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為了方便開車,路明虞總會在車裏多備一雙平底鞋。
暴雨來的兇猛。
她的車還沒駛出菀池地段,天上就下起了磅礴大雨。密集的雨點砸在車窗上。斑斓的燈光穿透雨滴,再經折射,整個城市籠罩在彩色的朦胧中。
她的眼睛有200度的輕度近視,讓本就模糊的視野雪上加霜。取出眼鏡戴上,金絲邊框的,有了幾分斯文氣質。暴雨加上天黑,路上車輛比平日少,這邊新修的道路又比較寬敞,所以一路過來還算暢通。
耳畔的風雨聲裏,隐隐混入一道微弱的微信新消息提示音,她注意力全在開車上,顧不得查看,又開了大約一公裏,前方的十字路口是紅燈。把車停穩,她才拿起手機,看到了兩條新信息。
一條就是剛才,是窦曦發的語音:【阿虞,我和江外婆已經完全抵達長寧,雨下的好大,你路上慢點,實在不行找個地方停車等雨停,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先找個地方帶老人家去吃點宵夜。】
另一條來自十分鐘前,是穆景綏發的:【找個方便的地方停車,然後把位置發給我。】
路明虞盯着這句話思索片刻,決定按他說的做。記得前面有個出口,那附近有個停車廣場。
迎着風雨繼續行駛了五六分鐘,印象中的停車廣場徒然出現在視野裏。
變道轉彎時她已經很小心了,但防不住有人嫌命長還要拉人墊背。急促的喇叭聲讓她大腦空白一瞬,回過神來時,車屁股已經不幸遇難。她整個人被撞擊力帶着撞向方向盤,胸口頓時傳來悶疼。
眼鏡也掉落在車座底下,不見蹤影。
她用盡全力踩下剎車。
小車像斷線的風筝斜扭着向前滑了好幾米,終于在撞上綠化帶的前一秒,堪堪停了下來。
二姐段君喜是個愛車族,她跟在二姐身邊對各種牌子的車耳濡目染,所以很容易便從後視鏡裏的殘破畫面裏認出來,罪魁禍車是一輛保時捷最新款。
怪不得橫沖直撞,簡直要上天。
保時捷的車主吓得不輕,但一見沒造成嚴重的人員傷亡,怒氣取代了恐懼,開口就罵:“媽的,真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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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副駕座的女伴聽了,忙軟着聲撫慰他:“梁少別生氣,當心氣壞身子。”
梁少心疼自己的寶貝座駕,甩開女伴的手,打着傘下去查看。右邊車燈下五厘米的地方,被撞出一個淺坑。
太醜了!他險些崩潰,他前天才提的車,開了還不到五十公裏!
路明虞靠着座椅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垂在身側的手依舊在微微發抖。
車窗被敲,她緩慢地偏過頭去,隔着雨痕斑駁的車窗,冷冷地看着外面的人,微眯的眸子裏,含着淺淡的怒意。
來人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副暴發戶公子哥的打扮,臉色不好,眼神像要吃人。
路明虞想罵人,但忍住了。
把公子哥晾在一邊,她先給穆景綏發了定位。
他很快回複:【就在那等着,我離你不遠。】
看着這句回複,路明虞感覺自己的慌亂的心跳在一點一點的恢複平靜。
公子哥等得不耐煩,更大力地拍她的車窗。
瘋狗一樣吠個不停。
路明虞沉着臉打開車門,風攜着雨頃刻向她襲來。
“你他……”
梁少罵人的話被自己硬生生給掐斷了。他心裏窩着的那把火,也在看清女孩樣貌的瞬間,消失得一絲也不剩。
剛才隔着防窺車窗沒看清人,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年輕漂亮的女人。
男人充滿色|欲的目光把路明虞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骨架小,腰細胸大,腳腕纖細瑩白,一手就可輕松握住,不過幾眼,他渾身都燥熱起來。
男人忙不疊把傘殷勤地搭在路明虞車邊為她遮擋風雨,壓根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有一半暴露在雨幕下。
路明虞不領情,沉默着撐開了自己的傘,豆大的雨滴自傘面彈開,滋了公子哥一臉。
她越過男人走到後面看了看,她的車損壞程度比保時捷更嚴重,輪胎上方碎裂了挺大一塊兒。
路明虞走回去,直接說:“你追尾還超速,不信看行車記錄。我今天還有事,不想和你扯,就各自走保險流程吧。”
“不行。”公子哥一口反對。
