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對峙
地衣初展瑞霞融,鏽帽金鈴舞舜風。
酆夙揚端坐于馬上,從遠處尋望着今日已開始焚爇香獅子的舞榭。盛煙為了确保正式上演歌舞那一日,幾座香獅子不會出什麽問題,特意查檢了一番,加重了底座,且試着焚爇了幾顆木犀香丸。
只見一線輕煙從白色獅子口中慢慢溢出,扶搖而上,香逐游絲。
陣陣微風拂過,木樨香似有似無地從鼻尖滑過,沁人心脾,讓人有了一種仍舊身處八月時節的微妙錯覺。
他還想多看幾眼,然而昨日發現之事如不立刻解決,實在後患無窮。他必需現在就趕回靈邺,與太子商量妥當。
酆夙揚靜默地凝眸,又看了半刻,終而拉起馬缰調轉馬頭,拍馬而起,飛馳出城門。
舞榭上,蹲在香獅子面前盛煙微微仰起頭,手中的香盒也忘了蓋上。
邱掌櫃順着他的視線望了望,笑道:“十少爺,小的一直沒敢問……這位貴公子,到底是什麽來歷啊?”
盛煙抿嘴收回視線,把快要傾倒的香盒握緊,故作高深道:“邱掌櫃在西北這麽些年,每日都會接觸各色人等,三教九流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麽?”
“哎喲,十少爺太擡舉小的了,雖能看出這位貴公子身份不一般,但他是官是民,小的還真不知道。不過,這位公子貴氣十足,肯定非富即貴……除了岑府的二少爺,我看放眼整個大西北,也沒人能與其比肩。”
盛煙低低笑了兩聲,道:“那我呢?”
“十少爺您看您這話說的……小的不是那個意思,您與這位公子站在一起,實在是……”邱掌櫃思索着要用什麽措辭合适,卻一時半會搜刮不到,着急地支吾起來:“實在是天作之合,哦不,是賞心悅目,好像也不太确切……那就是……”
“好了,他與我的關系,這幾日你也看出來了。邱掌櫃,這事兒我大哥是早早知曉的,不過在偌大的龍家……你是第二個知道的。”盛煙也不說其他,只淡笑着撂下這麽一句,仿若只是在談論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邱掌櫃即使不算人精,也算是心思敏銳了,立刻聽出了盛煙的話外之音,連忙颔首道:“是是,十少爺信任小的,小的知道該如何做了。”
盛煙擡高了下巴,輕微往下壓了壓,轉身去打開另一個香獅子,“邱掌櫃,昨兒個在鋪子裏,有其他三個掌櫃在,有些話我也沒來得及問你……說老實話,你覺着,這西北的香品生意在将來十年,是做的,還是做不得?”
此話一出,邱掌櫃身子震了震,擰住眉頭道:“十少爺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盛煙半眯着眼,沉聲道:“哦?那你且說說,真話是什麽,假話又是什麽……”
邱掌櫃嘆了一口氣道:“若是十少爺想聽假話,小的就不用費神,您聽到的自然是龍家香品即使再過十年,也可在西北獨占鳌頭這類的說辭。但如若您想聽真話……小的就要多多思量,這話是不是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災禍……”
“你說,無論我聽了是否高興,這間鋪子的掌櫃再過十年你也做得!”盛煙這時放了話,按道理掌櫃的任命只能由大老爺來定,但他此話并非虛妄……而是确有把握的。
邱掌櫃并未質疑他,笑着點頭道:“既如此,小的就大膽說了,西北這些年的香品生意不如過去好做了,一方面是外邦過來的小香品商販越來越多了,品質雖然參差不齊,但勝在價格便宜。其二西北近來不夠太平了,許多有遠見的人家開始節省,縮減日常開支,平常人家需要享受香品的數量也就降低了。
最重要的是,這邊原本就不如江南富裕,達官貴人也不算多,珍稀的香品極少能有人家買得起,當然岑府一直是老主顧,即便到現在,所用的所有香品也都是從我們龍家老字號采買的。”
盛煙聽得仔細,面露憂思道:“那對大老爺,你說真話還是假話?”
