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盛煙聽完杏兒的禀告,提筆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将小狼毫沾了沾墨,繼續畫完眼下的山水。
眉眼之間,殘陽照面,煙霧濛濛。
杏兒翹首瞅了一眼,原來主子畫的是龍府後山春秋兩季的景色。這幅畫是要送給誰的?
不過,今日一早,制造香球的那位老師傅來過,呈上了兩個圓石頭大小的香球,杏兒卻不知他還帶來了一封信。
是龍碧升給盛煙的回信。
前幾日吃多了螃蟹,盛煙覺得有些胃寒,便低聲吩咐杏兒道:“今日午膳有鳝片粥麽?你去看看,大廚房若還有鳝魚的話……”
杏兒抿嘴輕聲道:“主子,你忘了,近日大少夫人胃口不好,唯獨愛吃鳝片粥,所以府裏一直養着好些鳝魚呢!”
“那好,讓大廚房給我留一碗……瞧瞧,我倒是沾上大嫂的光了!”盛煙心情愉悅,直起身抻了抻胳膊。
見到杏兒下去,盛煙颔首把壓在香譜下的信給拿了出來,抄下上面的兩個名字,轉手把紙條與信分別塞進兩側的袖子裏。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稍待了片刻,盛煙起身更衣,穿了件紫紅色的長衫,帶着馨兒往沉香閣去了。
茗言知道盛煙這兩日會來,無事便在門口候着,遠遠看見十少爺的身影,垂手露出八分笑來,将他往裏請。
馨兒沒跟着一起上樓,在樓梯口就停下,與大少夫人房中的一個丫鬟說上了話。
由茗言伺候着,盛煙慢步往二樓走,故意将步履放慢了些,道:“茗言,你跟着大少爺這麽些年了,除了當年不小心燒了我送給大哥的那只熏籠,可還犯過別的錯?”
茗言身形一滞,低頭轉過身,回道:“回十少爺的話,多年前的事您還記着呢。奴才當日被主子罰過,就一輩子記得,今後絕不能慢待十少爺。十少爺一直防備着奴才,奴才是知道的,還請十少爺寬心,奴才不會再做多年前的蠢事了,如今在龍家,十少爺早就是令人仰視的主子了!”
“呵,過了這麽些年,你的話卻是比以前多了。”盛煙抖了抖衣擺,只低聲問他:“當年是誰指使你做的……時至今日,你也該知無不言了吧。”
茗言不假思索就跪了下去,俯首道:“十少爺,這事兒真是奴才當年不小心手滑,打翻了油燈,這才……”
“哦,是麽……我怎麽記得你當年的說辭并非如此,你說的是,在查看香爐時熏籠從手上掉了下去……”盛煙勾起一側嘴角,居高臨下望着他。
茗言瞬時傻了眼,猶豫起來,額上急出了冷汗,“十少爺,奴才是……是……”
“編造的謊言,過了太多年,記不清了吧?”盛煙其實也不可能記得茗言當年所說的每個字,因而是在故意愚他,“還不肯說實話麽。你不說也罷,我親自去問大哥……”
“不,十少爺息怒!”茗言拉着盛煙的衣擺,急切道:“奴才,奴才是實在不能說啊!”
盛煙冷眼橫過眼梢,蹙起眉頭道:“不能說,還是大哥早知道這件事,卻壓了下來,吩咐你不準透露口風?”
瞥見茗言遲疑了片刻,盛煙心中了然道:“我明白了,你起來吧。這事兒你不說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大哥從你口中問出這個人來絕對不難,但他勒令你對此事禁言,又懲罰了你做給我們看,維護的是誰……我如何會不知。”
好歹他是大夫人親生的嫡子,只要不是威脅到他的切身利益與宿願,大哥怎會把自己的娘親推上風口浪尖。
可惜,大夫人生了兩個好兒子卻還不滿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到頭來失去的将是曾經擁有的最為珍貴的東西。
茗言戰兢地站起身,不敢再多看盛煙一眼。
見盛煙的影子自屏風外顯露,龍碧飛立即屏退了身邊的人,快步上前道:“盛煙,可是有東西帶給我?”
“大哥真是心急了……”盛煙伸手從袖子裏拿出那封拆開的信,遞到他手上,道:“今晨早收到的,這不就趕來拿過來了?”
龍碧飛笑着彈了下他的額頭,把信攤開來,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勾起嘴角,轉身卻又輕嘆了一聲:“若他們住的近些就好了,難道非要等到那個安溪侯百年之後……升兒才能回到永嘉嗎?”
