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頓飯下來,盛煙對方翎又多了幾分佩服,這人平素看起來就行事果決,凡事都有自個兒主意,灑脫潇灑是不錯,但也不是有過度自私的忘本之人。

離開永嘉的這幾年,月月他都有書信送到方府,雖然周折,但游子在外,報個平安是應該的,不能侍奉家中二老已是不孝,因而這份孝道是務必要做到的。只不過為了不洩露自己的行蹤,他煞費周折,一信封會送去總得耗費不少路費,還要費盡心思在中途周轉,不能讓方家二老順藤摸瓜追查出他的下落。

二老也回信不得,只能指望着每月的這封信,但從信中得知他安然,過得好,應當能得以寬慰。這幾年,方家年長的幾個兒子又都膝下添了兒女,方家二老盡享天倫之樂,也算是如意的,看來如今仍是不知當初方翎是與龍碧升私奔了去。

盛煙敬了方翎幾杯,又見大哥龍碧飛與他對飲,碧升忙着給二人夾菜,心頭是暖意濃濃。

一低頭,發現剛才空了的碗又滿了,淡笑着仰起臉,望着酆夙揚。

酆夙揚給自己倒滿了酒,側臉回望他,輕聲催促:“快吃啊,鳜魚很鮮……我把肚皮都夾給你了,你二哥都沒份兒了。”

“嗯。”盛煙掩嘴,笑嘻嘻拿起筷子吃菜。

雖說這頓飯還算不得盡興,意猶未盡,但幾個人都相談甚歡。盛煙舍不得地和龍碧升抱了抱,問了他們成衣鋪子所在的鎮子,轉身上了馬車,讓大哥和他多說幾句話。

方翎也是不急,把馬車趕過來在邊上等着,遠遠看着他們兄弟二人話別。

就見龍碧飛把腰間別着的碧簫取了下來,遞給了碧升,低聲囑咐了一句什麽,看着他上了馬車,與方翎點了點頭,這才回過來,鑽進了盛煙和酆夙揚坐着的馬車。

“大哥,等以後有時間,還有機會能見着二哥的。”盛煙讓裏頭坐了些,讓他坐在門簾邊上,能看着二哥和方翎的馬車遠走。

龍碧飛輕聲應他:“嗯,我知道。”

他了卻一樁最大的心事,心境也大不同以前,今後還有龍家的重擔和責任等着他來挑,往事雲煙如畫如夢,縱使轟轟烈烈,都将沉澱為他心底最美的眷戀。

“回去時,給你嫂子選件禮物吧……”他放下車簾,對盛煙道。

盛煙連忙點頭:“好啊!還有,給我那快要出生的侄子送什麽好,大哥你挑你的,我挑我的……這錢我必定要花,花多少你都別管!”

“好~你自己看着辦。”龍碧飛此時此刻舒展開的眉眼,果然看着爽朗多了。

回到岑府已經是掌燈之時,盛煙在屋子裏更了衣,歪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酆夙揚淨了手,看着自己沒擦幹的手指,想要抹他一臉,剛要上前,盛煙在包袱裏翻翻找找,拿了個小盒子出來,對他道:“我出去一趟,夙你累了就先睡吧。”

這個時候還去要哪裏……酆夙揚來不及問,就見他風風火火出了屋。

那廂,盛煙尋見了岑府的管家,問了他岑舒硯的屋子在哪兒,也不叫人通報,徑直走進了一個種滿了紫竹的院落,此處僻靜清幽,與外隔絕,還真是岑舒硯喜愛的那般清雅風致。

盛煙不好進屋,便站在院裏咳嗽了幾聲。

岑舒硯坐在書房窗前的幾案邊,一擡頭便看見了立在月光中的他,碧月掩面,環佩呵香,靜靜站在那裏便成了一幅畫。

“盛煙……怎麽到我這兒來了?有事?”岑舒硯推門出去,臉上有掩不住的笑紋,見他手裏拿着一個描繪着蝴蝶花樣的盒子。

盛煙回眸一笑,伸出手把東西遞給他,“本來我與大哥已經送了你賀禮,但我想着有樣東西,明日的岑夫人見了或許會喜歡,正好帶在了手邊就幹脆拿來給你……這紅漆螺钿香盒裏裝着白檀薄荷香丸,呈香禮佛再好不過了。”

看着岑舒硯接下,又道:“舒硯哥,盛煙真心祝福你們,夫妻舉案齊眉、相濡以沫,早日開枝散葉……頭白偕老。”

岑舒硯一瞬不瞬凝望着盛煙,百般滋味湧上心尖,也只能化作一抹無聲的笑,“……我代拙荊謝謝你。”