邱掌櫃澀然笑了笑道:“大老爺一向對所有掌櫃要求都高,如果哪月生意不好了,小的們的月俸都會被扣下一部分,為了讓自己好過些,自然是說假話的時候多,說真話的時候少。”
“原來如此……”盛煙沒有責備他的意思,大老爺的性子他當然清楚,自負且自大,在龍家宅子裏他是絕對的權威,對于龍家一切生意也都要把持在手中,就算是二老爺龍瑟蘭幫他打理了二十多年的生意,他也從來不肯放權,大小事務都要過了他的眼,不讓底下人擅自處理。
可這樣一來,底下人陽奉陰違的情況也無法杜絕,像邱掌櫃這樣,因為“天高皇帝遠”,大老爺并不确切知道西北的情形,他們便會在每月的賬目上敷衍了事或者動動手腳。
他六哥龍碧煉來西北查賬時,對此是覺察出了問題,還是故意隐而不顧呢?
看來這次收拾好了西北的爛攤子,回家後要與大哥仔細商榷,大老爺過去那套經營的法子是決計不成了,不但要改,還要大刀闊斧地摒棄。
放棄西北的生意定然是不行的,但再也不能用江南香鋪的那套經營法子了。
盛煙思慮再三,決定把計劃提前,明日便讓舞榭上燃起香獅子,派人請舞姬連夜從隔壁鎮趕過來。
并對邱展櫃囑咐道:“這事兒,你需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來辦,依我看,你的顧慮很對,西北的香品生意在今後十年會越來越不好做……龍家老字號如果還期望在這裏立足,就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在我離開之後,四家香鋪都不要開了,關門整理,待我回家與大哥确立了新的香品種類和價格,再傳信讓你們補貨開張。”
“是,小的明白了。”邱掌櫃嘴上答應,但心裏還是有些忐忑。這十少爺把問題看得透徹,也有膽色,但……大老爺會答應讓他掌權麽。
不過兩頭都不得罪,現在是大少爺把西北事務交給十少爺全權處理,哪怕最後大老爺要怪責下來,也有十少爺在上面頂着,他還怕什麽。
吩咐着幫工把舞榭重新整飾一新,盛煙才回到鋪子裏。然後就忙着把西北其他三家香鋪的賬本都搬回了閣樓,一本本地翻閱。
這些都是他與邱掌櫃兩人合作無間“逼”出來的真賬,至于龍碧煉當初來時看到的是否為真帳,是否又看出了假賬中的貓膩,只能回到永嘉才會知道。
這一看就看到了掌燈之後,若不是覺得餓了,盛煙還不會起身。
讓邱掌櫃端了一個食盒進來,他便坐在幾案前,囫囵吞棗地用過了晚膳。
也不知道夙這時是在趕路還是停下來休息……盛煙禁不住想到酆夙揚,回想起他昨晚回來對自己說的那番話,就覺得愁思糾結。
昨晚夜幕垂髫,酆夙揚一進門就拍桌子怒氣冉生道:“哪裏是駐守兵士該有的樣子!軍紀懶散不說,竟讓我看到幾個外邦兵卒打扮成天翔朝人,從軍營中出來!”
“什麽?會不會是你看錯了?”盛煙覺得這不大可能,給他倒了一杯茶讓他歇口氣再說。
酆夙揚搖頭對他道:“我與西酉國人交戰過,他們的長相與我們本就不同,光看背影也許不确定,但我與他們打着照面而過……不會認錯!”
