苦和折磨,不知如何是好。

思前想後,他再遲鈍也能想象得出,五姨娘的死定然與大夫人有關。而在此之前,夭折的小七小八和小九,死的何其無辜和冤枉。而他自己呢?命運居然如此可笑!

更重要的是,碧涎的死也如鲠在喉,讓他最最釋然不了!

有件事他從未對人講過,那便是,在碧涎死前的一晚,他在竹林裏貪睡,不小心親眼看見了大夫人偷偷與秦媽媽會面,不知與她說了什麽,還讓嚴媽媽塞在她手中一樣東西。當時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但後來越想越心驚,其中恐懼無法言說。

如今,所有事實都清晰明白地在他眼前展開,他該怎麽辦?

去告發大夫人麽,龍碧升深知自己是辦不到的。但讓他知道了卻假裝一無所知,他更加辦不到。

無論怎麽選擇,都是兩難。

龍碧升每當閉目,便覺得頭頂的天要塌了,他越來越忍受不了這個家穢濁而混沌的空氣,喘不過氣,并且寸步難行。

又有碧飛的事攪得他心神不寧,他愈加心思鈍重。

“二哥,二哥?”盛煙扯了扯他的袖子,覺得擔憂。

龍碧升打起精神,把自己剛說了一半的話說完:“我得知娘在這段時間要離家一趟,再沒有更好的時機了。雖然她沒明說,但我知道,他是到靈邺相兒媳去了。可能一年後,或許用不那麽久,哥就會迎娶一位名門閨秀,你呀……就要有嫂嫂了。”

盛煙皺眉凝視着他,滿是憂色,“二哥,你沒事吧?”

“沒事,我能有何事?”龍碧升把盛煙抱在懷裏拍了拍,輕聲道:“盛煙,等你大嫂進了門,你要多勸勸哥,讓哥對她好,疼惜她愛她……然後,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為龍家添丁加瓦。”

“二哥……”盛煙聽得心酸,不知如何答他。

就聽龍碧升還道:“我啊,在這次香會上,不準備拿出什麽香丸來,只有一樣香品,是忍冬降真香。”

盛煙覺得他抱得太緊,想要掙紮一下,被他摁住,“別動,就讓二哥再抱抱你。”

等盛煙安靜了,他才道:“這忍冬降真香做起來很簡單,以後你也可以做。先要做一個上下兩格的錫盒,下格用來放蜜,桂花蜜槐花蜜忍冬蜜都好……然後,在上格和下格之間的放一塊薄薄地中格,這中格必得穿孔,要龍眼那麽大的孔。最後,把要降真香劈成細段,放在上格裏。這樣,就可以把錫盒給封起來了,保存的時間越長越好,一年半載可揭開來看看,降真香的香氣中,會散發出忍冬的淡淡清芬……”

盛煙忍不住擡起頭看着他,“二哥,這香……我不會做的。”

龍碧升微微一愣。

“我不會幫你做的!”盛煙愠怒地看着他,“留下這樣的香,你何苦呢?”

龍碧升輕嘆了一口氣,摸着盛煙的臉道:“盛煙……因為我只能留下它了。你不做也對,這香只此一份,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兩人一時無話,對視了半晌,盛煙問:“二哥,什麽時候?”

夙離開了,現在,二哥也要走了。

龍碧升猶豫了一會兒道:“等世家香會開始之後,至于到底是哪一日,我與淙白說好了,他會等我。”

看來他們也不需自己幫忙了。

盛煙幽幽嘆息了一聲:“到了那天,二哥把香囊送給我吧。”他盯着他腰間的降真香香囊,總該留樣東西聊以念想吧。

“好,我答應你。”這也算是離別的訊息了,龍碧升點點頭,到時他會悄悄地走,不會再來與任何人告別。

五日後,世家香會如期而至。

龍家作為東道主,不僅要忙着搭建場地,還要招待賓客,一時間龍碧飛忙得無暇他顧,碧升的事也只得放在一邊。

世家香會一共七日,遠近而來的制香師有的居住在龍家別府,有的自行尋找居處。除了制香師,還不乏一些聞名而來的身居高位者,附庸風雅,攜帶千金,就為了求得一個觀賞的席位。

前幾日,龍碧升都沒有現身,因為龍家作為最有名望的制香世家,鬥香要放在壓軸。

這日他也不準備去觀摩,送了要遠行的大夫人到門口,便回到了沉香閣,把西屏東屏和春意都喊道跟前訓示了一番。

話不可說的太明了,龍碧升就找了托詞來打賞他們三個,又把茗言喊來囑托了幾句。

随後,他想了想,把空了的雙魚玉佩拿出來,放進了自己一直貼身用的這只香囊裏,讓西屏給盛煙送過去。

“這不是主子最喜歡的香囊麽?為何要……”西屏自然覺得奇怪。

龍碧升淡笑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讓你送就送,多嘴了不是?”

西屏這才笑着往憐香居走,只覺着這香囊太重了些,但沒那個膽子打開來看。

盛煙從世家香會上回來,從杏兒手中接過香囊時神色稍滞,終于意識到,二哥是真的決心要走了,明日香會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眼睛酸脹了片刻,盛煙才摸了摸香囊,覺得分量重了許多,打開來一看差點傻了眼。

在此之前,他幾乎以為雙魚玉佩,要跟着他一起消失的。

看來,二哥并不打算帶走這件東西,那雙魚玉佩的秘密呢……因為機關被打開過一次,盛煙再摸索起來就比較有跡可循了,他花了一個時辰打開了它,發現裏頭空空如也。

果然,是二哥拿走了裏頭的東西!

盛煙頓時躊躇起來,既然二哥明日就要離開,他這一走,是決定讓手中秘密也一同石沉大海麽?

不行!他至少要知道三哥的死是不是與玉佩有關啊……盛煙撩起衣擺出了門,匆匆往沉香閣走去。

臨到中途,卻見東屏和西屏神色不安地走在前面。

“你們怎麽在這兒,不在沉香閣裏伺候着?”盛煙問。

東屏忙道:“回十少爺的話,剛才府外突然來了一頂轎子,一個侍衛模樣的人拿着安溪候的請帖,說要請我們主子過府一敘。不過真奇怪,安溪候怎麽認得我們主子的,他不是當今國舅麽,那些侍衛不準奴才們跟着,好霸道嚣張的樣子,主子剛剛才上了轎……”

盛煙心裏陡然一沉,問:“安溪候是什麽人?可看清那侍衛長的什麽樣?你們怎麽能随便讓二哥就去了!”

“唉,十少爺您不知啊,那人拿着一個錦香囊來的。主子一看就把我們支走了,只說讓我們回來禀告大老爺一聲,但大老爺去赴宴,現在還沒回來呢!”西屏急急道。

錦香囊!盛煙心裏百轉回腸,霎時驚顫地抖了抖手,“不能去,二哥不能去啊!”那安溪候莫不就是他那日在集市上遇上的人?

盛煙急忙沖出龍府大門,然而在昏暗的暮色之中,哪裏還看得見人影。

就在這時,不見月光的夜暮下,突如其來的,降下了一場凄凄瀝瀝的瓢潑驟雨。

雨幕茫茫迷人眼,宛若一根根斷碎的流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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