“好,那舒硯哥早些休息,明日可是你大喜之日,我就……不再叨擾了。”盛煙往後退了一步,在岑舒硯澄澈而氤氲的目光中慢慢轉了身。

岑舒硯低頭看着這紅漆螺钿香盒,手指輕輕撫摸上去,一陣輕風掠過,帶起清洌竹香,再擡起眼時,眼前空餘月影,人影笑靥已不再。

翌日,西北最有名望的岑大人府上,二少爺岑舒硯大婚。

嫁娶的隊伍從靈邺而來,蔓延出去足足有幾百米遠,良辰吉時一到,新娘子的花轎被擡進了岑府大門。西北的婚俗便是進了大門再踢轎門,盛煙與龍碧飛站在不遠處,看着岑舒硯慢步到花轎前,撩起衣擺,似乎是稍微遲疑了一下,才擡腳踢上了轎門。

盛煙不由得在心底松了口氣,目光随着下轎的新娘子而動,看着她被喜娘攙扶着下了轎,往岑府內堂而去。

新娘遠道而來有些疲累是難免的,但盛煙凝眉愣住,她的腳步也太過虛浮了吧!幾乎要被兩個喜娘架着走,半個身子都倒在了喜娘身上。

回頭看了大哥一眼,壓低了聲音問:“大哥,這新娘子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龍碧飛早早打聽過這消息,便道:“出身于阜城,名門閨秀。你應知當今皇後的親侄女有四個,這位娘子便是最小的那一個,這月才剛滿了十四,豆蔻年華正當是娉婷而立,可是……”

雖說十四歲出嫁在天翔朝算不得早,但與舒硯哥的年歲就相差有些大了啊。盛煙皺了皺眉,“大哥也看出來了麽,這新娘子身子怕多有不适,卻不知是……”是因為遠嫁累壞了身子,還是原本就有痼疾呢……

龍碧飛也覺得奇怪,“皇後的娘家,與我們龍家歷來是沒有交情的,你問我,我還當真不知了。”

盛煙只得悶悶蹙眉,但願舒硯哥別娶了個孱弱的妻子才好。不過這門親結下來,岑家這皇親國戚的名頭是徹底坐實了,出了一個太子妃不說,還娶進來一位皇後的親侄女。

接下來的行禮,盛煙與龍碧飛并無多大興趣,就沒有擠到前面去,僅僅站在外圍看了看,卻忽聞喜娘輕叫了一聲,不知發生了何事。

後來到了席間,龍碧飛才打聽到,原來是新娘子在跪拜時沒能立穩了身子,喜娘這邊剛松手,她就頃刻歪倒了下去。還是岑舒硯眼疾手快扶住她,才勉強讓她跪直了,當下岑夫人和岑大人就沉了臉,有些讪讪地受了禮。

賓客也都切切細語,議論着這位剛進門就差點摔倒在公婆門前的新娘子,盛煙也心中憂慮,得着功夫找到酆夙揚,問他是否知曉這位與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酆夙揚有些諱如莫深地搖搖頭,說不很清楚。

盛煙不悅地瞥他一眼,好不容易瞅準機會,低聲問了岑舒硯一句:“嫂夫人可還好?”

岑舒硯讓他放心,“無恙,只是路途太過勞累,所以體力有些不支了。”

這才讓他放下了憂慮,不鹹不淡地與龍碧飛與幾位世家公子推杯問盞了一陣,偷空遛了,拉着酆夙揚去暖閣下棋。

酆夙揚的棋力很強,盛煙殺了四盤都輸了,最後悻悻放下棋子,道:“明日,我與大哥就走了,得去那家分店香鋪看看,查查薔薇水究竟是何人在搗鬼。你呢……要回靈邺麽?”

“這次出來也是打着整頓西北軍務的旗號,多待些日子無妨,不如就陪着你們一起……不過麽,明日要先去與幾個常駐西北的将官打打照面,我這邊忙完了便去找你……如何?”要酆夙揚全然因公廢私那他可做不到,正事要辦,但只要辦的快,剩下的時間随他自己安排。

盛煙低頭莞爾,“那我與大哥就住在香鋪後院好了,你來了也無需費神找了。對了,我身邊的暗衛,你抽調回去吧,這路上再無流寇了,還是管好你自己的安全重要!”

“那可不行,我這身手,天翔朝還沒幾人是我的對手。還怕有刺客刺殺我不成?這事兒你別管,我人手自然夠用,不差那一兩個!” 酆夙揚板起臉固執起來,盛煙也憷上三分,只好嘟嘟嘴,繼續擺弄棋子,“再來一盤,我就不信贏不了你了!”

酆夙揚笑而不語,拈起一枚黑子,對他道:“你先手,再讓你三子半。”

“我先手就先手,但是……不、用、你、讓!”盛煙倔強地仰起頭,心裏嘀咕的是,如果讓了子自己還輸了,豈不更加丢人?

