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龍家的祖墳就在後山西南處的一片高地上,面朝芸夢湖,背靠龍淵山。
盛煙聽着管家林叔嘀咕,才知道這座後山原來是有名字的。
管家林叔是幫着整理龍二少的生前物的,說是依照龍家的規矩,一過了七七,有些東西就不該留了。大少爺龍碧飛還住在邊上呢,二少的鬼魂七七那晚估計是回來了,不然大少也不會半夜站在這屋子門口,一站就是一宿。
“恐怕是兄弟倆見着面了吧。”林叔就跟着感慨,“都說大少爺和二少爺的感情好,龍府外頭的人還不信……他們哪,怎麽曉得,二少從小就很黏大少的,打小脾氣就不溫順,但只要大少在他身邊坐着,就不哭鬧了。”
“還有這麽回事啊?”兒時的趣聞如今讓大哥聽來卻是徒增煩憂吧,盛煙嘆了嘆氣,跟在林叔後頭。
他并不想林叔把這些物什都收起來,畢竟二哥不是真的死了,看着衆人為他燒紙錢,他已經覺得心裏毛毛的,現在還……
“你們在幹什麽?東西,一樣也不許動,都給我放回去!”龍碧飛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冷目看着他們。
盛煙心說剛好,他是想留不敢留,這會兒大哥發火了,誰敢惹?
林叔低頭走過去,想勸勸這個自己看到大的大少爺,但他剛一近身,半張臉就貼着龍碧飛的手掌歪倒在一邊,火辣辣的痛。
哪裏想得到,大少爺一擡手就給了自己這老骨頭一巴掌。
盛煙連忙上前拉着他的手,對林叔使使眼色,還等什麽,快走啊,讓他趕緊地從門邊遛了。
龍碧飛一雙手握得死緊,手背上都是爆出的青筋,突突直跳。
盛煙接過茗言遞過的茶遞到他手上,道:“大哥別氣了,林叔也只是按規矩辦事。如果你不願,二哥的東西就還放在屋裏,和原先一個樣,誰也不動,好不好?”
對着這段時日時而渾噩時而清醒的大哥,他只能當做孩子來哄了。
龍碧飛推開他遞上的茶盞,也不坐,就在碧升的房裏到處尋望,看了看他床上的熏籠,摸了摸他幾案上的文房四寶,最後打開了他那金絲楠木的衣櫥,看着裏頭一色白的長衫,手指一件件地撫摸過去,凝望着失了神。
跟在後頭的茗言和春意都禁不住淚濕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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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仆人也都是不知實情的,東屏西屏是看着自家主子身染鮮血被送回龍府的,當時就吓傻了,後來聽見屋裏傳來大老爺低沉的哭聲,對龍碧升的死自然深信不疑。
盛煙看着他們,心裏不忍,但不得不瞞着。現今他也只能順着龍碧飛,他想做什麽就讓他做,不讓人觸其逆鱗。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大半月,龍碧飛一日比一日消沉。
他渾噩的時候便抱着碧升的衣衫坐在房裏發呆,口中喃喃自語,問他升兒何時回來。清醒時就神情暴戾,逢人就問是誰害死了升兒,他要為他報仇,要宰了那個惡人!
大老爺沒有功夫來勸慰他,大夫人又還在病着,除了六少爺龍碧煉來看望過一次,四少爺和五少爺都趁此機會在霄香臺發奮,不想管。
這事兒就落在了盛煙頭上。
盛煙思慮再三,思考該怎麽将這件事從頭到尾說給他聽?是全部倒出實情,還是……他知道現在不能刺激龍碧飛,便把這事的緣由說的簡略了些。
原本木然發呆的龍碧飛,聽見他提及了安溪侯,眼睛咻一下撐開了,盯着他。
“你說……那個人是安溪侯?”顯然,碧飛也是聽過此人的惡名。
盛煙點點頭,對他道:“是。前些日子,我與二哥去了集市一趟,想買些東西,好巧不巧就遇上了這個安溪侯。當時,我與二哥并不知曉他的身份,只覺得他是個無賴、纨绔子弟,沒有理會他的無事殷勤,誰知就如此結下了梁子……”
龍碧飛恨恨地咬着牙,道:“好生歹毒的安溪侯,升兒是怕他來龍家生事,才上了那頂轎子麽……”随即錘的桌子嘭嘭響,“聽說安溪侯被升兒割了一刀,還傷了下身的要害?”
“嗯,是這麽回事。”盛煙覺得他是信了,就不再添油加醋,只道:“他也算是得着了報應。”
“報應?”龍碧飛冷笑一聲,“這點報應算的了什麽……他該給升兒償命!就算是皇親國戚又如何,他真真該死!”
