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狻猊舞榭

兩人同乘一騎,在郊野飛奔了半柱香時間,盛煙就開始嚷嚷着累,要下馬走走。酆夙揚促狹地看了他而羞紅的臉頰幾眼,翻身下馬,對他道:“不如你自個兒跑一陣,我且看看,你如今的馬上功夫如何了?”

盛煙一聽,勾起一抹清淺清透的笑,拉起馬缰往前而行,慢慢跑了幾步,才大膽驅開了這匹駿馬,身形穩健,墨黑長發風中翻飛,仿若在空中潑灑開一汪水墨。

酆夙揚看着頻頻點頭,盛煙在馬背上放開了束縛的飒爽風姿,俊逸靈動,像冰雪融化了剔透的水波,在草地上潺潺流淌,經由之地皆是一片蓊郁清澈。

一個人跑起來自然是灑脫,沒有顧慮,盛煙迎着風奔馳了一陣,覺得額上滲出了汗,這才調轉馬頭。

就見酆夙揚不知何時走到了一棵大樹旁邊,背靠着樹幹,從腰間抽出了一個護手革履式樣的東西套在了手臂上。

盛煙又靠近了一些,就見他走到前方的空地上,從腰間錦囊裏掏出了一只哨子,含在口中吹了吹。這個動作盛煙從未見過,但卻在書上看過的,夙莫非是要……

稍微勒緊了一些馬缰,讓馬兒跑的慢了下來,盛煙仰頭往碧藍的天際望去,只見一只展翅翺翔于雲層之間的黑雕由遠處盤桓而來,在夙頭頂振翅飛了幾圈,又聽得哨子一響,便立刻俯身而下,一身黝黑羽毛在耀目的日光中華光浮動,煞是勇猛英武。

酆夙揚這時高高擡起手臂,這只黑雕就從空中俯沖下來,漸漸平滑直落,雙爪一收,攏起長翅,輕巧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盛煙看得嗓子一緊,頓時目瞪口呆,趕忙策馬到了近前,從馬上亟不可待跳下來,走到他眼前盯住了這只雕,一對眸子一動不動的。

“夙,這是……你養的?”盛煙根本不知他何時豢養了一只如此雄壯的黑雕。

酆夙揚笑着伸出左手,摸了摸它的腦袋,道:“不是我豢養的,是我馴服的……不是與你說過,在邊關那段時日,除了練兵有時是很無聊的麽,也沒有其他消遣,岑舒硯就提議讓我馴服一只雕……刺探軍情或者傳信什麽的,都用的上,偶爾也還能護主。”

“是舒硯哥的主要……”盛煙努嘴瞪他:“在岑府時我就看出你們早就認識了,怎麽不告訴我?”

“你不一樣沒對我說過?”酆夙揚把手臂伸過去,讓他試着摸摸這黑雕,“不用怕,它雖說是猛禽,但人了我這個主人,對于我認可了近身的人是不會攻擊的。”

“真的?”盛煙膽子不算小,但第一看黑雕,特別是它那對銳利的眼眸,還是有點兒怕,和它對視了幾眼見它沒有多大反應,便半眯着眼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下他的頭。

“哈哈,大膽摸麽,它不會啄你的!”酆夙揚輕笑着捏着他的手往上觸摸。

盛煙忍不住笑彎了眉眼,道:“好順滑的羽毛哦!”

“那是當然了,也不看它每日吃的什麽……”酆夙揚又摸了他幾下,手臂往空中一揚,黑雕瞬時抖開翅膀,脖子一挺,飛回了屬于它的那片廣闊天空。

盛煙站在酆夙揚身側,仰頭凝望着它自由自在地飛翔于上,勾起嘴角道:“雄心大志之人即便大鵬展翅也恨天低,這鳥兒,真是好生令人羨慕啊……”

酆夙揚擡手摟住他的肩膀,低聲道:“羨慕什麽,你想要自己的天空,就放開手自己去闖!”

“自己……去闖?”盛煙愣着看他,“可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你看大哥不正是囿于龍家的牢籠,你不也是囿于皇家,我呢……也有自己沖不破的桎梏。”

“你說的沒錯,但海闊天空不一定是眼前看到的,手中摸到的……只要你的心走遠了,放開了,像這片土地一樣廣袤無垠了,天空自然就會出現。”酆夙揚慢聲細語說着,把手臂上的護腕革履取下遞給他,“想不想試試?”

盛煙驚訝地指指自己問:“你讓我試,我行嗎?”

