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泥濘裏長大的孩子

奉清眼睛哭得幹澀疼痛, 聽見他這聲,直接又沒出息地哭出了聲。

“他憑什麽。”嗡着這聲,指甲掐掌心, 疼至難忍。

池律低頭, 雙手輕捧住她臉頰,溫柔地注視着她的眼睛。

他睫毛很黑, 鴉羽一般附在漆黑的眼睑之上, 烏眸沉沉,點點碎光映着瞳孔, 深邃冷淡, 卻又深情。

呼吸溫熱,珍貴而珍惜, 她能感覺到他的靠近, 垂眸, 眼睛覆上一片柔軟冰涼。

在黑暗中, 他吻了她的眼睛, 吻走了滾燙的淚水, 她眼皮顫抖着心也止不住地顫動。

此生何幸。

柔軟的觸碰,溫柔掠過,他抱緊了她, 聲音低啞溫和:“因為他不值得我們愛。”

因為他是人渣。

心底一陣刺痛,奉清難受得快要窒息, 哭着開口:“我不能接受。”

敬愛的父親, 原來曾經也是這種龌龊不堪的渣宰。

歇斯底裏, 情緒崩潰決堤,那晚她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記得自己一直被池律緊緊抱着, 頭抵着他溫熱堅硬的胸膛,肩膀不住地抽動。

他安慰她,陪伴她,用最溫柔地語氣對她說:“清兒,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會一直陪着你。”

期限是生命盡頭。

她被池律送到了酒店,哭得很累了,她抓着床單被子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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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律在她的隔壁開了間房,一直陪着她。

直至天光大亮。

醒來時眼睛是腫的,奉清看着天花板,伸手揉了揉眼睛,回想昨晚,兵荒馬亂,晴天霹靂。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和宋離會是這樣一種關系,她曾以為他們會是很好的朋友,他雖清貧,但有尊嚴和傲骨,也有善良和悲憫,他會無償幫助當時對他來說還只是陌生人的她,也會一遍一遍固執地受着自己母親,寧願自己承受所有辱罵和奚落。

可是,卻僅僅是父親的那一句話,他們之間的關系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成為了她血緣上,名義上的弟弟。

可是她不會再正眼看他了,友情,親情,被現實摧枯拉朽般摧毀得一絲不剩。

她知道這些都是她爸爸的錯,可是她不能說服自己,正視宋離。

十分理智也十克制,她冷靜地給池律打電話,準備讓他帶自己回大院。

池律一直在門外等她,手機響了,也就敲門進入了。

他穿了一件挺括的黑色沖鋒衣,黑色綁帶褲,黑色山地靴,黑得淩冽鋒利,氣勢十足。

還帶了一頂純黑棒球帽,進屋時,看見她的狀态,猜到十之八九,便道:“回去?”

奉清點點頭,眼眶幹澀,喉嚨發苦,嘴唇幹裂得起皮,她伸手抓床頭櫃的水杯。

空空如也,被子裏一滴水也不剩了。

“等我。”池律丢下這一句,飛快地便跑出了房門,等電梯,徑直出了酒店門。

來回不過五分鐘,再敲門進來的時候,池律手上拿了熱牛奶和三明治。他呼吸有點細微的輕喘,是跑上來的。

奉清肚子空空,手指抓了抓床單。

池律走近,把熱牛奶送到她手上,三明治也剝了油紙,遞給她,三明治裏有培根和火腿,他輕輕道:“委屈清兒吃這麽膩的東西了。”

奉清喝了一大口牛奶,有淡淡的麥香,她咬着三明治,看他的眼睛,深情心動,萬載罅隙裏生長,如他眼睑處的星星,一直仰望着他。

好喜歡他啊。

吃着吃着就沒出息地哭出來。

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刻都讓他看了個遍,該怎麽補償,才能抵得過他們這孽緣罪過。

而池律只是蹲下身,溫柔細心地為她擦拭眼淚,他低聲道:“我知道的,清兒,你很堅強。在我進來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要怎麽做,對嗎?”

“無論你怎麽選擇,我始終站在你的身邊,不要顧忌,清兒。”他聲音很低,卻很有力量。

奉清咬着三明治,眼淚大滴滾落,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她得成為母親的依靠。

快速吃完三明治,池律帶她,驅車回了大院。

清晨,鳥聲啼叫婉轉,日光透過樹葉縫隙灑落進來,門口的高大香樟樹沉默地站立。

踏入院內的那一刻,心像被一根線沉重地拉扯着,她強迫自己鎮定,看這熟悉的一切陳設。

人都醒了,院中卻好像沉睡,安靜得沒有一絲人聲。

奉清在香樟樹下站定,她帶了和池律同款的棒球帽,帽檐壓得低,遮住了些微紅腫的眼角。

她叫了一聲,“媽。”

沒人回應,過了一會,偏西南角的閣樓上傳出嘶啞哭咧的聲音:“你個混蛋!什麽時候的事?還帶着你的野種找上門來,你是個什麽男人奉啓航!”

