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清算
龍蘭焰從未見過如此的盛煙,神态倨傲近似往日的碧升,步伐矯健恰如一貫穩重的碧飛,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意,帶着八分得意兩分清逸,完全不見了印象中那個有些唯諾和膽怯的第十子。
四姨娘當年不甘心情願為他生下的兒子,取名為盛煙的十子,是這樣的嗎?
盛煙見龍蘭焰愣神,又噙笑走近了幾步道:“爹可是有事找我?”
“嗯,是有話問你!”龍蘭焰心頭的不悅已浮出了臉頰,往常這種時候,無論是碧飛還是碧熏碧沉或碧煉,都會在他面前低下頭去,不敢擡眼,可眼下的盛煙不僅目不斜視地擡起了下巴,竟睜大眼眸與自己對視。
誰給他了這樣的膽子!
盛煙就立在他鋪滿着賬本的幾案旁,清了清喉嚨回道:“爹有何事,請說。”
龍蘭焰極為不滿這種被兒子居高臨下睥睨的感覺,冷聲讓他坐在一邊,鼻子裏發出泠然的怒意,道:“聽你大哥說,西北的幾家香鋪在賬目上出了些問題,他急着回永嘉與我商議對策,便把那邊的事務交與了你!可是,你沒得之我的準許,就貿然做了那樣的決定,次品薔薇水是該收回不錯,但你,怎可将西北的生意當做兒戲!居然用香丸贈給那些買了假薔薇水的無知百姓,你可知這會給龍家帶來多大的損失!”
他的胡須微顫着,嘴角被拉扯着下垂,繃得很緊,這都是他怒氣沖冠的征兆。
盛煙神色不變,依然是面帶淺笑地凝視着老父,等他喘勻了氣息,才慢聲道:“爹,因何說我把西北的生意當做兒戲?其一,這件事是我與大哥商榷後才定下的,這是我二人一致的決定,絕非草率。其二,西北的賬目比您眼前看到的還要更加嚴重,必須整頓!其三,大哥應該那封假信之事禀告與您了,查出這個內鬼……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吧!”
龍蘭焰橫眉以對,身子往後靠了靠,探究着在盛煙臉上掃視,“好啊,現在翅膀硬了,不過去了一趟西北,回來就敢忤逆為父了?”
盛煙抿嘴一笑,半阖了眼眸道:“父親真是說笑了,從小到大,做任何事,我哪一件不是依照爹的指使來做的。就算是被您打折了腿……我也沒有一句怨言。只是這一次,實在路途遙遠,如果等着父親回信才有行事,那西北四間店鋪的聲譽可就保不住了……再則,這個主意雖說是我出的,但大哥也表示了贊同,父親給我扣上忤逆這樣大的帽子,是介意我只請示了大哥卻沒請示父親,還是父親不相信大哥呢?”
居然翻起了舊賬,還綿裏藏針,他這是什麽意思!
“你!你……”龍蘭焰頓時被他堵住說不出話來,一張臉褶皺叢生,黑沉了下去,“你大哥行事絕不像你!好,且不說假薔薇水之事,現今這一件如何說?!你敢說,舞榭一事也是你大哥認同過了?你見你大哥不在,我遠在永嘉,就擅自專權,哼……老十,如今整個大西北都知道了你龍盛煙之名,還不是別有居心!”
這就生氣了?呵,正好。盛煙緩緩起身,仰首闊步,挑高起一側眉梢,負手站在龍蘭焰的當面,音調中又多了一絲不羁:“別有居心?爹,您這話說得可真是太冤枉小十了吧。您應該早就知道西北這兩年來一直不斷虧空,卻盲目聽信幾位掌櫃的話,以為這種虧空的情況只是暫時,殊不知……您早就是一葉障目,這四年內的賬全都是一筆大大的糊塗賬!你耳不聰、目不明,不懂得分辨真話假話,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在生意上一意孤行,更不知道西北現今的局勢,導致西北的生意衰敗至此……西北的四間鋪子已是四個空殼擺在那裏,小十就算有膽子別有居心,又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
“放肆!”龍蘭焰拍案而起,瞪視着這個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變幻了臉孔的第十子,“不可能的事!碧煉上次查賬回來,賬目做的一清二楚,哪裏有你說的這般!分明是你誇大其辭,把西北的賬目偷梁換柱,又私下收買了四個老掌櫃,給我上演了這麽一出臨危救難的把戲!”
“哦?那您說,我臨危救難是何目的呢?”盛煙故作煩憂地苦笑一聲,“是為了得到您的欣賞從而能夠執掌一部分生意?還是,您認為我想把西北的生意獨立出去,與您分家麽?”
龍蘭焰的胸膛劇烈起伏着,端起幾案上的茶盞就要潑過去。
盛煙斂起眉眼,上前一步,用力壓住他的手,低聲道:“別說西北的生意我看不上眼,就算您主動把這個爛攤子丢給我,也要看我有沒有心情管!爹,您莫非真是老糊塗了……怎麽不想想,如果我有心與您作對,但凡發現西北出了這種事,最該做的不就是對六哥落井下石麽?六哥去過西北查賬卻沒看出絲毫問題,其中是何原因您不去想,卻在這裏懷疑我這個力挽狂瀾的兒子!”
