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龍碧飛坐着馬車出了永嘉城,才覺得事情有些蹊跷。

今日是世家香會的最後一日,照理他和碧升都應該列席,與其他各家的勝出者鬥香,然而昨兒個半夜大老爺突然把他喊進書房,遞給自己一封信,說是老家的叔公得了急症,恐怕不久于人世,讓他趕緊代替他去一趟。

如果叔公真的即将仙逝,要他務必把自己的信呈給叔公婆。

龍碧飛見他的神色急惶而幽深,覺得事情可能正如父親所言,不能耽擱,叔公想必病的不輕。因為父親幼年是被這位叔公養大的,感情深厚,他現在不好撇開世家香會而離開,自己作為長子,的确應該盡此孝道。

因而不作他想,很快回到沉香閣,吩咐茗言收拾包袱,連夜就出了永嘉城。

直到登上了開往老家晔城府的船,龍碧飛才覺得整件事情透着古怪。

大老爺今日之前未曾提過叔公患病的事,這件事來的太過突然不說,大老爺讓他連夜啓程,是否太急了些。而且,他看着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跡都還未幹,父親是剛剛才寫好這封信,就交給了自己。

這也……未免太急了吧?

他還沒來得及與升兒說一聲,交待一下明日鬥香的事宜,就這樣上了船。

然而父親也不必诓騙自己什麽吧,龍碧飛這樣想來才靜下心,只覺得這次錯失了鬥香的機會很是可惜,但幸好碧升和盛煙可以參與,龍家這次一樣可以獨占鳌頭。

如果……他知道自己幾天後回來,看到的卻是龍府高高挂白,哭聲充棟的景象,龍碧飛無論如何也不會出這個門。

當他回到龍府,沿着白色的燈籠往裏走,踉跄地推開靈堂,擡起頭,看到牌位上的名字,不可置信地搖起頭,回頭就要往外走。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怎麽可能?你們在做什麽?你們都在做什麽?!給我起來,統統給我起來!”龍碧飛面色惶然地拉扯着跪在地上燒紙錢的西屏和東屏,甚至一腳踹開了想要扶起自己的春意,眉目顫抖地往外走。

“升兒,升兒!升兒在哪,他不在這個陰冷的棺材裏,對吧?”龍碧飛奪門而出,看見站在父親身邊的盛煙,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凄惶地問。

盛煙卻只深抿着嘴,面容蒼白地看着他,眼眸裏浸滿了淚,不說話。

“盛煙,你別騙大哥,告訴我升兒在哪?我知道你二哥生我的氣了,他最近一直不開心,所以躲起來了是不是?你告訴我他在那兒,我這次肯定不惹他生氣,他要怎麽樣我都答應,啊?他在哪……”龍碧飛死死盯着他,就見他的淚慢慢溢出,從眼角滑落到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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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的傷心,為龍碧飛而悲戚。

這時,大老爺拽開了他的手,看着自己這個最能幹的大兒子,沉聲道:“飛兒,那裏頭躺着的就是升兒。你……去送他最後一程吧。”

“不,不是!升兒怎麽會躺在那種地方……他那麽怕冷的,你們為什麽都騙我?不告訴我,好,我自己去找,他一定還在沉香閣等我呢……”說着,龍碧飛扯開一抹笑,身形不穩地朝着沉香閣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他推開了所有想來攔着他的仆人,眸子晦暗無光,就像瘋了一樣。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龍大少。

那個溫文有禮、儒雅潇灑的龍大少,此時已失卻了理智,丢了魂魄。

這廂,盛煙擡手抹淨了臉頰上的淚珠,對大老爺道:“爹爹可是擔心大哥了?”

“飛兒能振作起來的,他是我最器重的大兒子,我如何會擔心!”龍蘭焰眸子幽沉地看了這個第十子,回想起他那日晚上的果斷與絕決,禁不住微微打了個寒戰。

然而,盛煙決斷的沒錯,除了他提出的那個方法,就算是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那一夜仍舊讓他膽戰心驚,恨不得愁白了頭。

且說龍碧升被安溪侯派人的轎子接走的那一晚,龍蘭焰一回到龍府,就看見站在雨中的盛煙。他還未開口詢問是怎麽回事,就見盛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對他喊道:“爹,快去派人把二哥找回來!安溪侯派來人不知道把他送到哪裏去了,爹!”