路明虞以為他想讓自己給他賠償,保時捷的修理費比她的貴多了。剛要說話,又聽他油腔滑調地說:“你好眼熟,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我想想……”
“……”
斜風把雨絲吹進傘下區域,路明虞的裙擺早被雨水澆透,其他地方的衣料也半濕不幹,涼絲絲的貼着溫潤的肌膚。
渾身泛起涼意,她想坐回車裏,卻被男人伸手攔下。
“聽不懂人話?”沒忍住,她還是罵出了口。
公子哥選擇性地失了聰,他之前表現不好,美女罵他也是應該。他是真的眼熟她,但腦子似是進了雨水,一心好幾用以致沒能想起來。見她一手抱胸很冷的樣子,二話不說把外套脫下給她。
路明虞沒接,聲音冷冷的:“不需要。”
她望了一眼他身後,眼神輕飄飄的,眼尾勾着幾絲嘲諷。
梁少回頭看到女伴下了車,涼鞋短裙,看上去比路明虞的長裙更凍人。
“你不如多關心一下她。”
梁少臉色幾番變化,漸漸品味出美人話裏的反感和冷漠。
女伴從梁少的表情裏品出了頭道,很明顯梁少看上這個女人了。她非常有職業修養,既然拿了他的錢,就要替他解決憂愁。
她避着積水艱難地走到他們面前,演技娴熟地切換了身份:“哥,談得怎麽樣了?這位小姐的車被撞的有些嚴重呀,你可得多給人家一點賠償。”
梁少這一刻倒也機靈,接住女伴的話往下演:“那肯定。是我的全責。我一定賠償到底。”
他把外套随意扔給女伴,殷切地對路明虞說:“留個聯系方式吧,你有事先去辦,日後車修了多少錢全算我的。”
“不用。”路明虞在白茫茫的雨幕裏看到了穆景綏的車,聲音不自知的回了暖:“我未婚夫來了。”
女伴聳聳肩,這不能怪她哦,人家早已名花有主。
梁少将信将疑地回頭,就見一輛加長版賓利正朝他們這邊駛來,經雨水的沖刷,車身更加漆黑锃亮,低調奢華。一股無形的羞慚感壓在他心上,美人開的車不過20萬的普通小車,哪想到她的未婚夫比他有錢多了。怪不得她不拿正眼瞧他。
他們回到車裏,梁少沒打火,女伴也不催促。兩人默契地看着前方,想要看看那輛車的主人是何方神聖。
就見美人走到賓利旁邊,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暖弧,地上的積水漫過她的平底鞋,她卻一點也不在意。
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從賓利後排走下來,近一米九的身高,肩背寬厚,剪裁合體的白襯衫,襯得他身形挺拔修長。他很自然地從她手裏拿過雨傘。雨傘把他們圈在一個狹□□|仄的空間裏。
從他們的角度,看不清男人的全貌,只能看到他的側臉,線條流暢,帶着恰到好處的銳感。
梁少和女伴幾乎同時認出了男人的身份。
穆家二少什麽時候有了未婚妻?前不久不是還在和一個女明星傳緋聞。
那個女人,莫非是……
梁少立刻拿出手機翻找,憑着猜測,他打開微|博,很快在盛華宮國際舞團新發的視頻裏找到了她的身影。
他就說,她很眼熟。
路明虞,舞蹈界的精靈仙子,有她參與的演出,永遠座無虛席,一票難求。
梁少再擡起頭,猝不及防對上男人冰冷的視線,那一眼,含着令人膽顫心驚的警告,讓他如墜冰窟。
穆景綏給他的司機遞去一個眼神,那個一身腱子肉的練家子司機會意,轉頭看向他的車牌。
梁少心下一驚,一刻不敢再待,匆忙打着火,鼠竄而逃。
“你有沒有受傷?”
事故痕跡太明顯,穆景綏都不用問前因,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現在只關心她有沒有受傷。
路明虞穿着平底鞋,比他整整矮了二十公分,兩人離得近,他的聲音從頭頂飄落下來,混在風雨裏,聽上去一點也不溫柔。
她輕聲說:“沒有。”
這時,傘柄和他的腕表碰了一下,輕微的聲響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他手腕上青筋凸起,她心猿意馬地想,有點兒性感。
聽到人沒事,穆景綏蹙着的眉頭松開,垂眸一看,她在發呆,眉心又淺皺了一下。他要去查看一下她的車具體被撞成什麽樣,空着的那只手攬過她的肩膀,她的身子明顯僵了一秒。
偏頭看向他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路明虞小小地勾了勾唇。他的手很大,掌心溫度偏高,灼熱的體溫輕易滲透過單薄的衣料,把她的肩頭烘得暖暖的。
看到那些裂痕,穆景綏情緒裏罕見的出現悔意和後怕。今晚這場事故,溯源追本,是因為他。
他沉着臉,叫來浦濱,交代道:“把這輛車開去修理店,修好了送去麒園。”又對路明虞說:“把你的東西拿上,開我的車去機場。”
“嗯。”
路明虞要拿的東西不多,包、手機和高跟鞋。本來還想找一找眼鏡的,但頭頂的低氣壓讓她放棄了。
她的鞋子和裙子都濕了,就爬去了後座,方便收拾自己。沒想到穆景綏也跟着她進了後排。她一頭霧水,聽見他問:“傷到哪了?”