“那你後來進軍營了嗎?”如果這事兒是真的,那不就意味着……這軍營裏有人與西酉國人勾結?盛煙不太了解軍務,但這點事情還是想的明白。
“不,我本來打算從軍營後面進去,不巧讓我看到這兩個人走出來,便沒有表明身份進門,而是跟蹤了他們。這兩個西酉國人在路上行走也十分小心,不走大道,專撿小道,落腳在一座寺廟裏。我已讓兩個暗衛去監視了……但是……”酆夙揚擔心的這後面有更大的隐患,“西北除去邊關的戍守的軍隊,駐守在幾個縣鎮也有幾支,算是後備支援,我現在擔慮的是……只有這一個軍營有勾結外邦的作為,還是說……”
盛煙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別想的如此悲觀,你不是常說朝中也有些實幹派的将領,近年都調往了西北,應該不至于會……還是查清楚再說。”
“嗯,我自然是這個意思,所以這邊讓暗衛看着,不能讓那幾個人跑了。得立刻回靈邺一趟,要徹查這件事若沒有聖谕還辦不了!但我不打算讓父皇知道的太詳細,西北這邊大部分官員都是太子的幕僚,如果我貿然上奏……”灌了幾杯茶,酆夙揚深蹙眉頭。
盛煙頓時了然,走到床邊給他收拾包袱,“那你明日就快馬加鞭的回去,不過……你要把這件事先告之太子麽?他會不會……”
太子如果有心壓下這件事,害怕此事會引起皇上對自己的懷疑,削弱自己的地位,那夙夾在中間可怎麽辦?
酆夙揚凝思了半晌,對他道:“我這個四哥,心眼多的數不清,我前腳進了宮進谏,後腳他就能知道。我現在不宜得罪他,但聖谕又必須要到手……退一步說,不要聖谕的話,那就得拿到他手上具有先斬後奏大權的令牌。”
“那你準備怎麽做?”盛煙有些惶然,這不是件小事,不辦會使西北防務埋下巨大隐憂,大張旗鼓去辦卻又有可能與太子生出嫌隙。
攥了攥了拳頭,酆夙揚眼眸一動,道:“有個法子,我可對太子說,在西北發現了幾個貪污的官吏,他一向痛恨那幫幕僚中人打着他的旗號搜刮民脂民膏,定然不會駁斥我……如此,我要得他的令牌,說要查辦這些貪官,他不會不給。”
“你是說要打着這查辦貪污的名號,實為徹查軍務?”盛煙還是忍不住憂心,“但事後呢,你徹查出來了,還是得上奏的給皇上的。”
“真查出了什麽倒好辦了!事情是我查出來的,由我來證明此事與太子無關,說是無意探訪中抓了個正着,父皇便不會削他的權……再等段時間,把我搜集起的證據呈上去,将所有有牽連的人都給連根拔除。那時,太子只能想辦法置身事外,而父皇為了鞏固西北軍務,也不得不把這件事繼續交給我。”酆夙揚打定了主意,讓盛煙寬心,“你這邊事情辦好就即刻回永嘉去,這次你獨自回去我不放心,讓暗衛扮成你的車夫好了,等護送你進了永嘉城,他會自己回來……至于龍家那邊,還是那兩個暗衛,無論如何,我們要保持聯系!”
“嗯,我這邊你也別操心了,天大的事,也不過是龍家的家事,不比你手中的國家大事……孰輕孰重你比我清楚,我能應付的來,頂多勞累一些,還有大哥在呢,不會出什麽大事。”盛煙也讓他放心,往他包袱裏塞了一盒從鋪子裏拿來的寧神香丸,道:“這一盒香丸可讓人安眠,別等到半夜睡不着才叫人焚爇,過了晚膳就可以添香,如果太忙就別給我寫信了……”
酆夙揚伸手摟住盛煙,讓他坐在自己膝蓋上,“再忙也會想你的,等我解決了這事兒會去永嘉找你……我沒空給你寫信,那你給我寫吧,随便什麽都好,說說小司和小久也成,讓我看着開開心……”
“好,我記下了!”盛煙抱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胸前,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夙,還是防着點太子,他如今的立場不再是你四哥,想必很怕你抓住他的痛腳和把柄,偶爾也裝傻示弱,或許比什麽都管用。”
“呵,這個我懂……你早些年腳瘸的時候,其實并沒那麽嚴重,但只要出門,就會顯得特別不便。不也是一個道理?”酆夙揚揪了揪盛煙的鼻子。
盛煙詫異地盯着他,“你……你早知道?”