安溪侯?龍蘭焰心裏一震,那是個什麽東西,他比盛煙更清楚。來不及相信詢問事情究竟如何,他立刻讓林叔帶着自己的侍從順着蹤跡去找,“不找到,你們都別回來!”

“得了,你也別跪着了,趕緊起來!”龍蘭焰對盛煙道。他這副跪倒在雨中的可憐模樣,跟他死去的娘有着七八分相像。

撇開眼,龍蘭焰問他:“到底怎麽回事?安溪侯怎麽會認得升兒的,你們和他曾經見過嗎?”

盛煙心有內疚,因而沒有隐瞞地把這件事全盤托出,本以為大老爺會責怪自己連累了二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等了大半天,也沒有等到大老爺落下的巴掌。

“看着我作何?你以為,我打了你就能讓升兒馬上回來?”龍蘭焰自然是生氣的,但他心知肚明,如果被帶走的是盛煙,說不定更加麻煩。他的腿腳不便,個頭也小,想要反抗逃跑都不可能……碧升性子雖然倔強,還很強硬,但好在曾跟着一兩個師父學過一點拳腳,如果安溪侯用強,至少還可抵擋一陣。況且安溪侯不是認錯人了麽,碧升只要虛與委蛇,說不定很快就能被送回來。

龍蘭焰雖然不喜歡盛煙,但他終究也是龍家的兒子,自己打可以,但如果被外人欺負了去,他這龍家當家還有何顏面!

盛煙詫異地偷看大老爺的臉色,稍稍放心,但心裏仍然擔憂二哥的處境。

本來,如果當晚龍碧飛也經過大門,這件事是瞞不住他的。但說來也巧,龍碧飛當晚一直在霄香臺,無人敢打擾他制香,他也不知曉龍府大門這兒發生了什麽。

龍蘭焰和盛煙都沒心情回屋等候,就站在大門口等着,直到三更後,管家林叔終于帶着一隊人出現在了夜色裏。

“快快!”林叔神色焦急地呼喊着後面一個侍從。

盛煙擡腳上前,就見一個侍從正背着一人,從遠處跑來。那不是他二哥又能是誰?

“怎麽回事?”龍蘭焰急切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碧升,他整片袖子血紅一片,血染長衫觸目驚心。而他背後,一根箭正插在他的肩胛骨下方,箭頭深深紮入的地方,靠近着後心窩!

盛煙只看一眼,便駭然地捂住了嘴。

官家林叔長話短說,只道:“是中箭了!老爺,快拿個主意吧!我看過了,這袖子上的大片血跡可不是二少爺的,恐怕是安溪侯的!”

“什麽?”龍蘭焰緊緊蹙眉,來不及多想,先讓他們被碧升送到焚香臺後的南廂房裏。林叔趕緊去請大夫,立時又遁入了黑夜之中。

盛煙絲毫不怠,跟着去了南廂房,守在房裏,看着大老爺找出一瓶藥粉,就往碧升的傷口上倒。那應該是止血的藥粉,不一會兒,碧升有醒轉的跡象,掀開眼看了周圍一眼,嘴角輕微勾起,“總算……到家了。”

龍蘭焰這才籲了口氣,要等着大夫來,把這根箭小心拔出,止住血,他的命可以保住了的。

“你現在不要說話!” 龍蘭焰瞪了還想說話的碧升一眼。

碧升艱難地喘息着,還是輕聲對他道:“爹,我必須說……安溪侯中了我一刀,在……要命的地方……”

“你什麽意思?”這兩人是打起來了不成,哪裏來的刀子?龍蘭焰頭疼不已,自己兒子能撿回一條命實屬不易,但如果他殺了安溪侯,不止剛撿回來的命要沒了,這還是滿門抄斬的罪啊!