盛煙不知如何安慰他,但聽他這般口氣,心知他是打定主意要除掉安溪侯才甘心的,便道:“夙那邊,我遞上了消息,但他願不願意幫忙……我可拿不準。”
“為何?”龍碧飛扭過頭來看他,“這事于他而言,小事一樁,只要你開口,他定然不會拒絕的。”
大哥不知道近來朝中的局勢,如此想也實屬難免,盛煙靜默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知會他一些,“大哥,現在朝中的大臣分為兩黨,太子黨與皇後黨,太子為了今後登基做準備,拉攏的是朝中大部分新貴。然而朝中老臣,仍舊以皇後一派的外戚和擁簇者為多,安溪侯雖然只有個侯爺的名頭,可一旦出了什麽事兒,處理起來少不得麻煩……我在信裏讓夙衡量着辦,如若事情的結果會牽扯過大,還是等等為好。”
龍碧飛吃驚地凝望着此時面沉如水的盛煙,“他連這些利害關系都告之于你了?盛煙,現今你可還是龍家人,這次機會錯失了,再等下一個機會何其困難,安溪侯害得升兒背井離鄉,你叫我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我明白,就算大哥咽的下這口氣,我也是萬萬咽不下的……不十倍讨要回來,我心中仍對二哥有一份愧疚,永遠都擺脫不掉。可是,也要看清楚形勢再做決定,貿然行動,可是會惹禍上身的!”盛煙料想大哥對此事是想極力促成的,但他不得不為夙在宮中的地位做些考慮,安溪侯只是那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多久的。
龍碧飛捏緊的拳頭松開了,對他輕微點點頭,“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是我欠缺考慮了。殿下也沒理由必須幫我,若他肯幫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是沒想過,要不要欠下這麽大一個人情……也好,就等他回信,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嗯,大哥可還滿意二哥起的這兩個名字?”盛煙立時把話題扯開了去,問他:“如果你覺得好,我就這麽回禀大嫂,就說是我想的,二哥這功勞就落在我頭上啦!”
龍碧飛這才卸下一臉的憂慮,笑着低吟道:“輪到這一輩,已經是‘無’字輩,這兩個名字,也當真是升兒自身的風韻,無暇、無塵……我都很喜歡,男孩女孩都可用,也虧他想的周到。”
“就知道大哥是一定贊同的,那我去回大嫂了!”盛煙喝幹一杯茶,笑着起身往外走,“大哥也要多歇息,西南和西北的鋪子不都劃給我來操心了?你就勞逸有度,別累壞了自個兒的身子!”
“怎麽的,你二哥不在,就換你啰嗦起我了?”龍碧飛把他送到門口,也忍不住叮囑他:“爹雖說松了口,讓他接管西南和西北的生意,但那是兩個爛攤子,你身邊一個幫手沒有,我還真有些擔心……”
盛煙低眉思慮片刻道:“若大哥不介意,讓六哥來幫我吧。現在賬目都從他手上交了出去,反倒是他這個該管賬的清閑了!”
“嗯,你說的也是……除開西北那件事,老六并無什麽纰漏,那你去與他說吧,我允了!哦對了,老五那裏你什麽時候抽空去瞧瞧,罰也罰了,打也打了……等爹過幾天消氣了,我們就去求個情。”龍碧飛當初也沒料到龍涎香末出問題的事兒,會是老五做的怪,但內情究竟如何,他當日未曾站在大老爺身邊,沒聽個全,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盛煙當下明白,大哥是要自己去探五哥的虛實,覺得這事還有問題,便點頭道:“我知道的,大哥放心。”
從沉香閣出來又去看望了大少夫人,桓氏對這兩個名字也頗為滿意,好好誇贊了盛煙一番才放他出來,等他回到憐香居已是到了午膳的時辰。
剛吃了一碗鳝片湯,杏兒領着嚴媽媽進來了,垂着頭對他禀告道:“十少爺,大夫人不日前與二姨娘在二少爺墳前遇上了,回來之後就一直心神不寧的……想請你過去一趟,開個藥香丸的方子。”
“噢?”怎麽不找大哥,卻來找了自己?盛煙冷笑着扯了扯嘴角,問她:“嚴媽媽,二姨娘和大夫人都說了什麽?你可聽見了?”
“這個……”經過上次,嚴媽媽如今一看見盛煙就小腿肚子轉筋,只得回答道:”二姨娘不要大夫人拜祭二少爺呢,不知道是發了什麽瘋,一個勁在二少墳前痛哭流涕,卻只到三少爺墳前燒了香和冥紙,并未流淚。”
盛煙心說那個胡編亂造的夢看起來,對二姨娘的影響還真不小,抿嘴淡笑道:“大夫人心裏很奇怪吧,可有與二姨娘争吵起來?”
“二姨娘當日膽子也比往常大,沒說兩三句就指桑罵槐起來,那意思,是說我家夫人當年若不是怕她争寵處處刁難,她也不會做出那般荒唐事……與親生兒子骨肉分離那麽多年,可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嚴媽媽沒有隐瞞地全盤托出,接着道:“當晚回去,夫人臉色差極了,與大老爺在暖閣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回來就覺得身子不适了。”
盛煙伸手對杏兒擺了擺,讓她把自己的外衫拿過來,對嚴媽媽道:“我這就随你過去。正好有件事我想知道……嚴媽媽,茗言最初是大夫人親自挑選放到大哥身邊的人嗎?”