這一盤棋就殺到了半夜,盛煙看看與酆夙揚打了個平手,最後逼得他不得不和棋,已是心滿意足。一放下棋子就跳下沖到旁邊的茶案,灌了好幾杯茶。

酆夙揚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心說自己真不容易啊,讓棋還不能留下破綻。

隔天盛煙就與龍碧飛上了馬車,岑舒硯新婚燕爾,也就沒有去打擾他們,只在用過朝食過後與岑大人岑夫人辭別,就離開了岑府。

酆夙揚坐在馬上,策馬揚鞭,把他們送出城門,才又折返回去。

話分兩頭,龍家在西北一共有四家香鋪,門臉最大、香品最多的就當屬雍烏縣的這家,次品薔薇水就從這裏賣出去的。

盛煙和龍碧飛進了城,商量着怎麽能敲山震虎。

酆夙揚派出去的暗衛曾回來禀告說,這香譜掌櫃有個私人別院,對外說是養着小妾,但他夜探後發現這別院就是他用來制出次品薔薇水的地方。

“如果一開始就表明我們的身份,他很可能遮遮掩掩不會說真話……大哥,你也是來過這裏的吧,雖說只有一次但也需提防他能認出來,不如,我先進去探探?”盛煙是從未來過的這裏的,龍家各家香鋪的掌櫃也每隔五年才去永嘉一次,這家店的掌櫃只聽說過他龍十少,從未當面見過。

龍碧飛覺得這主意不錯,點頭應允,盛煙就假扮成專門上門買香的商人,進了鋪子。

掌櫃姓邱,額頭挺寬,顴骨高聳,嘴皮薄,一看就是個精明人,還是個刻薄的面相。

“喲,這位公子,您想要點什麽?”他看盛煙衣着華貴,氣度也不似一般的纨绔子弟,便親自從櫃臺裏走了出來。

盛煙既不笑也不說話,只神色淡淡地繞了一圈,問道:“還說龍家老字號如何好,我看也不過如是,連薔薇水也沒賣的。”

“哎喲,這位公子可是問對人了,我們這兒什麽都有,怎麽會沒有薔薇水呢!只是,這東西本不許對外賣的,你可知道龍家老爺子定下了何等規矩,本店的薔薇水都是從大食那兒轉買過來的,價格昂貴,又是實打實的真貨,所以嘛……”掌櫃的還真是看人說人話,看鬼是鬼話,把盛煙當成大金主了,可不得宰一頓。

盛煙冷下眸子,轉而笑道:“銀子不是問題,但我要看貨……如果不是真貨,我可是會砸了你這鋪子!”

“呵呵呵,哪能呢。”掌櫃立馬讓人出去取貨。

龍碧飛在外頭看見了,對自己貼身的小厮揮揮手:“去,跟着他。”

盛煙又在鋪子裏轉了轉,在牆上挂着的一幅詩畫面前駐足道:“掌櫃的,這首李商隐的《燒香曲》有點意思,聽聞龍家老字號香鋪的掌櫃個個都是行家,對焚香應當是極為精通吧,可否為在下說一說這《燒香曲》哪?”

掌櫃的哈腰賠笑道:“這幅畫上其實只有上半闕。說的是點燃香煤或香炭殜的步驟,提到了博山爐和香獸,那也都是焚香時的意趣所在。”

“哦?”盛煙就背過身,對着他輕聲吟道:“钿雲蟠蟠牙比魚,孔雀翅尾蛟龍須。漳宮舊樣博山爐,楚嬌捧笑開芙蕖……八蠶繭綿小分炷,獸焰微紅隔雲母。其他的就不說了,這‘八蠶繭綿小分炷’是何意啊?”

“說的是要用繭綿來點燃香煤吧。”掌櫃想了想,并未說的很仔細。

盛煙又問他何為“八蠶繭綿”,這下可把掌櫃的難住了,半天支吾不出來。

慢悠悠踱着步子,盛煙一邊看着門外,一邊提高了聲調道:“有蠶一歲八育,風土多暖,至有八蠶……這養蠶是有講究的,養蠶到了第八次,已經是晚蠶了,此時吐的繭已經無法抽絲,只能做棉絮,或者用來做火撚,所以才有‘八蠶繭綿’一說。”

此時他頓了頓,忽而厲聲道:“連常年挂在面前的‘八蠶繭綿’都不知何意,你還敢說自己是龍家老字號的掌櫃!哼,我看,八成是個冒充的,在這裏肆意妄為,敗壞龍家的名聲!”

掌櫃的被他一斥,額上頓時滲出冷汗來,硬聲道:“我,我怎麽會是冒充的!我在這裏做了十年的掌櫃了,這裏方圓百裏的人都認得我!”

這時,盛煙看着從門外走進的學徒抱着一個包袱,順手從裏頭拿起一瓶打開來聞,冷笑道:“好,你也說……自己為龍家做了十年的掌櫃,龍家可待你不薄吧,那又為何……竟膽大包天,敢私自造賣這次等劣質的薔薇水!”

啪!一瓶薔薇水被他砸在了地上。

掌櫃隐約被他的怒容給鎮住,剛要問他是誰,就見一個紫袍公子從馬車上走下來,臉色沉郁,緩緩走進了店門。

“大,大……大少爺!”他轉臉看看盛煙,又看着龍碧飛,立時明白過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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