盛煙聽了此話,更是渾身戰栗,只得緊握着碧升的手,想分擔一點他的痛苦。

碧升忍痛道:“不,應該不會死……我那一刀并不深,是錯手才會給了他一刀的……但是不巧,傷的是他的命根子……他若是走運,或許不會斷子絕孫吧……”

“這……真的?!”龍蘭焰眉頭蹙地更深了,這下更難辦了,如果安溪侯今後真的不能人道了,別說安溪侯自己找上門來算賬,皇後也不會放過龍家啊!

說完這句話,碧升又昏了過去,額上滿是冷汗。

盛煙拿起布巾給他擦臉,待大夫被林叔帶進來後,擡起頭對大老爺道:“爹,這件事……您可想到良策了?”

“良策?”龍蘭焰苦笑着走到外間,道:“如今安溪侯是得罪到底了,事情太過棘手,一時間哪來的良策。”

不過,他先得确定安溪侯傷得究竟有多重,連忙找來一個心腹,讓他出門打探。

盛煙低頭沉思了片刻,大着膽子道:“爹,小十有個辦法,能讓龍家躲過這一劫……也能保住二哥的命。”

這件事說到源頭,是他惹出來的,他不能不管。

“你且說說看吧!”龍蘭焰倒也不指望他真能想出什麽好主意,但此時火燒眉毛,聽聽也無妨。

盛煙深吸一口氣,道:“從現在起,對外散布二哥已死的消息!同時,散布安溪侯強行擄走二哥,二哥不肯就範試圖逃跑,卻中箭而亡的消息……這兩個消息要在一夜之內傳遍永嘉城,并在安溪侯送消息給皇後之前,讓整個靈邺的百姓都聽說這件事!”

“什麽?”龍蘭焰乍一聽覺得有些難于接受,但仔細想一想,覺得确實可行,只要龍家快一步掌控這件事的說法,到時候安溪侯百口莫辯。何況死者為大,他龍家都死了一個嫡子,安溪侯有錯在先,還有臉向皇上告狀?

盛煙見龍蘭焰輕點了下頭,接着道:“爹要想辦法把大哥支走幾天,大哥與二哥感情一向深厚,這件事他知不知道都是一場風波……二哥想要假死,讓龍家順利度過此劫,這件事必須瞞着所有人,要讓龍家上下都相信二哥……是真的死了。”

龍蘭焰聽他說完,負手在房裏踱步,眉角都是厚厚的褶皺。

“也好,等風波過去了,可為升兒在容嘉另尋一個住處,只是……從此偷偷摸摸過活,他再也不能以龍家二少爺的身份出現,實在太委屈了!”想到自己一個好好的兒子因為安溪侯毀掉了後半身,龍蘭焰氣惱地握拳砸向桌子。

盛煙卻不顧他此時生氣,忙道:“不能讓二哥再留永嘉!安溪侯狡詐陰險,不一定會想不到二哥是假死,他難免派人暗中調查,甚至買通龍府的家丁……恕我說句實話,爹,如果你想讓二哥下半身能安然度日,不如把他遠遠送走……從今往後都不要再回來了。”

“你說什麽?”龍蘭焰沒想到盛煙的心思這樣深,“不行,不能送走碧升!事情平息過後就沒事了,碩大的永嘉城還找不到一個藏身之所嗎?”

“但您想過沒有,二哥如果躲在永嘉,随時可能被安溪侯的人發現不說,他這輩子都不會過的開心。過去,這裏誰人不認得他,他在永嘉只能藏頭露尾一輩子!”盛煙說的激動,語調也跟着顫抖,心裏卻早已在盤算另一個主意。

既然二哥早準備好要走,不如借此良機,讓他和方翎正大光明從大老爺眼前離開,從此遠走高飛!而且,自己說的也确實沒錯。這永嘉城,二哥是決計不能再留了!

看到大老爺猶豫,盛煙也不再緊逼,回到房內看大夫是否拔出了那支箭。

龍碧升真是大難不死,這只箭射偏了一根手指的距離,不然就直直從背後插入了心髒。

盛煙心疼地看着他翻起的血肉,偏過頭去,手指攥成一團。

這安溪侯最好是已經斷子絕孫了,不然自己今後定要找到機會,給二哥報這一箭之仇!