盛煙看得出他此時有多麽深的憤怒和怨恨,然而,安溪侯現在他們還招惹不起,只好繼續勸他:“大哥,這些我都明白!二哥的仇我們定然要報,但是,安溪侯現在還是國舅,我們動不了他的!”
“動不了就不動了麽?盛煙……你老實告訴我,當晚你在是不是?爹故意把我支走出永嘉就是害怕我知道實情對不對?你們……是不是還有事沒告訴我……升兒他……”龍碧飛神色苦痛地問道,眼神抖顫的厲害,“升兒他生前,有沒有被這個畜生給……那個畜生是不是對他……”
盛煙立刻會意過來他問的是什麽,忙搖頭道:“沒有,沒有!二哥是幹幹淨淨走的,那畜生未能得逞啊!”
龍碧飛這才得着了一絲安慰,勉強用手指撐起眼角,道:“那就好……那就好。”
“大哥,你別這樣了……二哥看見了會難過,你別讓他走的不安心,嗯?”盛煙握住他的手,緩聲道:“況且如果要為二哥報仇,大哥,你必須振作起來啊!”
龍碧飛這才身形一怔,良久,默然點了點頭。
但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回頭抓住盛煙的胳膊,冷聲問:“盛煙,升兒其實沒有死,對嗎?否則……你怎麽這麽快就不傷心了,還有,方翎怎麽不來拜祭他?他那麽喜歡升兒,這不應該的……”
盛煙稍稍一驚,但很快鎮靜下來,答道:“大哥,我不是不傷心,是因為要照顧你所以強打着精神。至于翎哥哥,他早先來過的……也跟你一樣,不相信二哥死了,在靈堂哭了一宿,第二日被方府的人架走了。這兩天……傳來了他出門游學的消息。想必,他是想出門散心,消減悲痛吧。”
“是,是這樣嗎?”龍碧飛最後一點希望熄滅了下去,眸子又遁入了灰暗。
但盛煙知道,他現在已經基本接受二哥已死的事實了。
果然到了第三日,龍碧飛走出了沉香閣,去給大夫人請安,随後幾日,也恢複了每日必到霄香臺的習慣。
盛煙總算能放下半顆心。
緊繃的神經也終于能松懈一下,在他看來,大哥想要徹底從失去二哥的傷痛中走出來,至少也得兩三年的時間,如今不過是勉強振作,但至少他現在不會渾渾噩噩下去了。
這日,他給自己放了一天假。
自從夙走了之後,盛煙就不大貪睡了,早起晚睡幾乎成了慣例。哪怕今日無事可忙呢,盛煙仍然起的很早,先抱着小司在後院溜達了幾圈,用了朝食之後回到房中把幾案上的書都整理了一遍,接着把那本沒有封皮的香譜翻了翻。如今,這本書所有的內容,他都能夠背誦下來,放在手邊再無用處,便與夙的那塊玉牌放在了一起,還是藏在暗磚裏。
看到玉牌難免想起夙,盛煙這時惦記起後山的那窩小兔子,也不知道它們長大了沒有?
幹脆去後山看看吧!盛煙想着就抱上小司,和杏兒馨兒打聲招呼,誰也不帶,獨自往後山走去。沒了夙帶他走地道的近路,他爬山爬得氣喘籲籲。
小司扭動着身子從他懷裏跳下來,竄到了前面。
盛煙一邊看着小司怕他走丢了,一邊順着石階往上爬。小司沒來過野外,尾巴繃的直直的,撒了歡似的到底亂竄,一會兒撲蝴蝶,一會兒在草叢裏打滾,好不快活。但它還是知道跟着盛煙的,玩累了就跑過來蹭盛煙的褲腳,讓他再把自己抱起來。
等到了山坳,盛煙抱着小司胳膊都酸了。
歇了半刻,他才繼續往前走,直到找到夙帶他來的那塊大山石旁邊。放開小司讓他去花叢裏翻滾,盛煙輕手輕腳趴到大山石上面,往裏頭瞧。
可裏面只有灑落一地的幹草,小兔子卻都不見了。
盛煙憤憤跺腳,心裏很不是滋味。也是,小兔子難道還在這裏等着他不成,長大了還不都跑走了呀!“還說給我抓兔子呢,騙子!”可是他即使讓整個山坳都響徹其自己的罵聲,夙又怎麽聽得見?
