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盛煙命馨兒把內屋門關上,盯着憐香居門口,別讓任何人進來。

他沉下臉,留着杏兒伺候在一邊,愠怒地打量着跪在眼前的西屏和東屏。

“你們,跟着二少爺多少年了?”直接問是起不到敲山震虎的效果的,盛煙自然知道如何才能讓兩個書童憂懼忐忑。

這麽些年,他們恪守本分,倒也一直深得二哥的器重,然而當日二哥與自己出府之事只有近身之人知道,他并未告知貼身丫鬟杏兒和馨兒,二哥也并未告知東屏和西屏,然而……也不乏這些兒個耳聰目明的下人,從蛛絲馬跡裏猜到了主子真正的去處。

他相信杏兒和馨兒,卻是不信西屏與東屏。

“回十少爺的話,奴才跟着我家主子十來年了。”回話的是東屏,他與西屏是堂兄弟,年長半年,“西屏也是一樣,不知十少爺今次找奴才們來有何事?”

說罷,兩人沒有把頭壓得更低,不卑不亢的樣子倒是做的十足。

盛煙的眼皮掀也不掀,沉默地擡起手,桌上的茶水和糕點他也不碰,只神态靜谧地把玩着腰間的錦香囊。

這個香囊是龍碧升離開之前命人送給他的,現今就一直別在腰間,夙也是看見過的,當時還吃味來着,不過一想到龍碧升的遭遇就有些明白盛煙的心思了,反正他家煙煙脖子上挂針龍涎香香袋呢,那才是真正的貼身之物,只有沐浴時他才會摘下來。

東屏和西屏怎麽可能不認得主子的香囊,看得盛煙不停撥弄這個龍碧升佩戴了許多年的香囊,一時間眼眶發紅。

盛煙捏着香囊,輕聲嘆了口氣:“說來,二哥走了也有幾年了,這龍府上上下下卻沒人忘了他,逢年過節都會記得給二哥留一份酒菜。尤其是大哥,雖說成親搬出了沉香閣,但他最常去的也就是霄香臺與沉香閣了,你們仍舊能呆在那裏,不因為別的,就因為大哥念在你們伺候了二哥這麽些年,無功也有勞……對二哥書房的一切都熟悉,他不願讓別人動二哥的東西,所以才照着過去的月例,如二哥生在一般無二對你們好。但是,你們呢?”

他一拍桌子站起來,“你們就是這麽報答主子的?”

東屏和西屏立刻埋下頭去,不敢造次,撐着地面的手有些顫抖起來。

身邊的杏兒也給吓了一跳,自家主子原來也有如此兇悍的一面啊!在心底也提醒自己,無論平日他多麽與她們姐妹笑言好語,但主子就是主子,任何事情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大哥昨兒個夜裏吹了冷風,就倒在我眼前!”盛煙繼續冷聲道:“你們知道什麽并不重要,但你們在龍家當差這麽多年,也該分得清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這家裏現今當家的是誰,你們兩人兩雙眼難道看不出來?大夫人自從二哥時候也清瘦了很多,身子骨也沒過去健朗了,大老爺今日忙着給宮中進貢香品的大事,更沒工夫關下頭的閑事……大哥在家時,龍家的大小事都是大哥在過問,現今他病倒了……”盛煙冷冷地橫了他們一眼。

現今大哥病倒了,在龍家能當家主事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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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還是二姨娘?東屏和西屏冷汗沁沁,他們比盛煙甚至還要更清楚這些,大夫人前些日子才吃了幾帖藥,但咳嗽的舊疾還是沒見好轉;二姨娘近年來禮佛,大約也就是二少爺下葬後的第二月,就在合香居裏設了佛龛,整日裏有半日都在念經,好些年都不管事了。

三姨娘呢,因為前兩年做了件蠢事,說要給四少爺五少爺送去靈邺管理香鋪,大夫人那此事大做文章,大老爺對她是愈漸冷淡,這過去的恩寵便慢慢耗盡了。

四五六這三位少爺,除了六少爺龍碧煉是管着龍家在天翔朝全國各地的賬目,四少爺五少爺都忙着自己理不清的私事。但龍碧煉管賬可以,論起其他事,他也是管不了的。

如此看來,龍家在大少爺病倒之後,能夠在家事上做的了主,就只有他們面前的十少爺了。

“回十少爺的話,是……大少爺和您去了靈邺的這段日子,大夫人日日找奴才們問話。奴才們哪裏能對大夫人有所隐瞞,就把心裏那一點揣測和懷疑說出了口……”東屏支支吾吾地回了話,聽起來有八九分真。

他言下之意是大夫人對他們施加了壓力,這奴才哪裏敢對主母有所隐瞞,只得知無不言。

盛煙壓了壓下巴,負手轉過身去,略微提高了嗓音,問杏兒:“前幾日好像聽說,四少爺那兒有了一個書童的空缺?”