“如此說來,我還得感謝你了?”為何自己過去沒有發現,這小十不知不覺從一個小羊羔居然長成了一只咄咄逼人的狼!龍蘭焰試圖用渾身的戾氣和威嚴逼得盛煙屈服、害怕,不料,卻遲遲看不到盛煙退縮。
就聽盛煙輕笑着道:“不錯,爹是該感謝我。這一次,為了讓龍家老字號在西北不至于倒下去,不會在将來變成被百姓所不齒的香鋪,小十可是下了極大的功夫,幾日幾夜不眠不休……爹應當加以勉勵才對,而不是一等我回來就打壓質疑!難道,爹容不得兒子變得出色,還是你在害怕什麽……怕我這個你最不喜歡的兒子蛻變的過于優秀,您心裏就這麽見不得我娘在九泉之下終可瞑目嗎?!”
龍蘭焰自然知道,他此時口中所言的娘,不是大夫人,而是四姨娘。
“好,好……總算是按捺不住說出你的目的了!”龍蘭焰攥起兩手,将他的腕子甩開,厲聲道:“你這個不忠不孝的逆子!為父看你這些年上進了,做了高品制香師也算是給祖上光耀了門楣,就不打算再計較那些往事!沒想到你心懷叵測這麽些年,始終沒有忘記你那死去娘親對我的憤恨!好哇,我就知道,她死了也詛咒龍家不得安寧,怎麽……臨死前,那個賤人對你說了什麽?囑咐你務必在龍家隐忍多年,伺機而動,羽翼豐滿過後就來侵吞龍家家業,我說的有半字差錯嗎?”
盛煙嘴唇抖索着,眸子裏濺出破土沉傷,“不許你诋毀我娘!”
四姨娘的過早離世,在他心口上是永遠也不攏的一道傷疤,原本只以為父親只是對母親極度冷淡,常年的不聞不問導致了他們母子終年受人冷眼,被龍家上下看不起,但他怎麽也想不到,他一心敬重的娘親,在父親口中會變得如此不堪。
“她敢做,還怕在底下被我罵麽!”龍蘭焰鄙夷地揚起一抹冷笑,“她恨我,更恨不得我死,所以把心機都用在了你身上啊……好,如今我總算明白過來了。你是我兒子,就算你忤逆得再過火,我總不能殺了你,你娘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對吧?想等着我們父子相殘,真是狠毒!可惜,你與我攤牌太早,如若等到龍家生意被你掌控了一半,你再來要挾于我,到時我的确不能拿你怎樣,可現在……我還有這個權利!”
身形不穩地後退了兩步,盛煙斜過眼,似笑非笑地投出一抹哀光,道:“是麽,原來父親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看待娘的,我真為她不值……枉費她在臨死前,唯一反複囑咐我的,是叫我不要恨你!哈,哈哈哈……娘,您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本來,我不打算忤逆到底的……但是爹,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不過也對,你早在我八歲那年就親手打斷了我們之間的父子親情,我還妄想着總有一日您能醒悟,真是太天真了!”
“你……說什麽?”龍蘭焰正在氣頭上,只覺得盛煙說的一切都是違逆之言,聽則聽過,卻并不相信。
盛煙擡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半晌仰起臉來勾起一記寒氣逼人的笑,“如果我沒猜錯,接下來爹想禁锢我了?無妨,這幾日我會呆在憐香居不出門,但不出三日……您就會親自來找我的……您當真以為,我會在沒把握時就與您攤牌麽?呵……爹,你了解我多少呢,不,你從來沒試着了解過我心裏所想,所以……您還是為自己身體多多考慮為好,您氣壞了身子,這龍家的爛帳,就更加理不清了。”
“逆子!逆子!來人啊,老林,老林你給我帶人來,把這個逆子給我綁起來,關進柴房裏,我要把他關進柴房裏!”龍蘭焰嘶啞地叫喊着,怒不可遏,捂着胸口朝門外喊道。
管家林叔踉跄着跑進來,卻不敢對盛煙怎樣,只輕聲勸道:“大老爺您息怒,十少爺年輕不懂事,一時頂撞了您,奴才給您端杯參茶來,您消消氣!”