嚴媽媽回憶了一會道:“是,确實如此。”
“嗯。”盛煙心中又多了更深的計較,現今大夫人怕是生出了憂懼,終究懷疑上自己了,請自己過去開方子不過是借口,她是想趁機試探自己,是否真的捏有什麽證據。
這證據嘛……他早就準備好了一份抄寫完備的。
臨出屋,盛煙從幾案上拿出兩張紙遞給嚴媽媽,低聲道:“這東西,想辦法放在大夫人平日看得見的地方。如何做更妥當,想必你是知道的……除了大夫人,不能讓其他人看到,你也別偷看,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是會折壽折福的。”
“是,是!”嚴媽媽耳提面命地把東西收好,“十少爺放心,這事兒不會有差池的。”
到了零陵軒,盛煙有模有樣地給大夫人請了安,看了昨兒個晚上大夫給開的藥湯方子,不消半刻,提筆把藥香丸的方子也給開了出來,遞給大夫人過目。
“娘是脾熱唇焦枯,若不想喝湯藥,用藥香丸也是可行的。取生地黃汁一升,生麥門冬四兩,生天門冬一升,葳蕤四兩,細辛、甘草、川芎、白術各二兩,升麻三兩、豬膏三升,将諸味藥都切片,用苦酒浸泡一宿,綿紗裹藥,臨煎時放入生地黃汁,與豬膏共煎取膏,去滓,再配以蜜膏制為藥丸,細細含之即可。此方還有對應的香丸可焚爇,娘睡前讓丫鬟們添香……會有加倍功效……”盛煙侃侃而道,這番認真倨傲的神情竟與碧升有着幾分相似,讓卧榻上的大夫人晃了神。
讓嚴媽媽扶着自己坐起來,大夫人問他:“二姨娘近日可有什麽異樣?”
盛煙佯作不知,“并無異樣啊,姨娘一直潛心禮佛。”
大夫人沉吟自語了一聲,擰起細長的眉尖,涼聲道:“小十……數年前娘就問過你,可否見過雙魚玉佩,你當時說未曾加過,未曾聽聞,當真沒有說謊麽?”
盛煙神色不改,只道:“若是在夢中,或許真有見過。不過,那不是五姨娘的東西麽,大夫人因何來問盛煙?”
他果然知曉!大夫人有些穩不住氣息了,頓了頓才道:“這東西現在何處?小十,你二哥走後為娘一直非常挂念,這麽多年過去,看了看龍家上下,也只有你最得升兒風致,如若你願意……為娘可請示大老爺,過幾年便将你寫到大房名下,如何啊?”
盛煙低着頭,暗暗不屑,這大夫人真會說笑,到了如今這個份上,居然想出這個法子來引誘自己上鈎。
可惜,自己并不稀罕龍家族譜上那大房的名分!
盛煙繼續裝傻道:“回娘的話,盛煙只是聽說過,但并不知曉玉佩的下落。”跟着與大夫人敷衍幾句,就匆匆告退出了零陵軒,說自己還有事,不能多留。
大夫人想使人将他攔下,嚴媽媽和易媽媽卻都慢了幾步,回來禀告她說沒能攔住。不久後,趁着她洗漱後打盹的功夫,嚴媽媽把盛煙交待自己的東西放在了她的梳妝臺上,随後退了出去。
這晚二更時分,盛煙還端坐于幾案前,對月看書。
直到覺得眼皮重了,這才放下書,提筆在香球的畫稿邊提了一行字:為機轉,轉運四周,而爐底常平,可置之被褥。
老師傅這回做出的香球令他較為滿意,二人又研究了那機械鐘的所用的油,四處尋謀了相近的,總算用在了軸承上,讓其轉運起來更為流暢靈巧。
盛煙就考慮着要給它命名,上次信手寫了“夙煙被底香球”,算是一時興起。因為看着這香球內轉運的圓環與香盂,他就想到了自己與夙之間的羁絆。
他們原本是不相幹之人,卻因緣際會成了彼此的羁絆與束縛。這是福是禍,他如今還無法斷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龍盛煙行至如此,絕不後悔。
這名不錯,但對外切不可如此命名,別叫人看出什麽端倪來。
然而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沒得出合适的名兒來,只好熄燈歇息。才剛剛躺下蓋好被褥,要把小司給踢進被子底下去,卻聽得窗戶咔噠一聲。
莫不是暗衛?盛煙準備披衣下床,就見一個黑影從窗外一晃而入,再眨眼,這黑影已來到了他的跟前,動作之快仿若飄忽不定的鬼魅。
盛煙瞪大了望過去,張口要喊,就被他攔腰摟住,俯身壓在了床上,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汩汩暖意。
一雙手瞬時把盛煙的手臂鉗在了頭頂,耳邊傳來那勾人心魄的低笑聲:“想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