酆夙揚揚起眉梢笑道:“不怕,大可一試,你身上有我的氣味……小黑它認得你的。”

“什麽啊,你的氣味?!”盛煙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袖子,瞪他一眼道:“去你的,試試就試試,我倒要看看這有何難!”

倔強的性子上來了,盛煙有樣學樣,把哨子要過來,回想了一下剛才夙的幾個動作,直直擡起手臂,距離自己的臉遠一些,稍微遲疑了那麽一會,吹響了哨子。

酆夙揚沒有看天空,只注視着他的眼眸道:“嗯,就這樣很好,手臂不要彎,初次看見黑雕的影子落下來時肯定會有點發憷,你可以不看,但身子切忌不要抖,也別躲……好,手臂現在擡起來一些!很好!盛煙,是不是很重啊?”

盛煙側目與黑雕近在咫尺,手臂勉強支撐住平擡着,吐了口氣道:“是挺重的,不過還好……真沒想到它能落在我手臂上……太有趣了!”

酆夙揚這會兒又掏出一張牛皮,墊在自己的肩頭,對他勾手:“來,讓它立在我肩上罷了,我估摸着你堅持不了多久。”

“什麽啊,我還能再多堅持……”盛煙剛想放話,就覺得手臂發酸了,這黑雕重不說,手臂如果傾斜一點,它就會動動爪子,盛煙還真有點吃不消了,只好湊過去,把黑雕遞過去。

黑雕傲氣十足地扭動腦袋看了盛煙一眼,那神情似乎是鄙視。

盛煙不高興地看着它蹲在了夙肩上,撇了撇嘴:“你看,它在笑我呢!”

“哪有……”酆夙揚抿嘴勾起一側嘴角,拉起他的手臂到眼前看,“還好,它沒抓傷你,落得算是準的,我馴服它時,可是被撓過好幾次。”

“疼不疼,我沒見你手背和胳膊上有傷痕啊?”盛煙邊說,邊把革履脫下來還給他,“想想你膽子也夠大的,馴服這畜生多危險啊,舒硯哥也是,就不怕你受傷了?”

酆夙揚不以為然地低頭噙笑,“如果不是臂力不好,岑舒硯自己就想馴養一只,他說男兒大丈夫與獵鷹黑雕為伍,才是真正的豪氣幹雲呢。”

對此,盛煙是沒想到的,岑舒硯在他印象中一只是位翩翩濁世佳公子,雖然當過數年參軍,皮膚也曬黑了些,但只要一穿上長衫,那份清俊溫雅的感覺就立時回來了。他會對夙說這番話,可見心中自有淩雲壯志。

盛煙退後一步,細細打量此時的酆夙揚。

只見他穿着織有麒麟對舞紋的雲錦袍,身旁駿馬矯健,鞍邊挂着樣子繁複新奇的一對酒囊,肩上駕着黑雕,威風凜凜、春風得意……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為出衆的轎子了。

如此指點江山人物卻被他龍盛煙一人獨占,何其有幸!

酆夙揚見他發怔,伸手撈起他一束發絲攥在手心。

“其實,你幾年前與岑舒硯有書信來往,我是知道的……只是你沒對我提起過,我也就沒問,後來到了軍中才發現那參軍之一就是岑舒硯,竟與他一見如故。在很多事務見解上,我與他還十分投機……不過,我對他隐瞞了和你認識的事情,直到這次他才知道。”原本不打算坦白這件事的,但酆夙揚覺着已經沒關系了,盛煙不是個心眼狹小之人,不會計較這種事。

盛煙輕點了頭道:“嗯,我料想你們就是在軍中認識的,你的身份特殊,如若說起與我兒時相識,那反倒不好解釋……如此也好。反正,現在大家都是朋友,日後見面也依然可以把酒言歡,這樣就夠了。”

看來,盛煙是想把岑舒硯對他曾生愛意這件事給揭過去了,那也好,既然大家都各自有了歸宿,實在沒有必要把某些細節說的太清了。

酆夙揚又逗弄了黑雕一會,教着盛煙喂它吃了幾片肉幹,便将它放飛了去。

一晃一個時辰很快就要過去,兩人往回趕時,走進東門城樓不久後,看到了一座空曠的舞臺,就矗立在街市中央,把兩條街的商鋪擱在兩邊,人來往來的地方,倒是異常打眼。

“夙,停一停……”盛煙想上去看看,扶着夙的手下了馬,順着一樓臺榭的樓梯上到二樓,四下裏尋望開了,向中間走了走,看到了在擺放在舞榭地板上的一塊五彩花紋的地衣。

織錦地衣上面壓着四座姿态可愛的狻猊香爐,頓時讓盛煙想起了一句話:“狻猊鎮角舞筵張。““喲,沒想到這還真是舞榭。”酆夙揚也低頭瞧了瞧,感嘆道:“想必此處只有适逢元宵乞巧這樣的佳節時才會用吧,高高的舞榭,華美的織錦地衣,還有用以焚香和鎮角的香獅子。”