“怎麽不知道,師父給你治腿之前我就知道了。”酆夙揚在他耳邊輕笑:“你爹打折了你的小腿骨不錯,愈合後走路一瘸一拐也不錯,但也不至于孱弱成那般模樣……你當時故意在大夫人面前示弱,是為了不讓她擔心能有什麽作為,不再阻攔碧升與你來往。對二姨娘麽,你是想讓她覺得你好控制,身有殘疾,必定會依賴于她……對不對?”
盛煙靜默了好半天,擡起頭看他,“你……不會覺得我太狡詐,城府太深?”
酆夙揚聳聳肩道:“為何?當時沒人看得起你,是庶子裏最不得勢的一個……如果忍不住欺辱,處處反擊,大夫人不費吹灰之力能對你打壓死到底,二姨娘也不會讓你過到二房。你越是表現的無能和懦弱,她們越是會放心警惕……你是為了生存,為了好好活下來,為了能成為制香師……是她們逼得你這樣做的,你沒有一點錯。”
“可是……你當時怎麽不揭穿我?”盛煙想想就覺得腦後滲出一絲冷汗,如此看來,胖酒鬼師父也是知道這點的,但還依然不動聲色給自己治腿,都是夙的主意麽?
酆夙揚摸了摸鬓角,猶豫了一會道:“其實,若非你有些心眼,懂得城府和利用她們,我也不一定會在龍家藏了那麽多年……”
“你是說……”盛煙狠狠錘了他拳頭,冷哼一聲:“我說呢,你也不是一開始就對我掏心掏肺的!怎麽的,完全單純善良的你還看不上了?”
“這你還真說對了,我的身份特殊,太過良善之人不适合與我為友……我出生皇族,生來躲不過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要是放個毫無心眼朋友在身邊,哪日不小心害了我都不知,遑論有更加親密的關系了。但你不同,你骨子裏有股不服輸的倔強,不甘居于人下,可凡事都知進退,沒把握之前絕不輕易出手……對誰有怨恨會埋得很深,等到機會成熟了才會報複回去,對吧?”酆夙揚挑高了眉梢,對他戲谑地笑了笑。
盛煙木然地凝視着他,良久,嘆息道:“現在才知道,真正的裝傻高手是你!可你半點都不覺得我虛僞麽……”
“虛僞那要看對誰。我分辨的出……你對我是真的,那就夠了。”酆夙揚勾起他的下巴,俯身在他嘴角上咬了一口,“最真實的龍盛煙,全天下只要我一人早知道就好。”
盛煙彎起眼眉,回咬了一口在他上嘴唇,“那好,扯平了,你我彼此彼此!”
這日過後,在盛煙雷厲風行的辦事作風下,西北四個龍家香鋪收回了所有售出的次品薔薇水,鋪子裏的香丸幾乎全部無償贈出。但這件事不久後便一傳十十傳百,讓各大制香世家都聽到了風聲,驚訝之餘開始揣測這位龍十少究竟存着什麽目的。
盛煙數日後返回永嘉城,一進龍府大門,就被林管家迎了進去,在旁邊提點道:“十少爺,老爺正在書房等您!說您一回來,就讓您去書房見他。”
“哦,爹要見我?”盛煙臉上露出一抹莫測高深的笑,邊走邊問:“林叔,大哥回來後,家中可有大事發生?”
林叔驚異地瞄了他一眼,回道:“五少爺闖禍了,現在還被鎖在自己房裏呢!自大少爺回家與老爺說了什麽,老爺書房裏的丫鬟都被打了個半死,幾個少爺和姨娘都被傳進去說話,但奴才至今不知……是為了何事。”
盛煙暗笑着勾起嘴角,一路上不再說話,走過焚香臺,離着大老爺的書房越來越近。
不再是向過去那樣低頭而入,這一次,盛煙高仰着頭,大踏步走進了書房。
他解下披風遞給林叔,挺直了腰杆站立在龍蘭焰面前,蔚然一笑:“爹,我才剛到還沒休息,聽說……您有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