包紮好了傷口,大夫跟着林叔到外間寫方子,盛煙就蹲下身子喂他喝了幾口水。并湊到他耳邊,詳細地對他說了自己的主意。

龍碧升點點頭看着他,“只能如此了,讓爹別再猶豫了,只是難為龍家上下要為我悲恸一回……不過也好,讓她們以為我死了,我反而放心了。”

盛煙不清楚他說的是她們,還以為他是在四五六三位哥哥,便嘆了口氣道:“嗯,我明白的二哥……還有,真對不起!”

“傻瓜,說這些話做什麽?又不是你的錯。”龍碧升捏着盛煙的手,低聲道:“這樣走了,對所有人都好。我知道哥會很傷心,你在身邊多勸勸他……等他成了親,再過幾年,就能慢慢淡忘了。”

盛煙在心裏重重嘆息,大哥對二哥的情,只怕比二哥想象的還要重。過後他要如何開解大哥想開些,才是真的難題。

不久,大老爺走進屋子,親自問了碧升的想法,見他也贊同盛煙的主意,只得認同了,立刻把林叔和幾個心腹喊來,分派各自的任務。

然後就是大老爺寫好信,托詞叔公病重,安排龍碧飛出府的事了。

與此同時,盛煙修書一封,讓得力小厮連夜去給方翎送信,并囑咐他,送完信後再也別回龍府了,塞給他一包銀子,讓他離開永嘉城另謀出路。

翌日,龍家二少爺龍碧升被安溪侯迫害致死的消息,在永嘉城瞬時傳開了。龍府門口車水馬龍,都是來吊唁或打聽消息的人。

龍府上下都忙着龍碧升喪事的這幾日,碧升都躲在南廂房內養傷。晚上盛煙會過來陪他說說話,白日裏,他還要在衆人面前演戲。

為了把戲做的更真切些,大老爺當晚就命人去買了一具少年的屍體,第二晚放在了這口棺材內。

但讓盛煙覺得特別驚異的是,二姨娘居然在那口掩人耳目的假棺材前哭暈過去好幾次。他記得三哥碧涎死去時,她并不曾如此哀痛。

沒工夫深究這些,盛煙整日忙得陀螺轉。

由于大夫人接到消息,從中途折返回來,一邁進靈堂就軟了腿,趴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她想打開棺蓋看看碧升,被大老爺極力制止了,讓幾個媽媽灌了她幾口參湯,拖着她回房休息了。

而大夫人在途中巧遇岑夫人,岑夫人從盛煙這兒聽說了這事的經過,憤然大怒,立刻寫了信送回岑府,讓岑大人在朝堂上參了安溪侯一本。

如此一來,這出假戲更像是真的了,安溪侯帶着難以啓齒的傷痛回到靈邺時,已經失去了倒打一耙的先機,奈何不了龍家什麽了。

只得把氣恨都吞進肚子裏,到處尋訪名醫給自己治病去。

靈柩沒有停放幾日,大老爺夜唯恐長夢多,定下了出殡的日子。這日,同樣也是龍碧升與方翎一起離開永嘉的日子。

不管大老爺心裏是否樂意,現在只有盛煙可擔下送他出府的重任。龍碧升傷口愈合的差強人意,還需小心照料。盛煙早早把藥品、細軟和衣物備好了放在馬車上,牽到後門,再偷偷扶着龍碧升出來上了馬車。

馬車夫不是別人,是一早坐在這裏等待,帶着鬥笠披着蓑衣的方翎。

今日有雨,永嘉城每個角落都是煙霧蒙蒙的。

愁脈脈,從此……煙雨重重孤雲隔。

碧升留戀地看了龍府最後一眼,伸出手,終而拉下了馬車的簾子。

盛煙撐着油紙傘站在雨中,目送着馬車消失在雨中,轉頭扔掉雨傘,翻身上馬,追趕出殡的隊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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