盛煙側目暗笑,對龍蘭焰行了個拱手禮,只道:“爹您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逆子……你,你們……老林你敢不聽我的吩咐?”龍蘭焰氣喘籲籲地靠在幾案上,有些透不過氣,林叔連忙跑上前,扶着他坐下。
林叔自然是不敢違逆大老爺命令的,但大少爺今日清晨才吩咐過他,說十少爺回家後定會被父親責罵,且在一邊勸着讓他消氣便好,千萬不可聽他一時氣話對十少爺如何,否則事後定要追究于他。
如今,大老爺精氣神都大為不濟,龍家的大小事務都由大少爺處置,林叔看的長遠,現今當然不敢得罪大少爺,這大老爺只要一病倒,府裏府外都還不是大少爺說了算?十少爺現今又是大少爺的左膀右臂,利益均沾,他這奴才還不趕快站好隊麽。
盛煙回頭瞥了一眼書房,眉頭深蹙,冷下臉來往朱栾院走。
父親因何那般看待四姨娘,這個疑問就像一根刺,在他心底紮了根。
不過,這件事還不是當務之急,眼前要辦的事太多……首當其沖,必須要讓大哥與自己完全站在一條戰線上,對抗大老爺的固執與專橫,這龍家西北與西南一帶的生意他是志在必得。另外,大夫人和二姨娘那邊,也該處理處理了……不做出點什麽讓父親刮目相看,他還當自己是乳臭未幹!
也虧得他料到了大老爺在他回家時會質問自己,盛煙在途中就修書一封先送了回來,在心中說明了擔憂,闡明了父親這些年對自己偏見,讓大哥幫自己一把,如此,就算自己與大老爺在書房吵了起來,屋外被龍碧飛知會過的仆人也都不會懷疑,是自己故意惹惱了大老爺。他們只會以為,大老爺又對十少爺吹毛求疵了。
回到憐香居,盛煙把小厮從西北帶回來的特産交給杏兒和馨兒,吩咐下去:“大包袱裏是送給各房的禮物,剩下的那個小包袱是留個你們幾個的……哪房該送些什麽,自個兒看着辦,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杏兒立時含笑點頭道:“主子放心,這事兒就交給奴婢與馨兒了,定然辦得妥妥當當。”随即把東西撤下去,給盛煙準備好熱水,讓他洗漱之後能小憩一會。
盛煙更衣洗漱,看着小司和小久自從自己進屋就跟在腳下打轉,心情瞬時明媚了許多。抱着它們逗弄了片刻,又問杏兒:“五哥是犯了何事,被大老爺關起來了?”
杏兒放下手中的布巾,輕嘆着道:“具體的內情,奴婢幾個也打聽不到,但據說不是小事,因為大老爺是先把五少爺喊進焚香臺,不消半柱香就命人給架了回來。而且,五少爺……竟然被打了板子呢?”
“哦?”處罰的這麽重,盛煙倒是沒想到,看來大老爺是真的被氣的不輕。先喊他去了焚香臺而不是書房……應該是與那批貢品龍涎香末有關吧,大哥回家後這件事肯定也是要說的。
對了,自己第一次的品階試時,大哥的龍涎香被五哥偷偷拿走,後來入考那日,翎哥給了大哥一柄新的。難道說,五哥後來久久也沒能發覺,自己手中的那柄龍涎香是假的?方翎當初知道五哥的行徑後,就暗中讓他身邊的那個小厮給他偷換了龍涎香,把一柄假的放在了五哥那裏,入考時,方翎自己拿的是大哥的龍涎香,而大哥用的是方翎的。
如果五哥真與這次的龍涎香末事件脫不了幹系,那便是慌亂之下,拿手中那柄龍涎香以次充好了。
盛煙兩件事合起來一想,覺得不如可能,但事實究竟如何,還需要問問大哥。
但今晚他不準備去大哥那裏了,一來是自己路途勞累,想早些歇息,二來是他想知道離開這些天,二姨娘都做了些什麽,是否與仿冒大老爺信件一事有關。
二更過後,盛煙拿出夙的玉牌,在窗外晃了幾晃。
稍待片刻,屋外樹影風動,一襲黑影不知從何處掠下,出現在了他的窗外。
“上次托你監視二姨娘的事,辦得如何了?”盛煙低聲問他。
“回小貴人的話,二姨娘近來沒什麽特別的舉動,但近來去城外的靈業寺上香頻繁了些,令人奇怪的是,龍家的二老爺龍瑟蘭最近也經常去這座寺廟與主持會面……另外,六少爺龍碧煉與二姨娘見過一次面,但在房中密探,當時又是白日,小的怕打草驚蛇就沒有接近。”暗衛幹淨利落地回答道。
盛煙抿嘴凝眸,沉默了良久對他道:“有勞你了,我還想請你繼續監視。若再發現二姨娘去進香,你可大膽跟蹤,扮成香客即可,以你的手段……想必她不會察覺到你的。”
“是!”暗衛領命,轉眼消失在濃郁的夜色中。
“六哥怎麽會與二姨娘有來往?”盛煙呢喃自語着,摟着小司躺上了床,把想要湊熱鬧的小久拖到枕邊,捏着他的長耳朵玩兒,慢慢思慮着。
忽然,他眸子撲扇着坐起來,心頭一驚。這時才想起來,若說自己會為了四姨娘而忤逆大老爺,那作為遺腹子的六哥,要是有人不懷好意地告訴了他部分真相,他如何不會五姨娘的枉死而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