盛煙蹲下身子,捧起一座狻猊看了看,臉上滿是笑意,“這個滑石香獅子做工精致,光潔細膩,純淨微透明,溫潤如玉……無論是觀賞還是拿來鎮角都是極好。真沒想到,在西北這裏能看到鎮角香獅子。”

“嗯……是還不錯。”酆夙揚也彎下腰看了一番,對盛煙笑言:“唐人秦韬玉的《豪家》有句道:地衣鎮角香獅子,簾額侵鈎繡避邪……按徹清歌天未曉,飲回深院漏猶賒。因為舞者起舞時會難免踢起腳下的地衣,所以就用狻猊這類的造型各種的香獸放在四角鎮住,既美觀也可讓香氣随舞缭繞。不過……

原本我只以宮中和王公貴族裏府邸裏才會有這樣的物什,沒想到民間也有。但好像曾聽太子爺說過,先皇祖父在世時,曾在西北大排筵宴,賞賜西北征戰的将士,這舞榭說不定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盛煙又有所思地起身,小聲道:“要是這舞榭上演了歌舞,應該有很多人可以看到吧……”

酆夙揚看他神情像是想到了什麽,便道:“那是當然,這裏過往的行人很多。”

“那為何……非要等到元宵乞巧時才上演歌舞?平日也并非不行吧……”盛煙似乎在自言自語,思慮了片刻,眉梢高揚地拉住酆夙揚的手道:“如若我将以薔薇水替換香丸的臺子搬到這裏的一樓,又在二樓請舞姬奉上歌舞,你說……是不是整個城鎮子的人都會曉得我們龍家的香丸了?”

這法子,有些新奇,也有些張揚,但對于現今的龍家老字號不可謂是一招妙棋。酆夙揚凝眸沉思了半晌道:“可行,但這事兒要與此處的衙門通通氣比較好,還得準備妥當……舞姬也不好找吧。”

盛煙也考慮到了這一層,“嗯,你說的這些我都要拟定詳細的事項,一樣樣來做,現在只是這麽一想,回去還要與邱掌櫃商量……也不急于一時,但我覺得這件事如果辦得好,龍家必定能在西北打響名號,重振昔日輝煌。”

“那,你不又要多呆些日子?”酆夙揚輕蹙眉頭,“我過兩日只怕要去其他幾個地方查看布防,不能再陪你了。”

“無妨,你正事要緊,這西北軍務馬虎不得,邊關幾處關卡都是整個天翔朝的屏障……皇上壓給你的這擔子可一點不輕,凡事小心,事情要做的周全,卻別被讓朝中之人拿住你什麽把柄,我老與我同出同進我還擔心……”盛煙也不知自己為何忽然間唠叨起來,慢條斯理囑咐着,還伸手給夙擺正了腰帶上的環佩和錦囊。

“什麽也無需擔心,我說過,護你周全我還是有這個能力的……”酆夙揚握住他擺弄着自己腰帶的手,“這兩日我就多幫你一些,看見你安排妥當了才好放心地走。”

“嗯……那……”盛煙擡頭,這才發覺他倆現在是站在毫無遮掩的舞榭上,慌忙讓他松手,“真是,底下路人都看見了!”

酆夙揚心說早被人看見了,嘴角輕揚,不以為然地抓住他的手下了舞榭。

等回到香鋪一瞧,兩人均是吓了一跳,從鋪裏到門外排出去好長一條隊伍,都是拿着薔薇水來換香丸的人。

因為人群太多,盛煙和酆夙揚只能從後門進了院子,換了身輕便的衣衫到了鋪子裏,就發現邱展櫃和幾個學徒是忙壞了。

盛煙立即捋起袖子,上前幫忙。

酆夙揚的身份畢竟尊貴,盛煙一把将他推出門外,讓他回房去休息,順便想想自己的公務,能處理的就盡快處理,或者出門去會晤這裏的将官也行,他這邊看來連晚膳都要推遲了。

酆夙揚一想也是,進屋換了身樸素一些的醬紫長衫,獨自散步着朝着駐紮在這裏的軍營去了,不料……這一私訪還真讓他查出不得了的問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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