她彎腰拿東西時發出了一聲吸氣聲,雖然很輕很小,但他給她打傘離得近,還是聽到了。
突然變溫柔的語氣讓路明虞有些發懵,她下意識摸了摸正在發疼的地方。他的眸光也從她臉上轉移到了那裏。
路明虞只得說實話:“就這塊兒撞到了方向盤。”
她邊說,邊觀察他的表情,随即又補充道:“撞的不重,現在都沒什麽感覺了……”
你別自責。
穆景綏沒接話,靜靜地看了她兩秒,弓着腰從後備箱裏變戲法似的拿了一床薄毛毯出來。拆了包裝,丢在她腿上:“車裏只有這個,将就着,把濕衣服脫了。”
路明虞抓緊了大腿邊的衣料。
他把她瞳孔放大嘴巴微張的過程看的一清二楚,極輕地嘆息,“你要是感冒了,我難辭其咎。”
“不至于會感冒……”
“以後雨天一個人不許再碰車。”
“嗯。”雖然他語氣有些強硬,但路明虞還是點頭應下,又為自己辯解:“今天不是我的錯,我開得很好。而且我想着,這邊是新城,路寬人少,離機場也近。”
“陳矜許呢?他為什麽不去,讓你去接。”
“哥哥他不在長寧,”路明虞回答說,順帶着為爸媽解釋了一下,“現在是期末季,爸媽忙。”
“行了。”穆景綏煩躁出聲,她總是有自己的理由,“為什麽不等我回來,不是讓金秋給你打了電話?”
路明虞一噎,長睫輕閃,隔了兩秒才輕輕地說:“我想外婆了,想馬上見到她。”
她不會告訴他,自己不等他的真正原因。
路明虞和段家二老之間高情厚誼,江外婆疼愛小輩,小輩人人愛她。這話說得倒也沒錯,但是,這不能成為她冒暴雨開車的理由。穆景綏決定要讓她知道錯誤,“等我回來,至多不過多等半個小時,若是讓江外婆知道你這麽不顧自己的安危……”
他話還沒說完,她已急急地擡起了眼,巴巴地望着他,祈求道:“你別跟她說,其他任何人,也不要說。我不想讓他們擔心。不會再有下次了。”
被她這樣看着,穆景綏心頭莫名一軟,他無奈嘆氣,催她:“趕緊換。”
車外風雨依舊猛烈,車內卻暖洋洋的。路明虞閉上嘴。把濕鞋脫了,光腳踩在柔軟的羊毛毯上。拔掉發簪,長發如絲線般散開,脫衣服時拿眼角偷偷地瞄了一下旁邊,與男人清冷的眸光撞了個正着。
他完全沒有要回避的自覺,反而在接到她的目光後,唇角上挑起一個不太正經的弧度。
路明虞臉皮子一熱。
“怎麽?我們現在是準夫妻了。”穆景綏邊說,特意往她指間的戒指掃了一眼。
哪有。
路明虞在心裏頭反駁,移開眼,決定不再管他,把半濕的長裙脫了下來,這下,全身上下只剩貼身衣物。
她一身肌膚通透如玉,白皙如凝脂。
穆景綏清澈又深沉的眸光輕輕地落在她胸口上方的撞傷處,她被看的面皮加速變熱,耳朵尖發了紅。為避免失儀,扯起毯子蓋在身上。
見她裹好自己,穆景綏也收回了視線,下車換到駕駛位,撥通金秋的電話,吩咐她:“給‘輕和’機場的店鋪打一個電話,叫他們準備一套女裝,十五分鐘後送到機場停車場,明虞的尺碼。另外,讓他們準備一瓶化瘀的藥水,一起帶過去。”
“輕和”,是“輕影與和”集團的簡稱,長寧最大的時尚品牌集團,總經理是穆景綏的媽媽白慕荷,現任董事長是他的外公白樂松。作為國風高奢品牌,店鋪遍布各地。
賓利重新啓動。
過了會兒,路明虞問:“你直接從公司過來的?”
“嗯。”
繞了一圈,還是沒讓他按時吃上飯。
車內安靜下來。
又過了一小會兒,後排傳出聲響。
穆景綏好奇,擡頭看了一眼車鏡,車鏡裏映出後排的景象,路明虞正蹲在車上,用一塊手帕認真地擦着後排的水漬。薄毯被她弄成抹胸禮裙的樣式,一對單薄的肩膀暴露在外面,如此半遮半藏,竟比之前更有沖擊力。
他眸色微暗,喉結上下滾了一下。
此情此景,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雨夜。
那晚的雨,和今晚不相上下,他在博物館門口撿到被陳矜許放了鴿子的小姑娘。那晚,她也是像現在這樣,蹲在用紙巾擦幹淨了從她鞋子和雨傘上滴落的雨水。
從小到大,一點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