惆悵了好一會兒,盛煙才回頭去找小司,擡眼卻看見那幾棵熟悉的橘子樹上好像挂着什麽東西。走近了看,才發覺是一個個穿了孔吊着繩的小木牌。一排排小木板迎風搖擺,相互碰撞地發出樸素的咚咚聲。
盛煙随手扯下一根枝桠,看到了木牌上寫着的字。
有幾塊上都寫着:“盛煙,笑一個”“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不辭而別的”“只是不知怎麽對你說”仔細看看,這些木牌上的話是可以連起來讀的,就好像一封信。
盛煙看完一根枝桠上的話就把木牌取下來,揣進懷裏。
接着,他扯下另一根捏在手中,發現有塊木牌上書:“我圍了個竹栅欄,在那棵大槐樹底下……小兔子就在那裏喲!”
盛煙不知覺揚起眉梢和嘴角,抱起地上正嗅着一朵小紫花的小司,就往大槐樹那邊跑。
喘勻了氣往樹下一看,确實有一圈竹篾做成的栅欄,裏頭蹦跳着一只灰色紫眸的小兔子,脖子上栓了個柔軟的繩子,正趴在吃地上吃豆子。他順着豆子掉落的地方往樹上看,忍不住笑出聲來。
敢情夙怕兔子會餓死,做了個開着小口的網兜,讓它時不時掉些豆子下來,作為兔子的糧食。不過他好久沒來,這網兜都快空了。估計他晚到幾天,這兔子就只能啃旁邊的草了。
盛煙放下小司,跨進栅欄裏抱起小兔子。小兔子好奇地抖抖耳朵,看了他一眼,又繼續低頭啃爪子裏的豆子。
舉起它放在臉頰邊蹭了蹭,柔柔軟軟,還暖烘烘的,盛煙卻陡然感覺從胸腔到鼻腔都酸澀起來,看着小兔子又看了看小司,不由得紅了眼,撲簌撲簌落下兩滴淚來。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是不是?叫他走了還做出這種事,叫他感動我!太過分了!太壞了!”盛煙一手揪着兔子的短尾巴,一手提溜着笑小司的尾巴,又哭又笑地看着一只貓一只兔掙紮着要逃。
看到小司要亮爪子了,他才松了手。
盛煙不管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小司,抱兔子抱在懷裏摸了摸,自言自語道:“給你起什麽名字好呢?”
想了半天,拎起兔子的長耳朵告訴它:“叫你小久吧,喜不喜歡?”說完把它的耳朵摁了摁,笑道:“喜歡是吧,那就這麽定了,從今往後你就是小久了!”
如果他和夙的平淡生活能長長久久,那該有多好啊。
然後把小司抱過來往它面前一放,對它道:“這是小司,你們以後要好好相處哦!”
小久傻乎乎地看着蹲坐在自己面前,搖着尾巴的小司,有點微縮地往後退了退。
小司則好奇地歪着腦袋瞅它,喵嗚了一聲,見小久沒反應,湊近跟前聳起鼻子聞了聞,随後伸出爪子拍了下它的頭。
小久還是傻乎乎地抖了抖耳朵,不敢動了。
小司這時興奮地回頭,對着盛煙喵了一聲——喵,它是活兔子昂,可以玩的昂!
盛煙微笑着看着這兩只小家夥,掏出剛才揣進懷裏的木牌,又看了幾遍。
有一塊他剛才沒發現的木牌,上面寫着四個大字,筆畫很深:等我四年。
“四年?”盛煙撅撅嘴,往木牌往天上一抛,然後接住,“憑什麽等你?四年那麽久……”他看了眼小司和小久一眼,輕聲嘀咕:“如果到時小司和小久都生不出小崽子,我就等你吧……”
抿嘴笑着,盛煙從地上爬起來,把小司和小久都抱在懷裏,下山去了。
至于那橘子樹上剩下的木牌呢?
盛煙回頭看了看,不準備去取下來,因為夙實在挂的高了些,以他現在的身高得搬個梯子過來。
“那就等我長高了再來看!”盛煙心說這倒是個督促自己多吃飯快長高的法子,想了想,決定今天晚上多吃一碗飯。
這日過後,盛煙抱着小司和小久,入睡不那麽困難了。只是,小司每每半夜偷偷爬上他胸口睡覺的臭習慣,總讓盛煙有一種夙回來過的感覺。
其實這樣也不錯……盛煙能每天一睜開眼,就摸到小司的耳朵捏一捏,然後戳戳它熱乎乎的肚皮,再抱起小司往它身上一扔,看着它們歪扭着翻倒在一塊。
這樣熱熱鬧鬧的,會讓他感覺夙一直在他身後看着自己,并未離開過。
或許四年,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