杏兒低頭回話:“回主子,是有這麽回事。”

“那正好,我記得東屏西屏還有個弟弟,剛進府沒幾月,這個空缺剛好可以補上,月錢還能比丫鬟的多上一倍,是個好差使,我瞧他樣貌出衆,年歲也小,眸子水靈……不如我與四哥說一說……”盛煙這時故意頓了頓。

東屏立刻撲在地上,央求道:“還請十少爺開恩!”

他們這個弟弟才十二歲,都道四少爺今年來脾氣更壞,有了通房丫頭不說,還總喜歡物色十來歲的清秀少年做通房小子,三姨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又不管,如何能把自家弟弟送給四少爺?他們一直讓他呆在清冷的沉香閣做個小厮,就是不想他遇上這樣的事啊。

盛煙微微勾起嘴角,轉過身來,“大夫人都問了你們什麽?”

東屏西屏對視一眼,沒有辦法,只好一五一十全部說了個明白。

屏退了他們之後,盛煙用眼神示意杏兒給了他們幾兩銀子,坐在幾案前蹙起了眉頭。自從自己考入了品階,大夫人好些年都沒有過要動自己的心思,現在看看,還真有幾分二哥的面子在裏頭。但她能覺察出二哥的死有蹊跷,也實在是厲害,誰也不問,直接把東屏西屏叫了去逼問,雖說他們倆人的揣測有限,但只一句“主子先前沒見過安溪侯,但曾和十少爺單獨出府過,這其中也不好說了”,足夠讓她推測出個大概。

大夫人覺着他越長大越像四姨娘的話,盛煙也是聽過不止一次的。何況這兩年,自己風頭正盛,她這做主母的終于忍不住要對自己下手了?

要下手,用二哥這件事對自己開刀确實再好不過,大哥便不會再維護他,說不定還會平添起些許怨恨,生出嫌隙。但是……她這當娘的就絲毫不考慮過兒子的心情嗎?

她這樣精明的一個女人,各房各處都有她的眼線,從未覺察出大哥和二哥之間的事,盛煙是斷然不信的!

連親生兒子也要利用,沒有比這更傷人的事了。

然而給大哥看病的大夫說他哀傷入骨、急火攻心不錯,但說他身上有毒,雖然不深,但也沉積了幾年才會到如此地步,這就難以解釋了。這龍家上下如此多的人,誰想害大哥,又害的了大哥?

他塞了大夫好幾張銀票,讓他悄悄把解藥開在方子裏,但這事暫時對誰也別說。

大宅門裏陰險毒辣的招數看得多了,大夫自然心裏明白,知道這龍十少是想暗地裏查出真兇,便安心收了銀票,盡心盡力寫了張方子。

把數件事兒連綴在一起,盛煙沉思了良久,讓杏兒跟着,往合香居走去。

多日未見二姨娘,她又清減了,跪在蒲團上的身形也顯得格外蕭索,與四年前還風致夭夭的她已經無法相比。

她為何會如此,在這盤根錯節的龍家,估計只有盛煙一人明白。

“姨娘也該休息了,你們平日便是這樣伺候的?”盛煙板着臉來呵斥她身邊的兩個丫頭。自從小夕被放出了府,二姨娘身邊确實連個貼心的丫鬟都沒了。

二姨娘被扶着起身,淺笑着看了看盛煙,道:“又長高了,氣色也紅潤了些,好,好。”

盛煙聽得她有氣無力,心底柔軟了幾分,伸手扶了她一把。

“姨娘精神是好,但也該出門多走動走動,近來天氣不錯,水榭裏又多了一池錦鯉呢。”他笑盈盈地在她面前坐下,親手倒了杯茶。

二姨娘點點頭,臉上卻還是笑意稀薄,只道:“确是好幾日沒出門了,近日可有什麽事?”

“不知姨娘想聽什麽,不過大哥昨兒個夜裏病了……”盛煙邊說,邊審視着二姨娘的臉色,“昏睡了一晚,今晨還未醒轉,把大嫂與娘都急壞了。”

他故意把龍碧飛的病情說重了些。

不出他所料的,二姨娘眸子裏滑過一道狠戾的光,嘴角有轉瞬即逝的一抹微揚。就見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重重嘆了口氣,才道:“怕是累的吧,大老爺近年來有意放權,讓你大哥多管些事,畢竟他年歲大了,朝堂上的事也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了……凡事都要與你大哥商量着。”

“嗯,是這麽回事。大夫也說大哥疲累過度了。不過麽……有件事實在奇怪,大哥一直在進補呀,怎麽會說倒下就倒下了?”盛煙滿臉的憂思,“別是還有其他病竈沒能查出來,而這段日子……我聽說,三姨娘深居簡出?”

二姨娘眉頭一挑,唇邊多了幾絲笑紋,“嗯,我也覺着奇怪……莫非這二者有何關聯?”但又轉了嚴肅的神态道:“這話可不好亂說,你三姨娘嫉恨大房雖不是一日兩日,但要說她這人的手段伎倆,有些事倒不是她敢做的……”

哼,一聽我懷疑上三姨娘,就順水推舟麽?二姨娘呀二姨娘,你這是何苦?與大夫人争鬥了一輩子,臨到這個歲數了,還不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嗎?

我那無辜的三哥,什麽也不知道的三哥,難道不是你與大夫人争鬥的犧牲品麽?!

現在二哥不在了,你不但不反省收斂,竟然喪心病狂地動起了謀害大哥的念頭?如此執迷不悟,不肯收手,那就別怪我……不念在這幾年你我虛名母子的情分了。

盛煙已經心下了然,再與二姨娘敷衍了幾句,便半刻也不想停留,帶着杏兒告退。

回到憐香居,盛煙把杏兒和馨兒都叫到近前,問:“大少爺房裏,可有四年前才入內屋的丫頭?”

這伺候在內屋與外間的可是大為不同。

“這事兒我知道,翠容就是,昨晚還在大廚房遇上她。本來不是她給大少爺煎藥,但兩個大丫鬟都要服侍大少夫人,您知道的……大少夫人懷有身孕過後這脾氣日漸浮躁,一來二去人手不夠了……就讓翠容給暫時煎藥。”馨兒慢慢回道。

盛煙眸子一轉,又問:“你們與這個翠容相熟嗎?”

兩丫頭都笑道:“這四年主子與大少爺本來走的就近,奴婢們與大房的那些姐妹自然也是親近的,加上翠容身世可憐,四年前死了父母無錢下葬……這才被管家林叔買進了府,奴婢們就對她多加關照着。”

“哦,原來如此。”盛煙點點頭,對她們道:“你們也知道,大少爺最近病了,這熬藥不是小事,杏兒去大房幾日吧,幫着這個翠容辦好了這事兒。大少夫人那邊,我會去說的。”

“是!”杏兒微微一福,對盛煙回了個眼色。主子把她借給大房,定然是有用意的,她稍微多想一層,就心領神會了過來。

好些日子不在家,這憐香居也該整頓整頓,盛煙把一幹仆人都叫到近前問了話,把有過失的責罰了,其餘的都給了不同的獎賞,直到傍晚才得着了閑,躺在卧榻上小睡了片刻。

醒來後明明很餓了,但盛煙晚膳卻沒吃下多少,杏兒和馨兒倒是習慣了,每年盛煙從靈邺回來都是這樣,有段時日要胃口欠佳。殊不知這次還當真不是胃口的問題,而是在靈邺幾日就被酆夙揚養刁了嘴,他想吃加了小糯米湯圓的桂花薏米露,卻不曉得杏兒和馨兒會不會做。

坐在窗口吹了陣風,盛煙禁不住自嘲起來,看着胸前的香袋發呆。“龍盛煙你還真沒出息,這才離開幾日啊,就想念了?要知道不願意留在靈邺的是你,是你自己哦!”

只得聞了聞香袋聊以慰藉,抱起小司和小久趴在床上打滾,卻還是睡不着。

想了想,盛煙坐起來提筆寫了封信,封好了,把暗磚下的玉牌拿出來,伸出窗外晃了晃。半晌沒聽見動靜,他只好又晃了晃。

突的一陣疾風落在耳邊吹過,眼前多了個黑衣的高大男子,對他輕聲拱手道:“請問龍十少有何吩咐?”

盛煙把信遞給他,也不知說什麽好,就道:“把這封信送給你主子,需要多久?”

“來回需五日。”這暗衛答得恭敬,不過說的是保守估計。

五日一來回,盛煙已深感滿足了,又問:“若讓你監視一個女子,你可做的?”

“龍十爺只管吩咐便是,主子說了,在永嘉,您說什麽便是什麽!不用請示他,也不用知會他。”

盛煙心裏一暖,笑着點頭:“那好,這信你交給其他人送給回靈邺,你留下幫我監視一個人……龍家二姨娘。我要知道,她手上有沒有毒藥,又曾把這毒藥交給了誰。”

這名暗衛領命退下,一轉眼無影無蹤。

關上窗,盛煙把玉牌收起來,想了想沒放回暗磚底下。把玉牌握在手裏看了又看,盛煙閉上眼,懷裏抱着小久,後背貼着蜷縮成一團的小司,過了半刻,總算慢慢發出了平穩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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