許是哭得狠了,她聲音一點一點很沒力氣,沙啞得很,絕望地問他:“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你有想過清清的感受嗎?你是個人嗎?還是你說的愛我們那些話都是放屁?你就是個僞君子,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輕閉雙眼,奉清咬着唇角,努力将心中那份難受壓下去,她擡眼望着高樓。

唐硯,唐棠他們都還沒走,透過綠色的窗紗能看見他們屋裏亮着很微弱的燈光。

而她聽見了她父親的回應。

似是和她媽争吵不休,被折磨得不耐煩了,聲音也很冷:“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我們回去再吵,這家裏這麽多人,你讓人家怎麽看。”

塗珍抓着櫃子的手蒼白羸弱,哭到流不出眼淚了,心如死灰:“你現在還覺得自己沒有錯是嗎?你突然多出來那麽大一個兒子,你讓別人怎麽說?你把我置于何地啊?!”

奉啓航扯了西裝領角:“是我的錯,我那時太年輕了,一醉之下做了荒唐事,是我欠他們娘倆的,這二十多年來,他們沒聯系過我,生活得也很艱難,而現在楊雪更是得了絕症,我更沒有補償她的機會了,現在只剩下這麽一個兒子了,我必須把他帶在身邊,才能彌補我過去犯下的罪孽。”

“阿珍,你體諒一下我,好不好。”奉啓航繼續道:“畢竟我就只有這麽一個兒子了。”

塗珍看着他的臉,心一點一點冷下來,窒息得快要說不出話來,她喜歡的人,原來背叛她這麽早,還帶着他的親兒子來羞辱她。

瞎了眼。

眼睛幹澀地發紅,又疼又腫,她抓着窗框不去看他,看着窗外,有飛鳥飛過,也想墜落。

餘光一掠,卻看到了清清,心疼心酸,閉眼無奈地笑笑。

奉清快速地進屋上樓,走到門前,心還未定,敲門的手頓了頓,她叫了一聲:“媽。”

“在,進來吧。”聲音很啞,但塗珍努力沒讓她聽出哭聲。

推了門,入眼一切都很平靜。

父親在打領帶,母親正裹上大衣,她戴了頂羊絨氈帽,遮住發尾和眼梢,看着地面,情緒無波無瀾,“清清,爺爺生日過了,收拾東西回家吧。”

說着母親提起手包便走了出去,她身材保養得體,努力鎮定走了幾步,不讓別人看出自己勉力的堅持。

等轉了角,入了樓梯,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才發現自己一直在顫抖。

奉清站在房內,沉默蔓延,她看着父親的眼裏是不加掩飾的恨意。

“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聲音摻了冰渣,生平第一次以這樣的語氣和父親說話。

“你對得起我媽嗎?她十八歲就跟着你了,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畜生的事?”眼眶泛紅,她聲音不減一分冷,硬聲道:

“你不配做我爸爸……”

“大人的事你少插手。”奉啓航伸手扣西裝紐扣,臉上一片陰翳。

奉清不停,控訴他:“你更不配做我媽的丈夫。”

“逆女!”奉啓航一手高高揚起,就要落下。

奉清仰着臉,始終死死地盯着他,冷笑:“你打啊。”

池律站出來,将她護到身後,帶了防禦保護機制一樣,口吻也很冷:“清兒她是我的妻子。”你打她,但我會保護她。

他的眼神鋒利沉靜,像結冰湖面破開的冰刃,很容易就能将人刺傷。

舉起的手,又放下,奉啓航扣好了扣子,以命令不容拒絕的語氣:“以後好好對你弟弟。”

說着便大步跨出了房門。

樓下的車在等,喇叭響了好幾次。

唐硯在樓梯和她打了聲招呼,有些擔心她,關切問:“沒事吧,清清?”

畢竟昨晚鬧得太兇了,舅媽直接哭暈了,而那個叫宋離的男生還被帶在身邊,姥爺給他找了間房,看了他很久,無奈又心酸地離開了。

而他媽在房裏碎碎叨叨了一晚上,說什麽造孽,又來個親孫子争姥爺的遺産,倒了八輩子的黴了。

一晚上整個家子的人都沒睡好,挺鬧心的。

眼皮沉了沉,斂了斂情緒,奉清勉強笑笑:“沒事,謝謝表哥。”

回時一輛車,奉啓航開車,塗珍坐着副駕,不動聲色地和他拉了點距離。

奉清敲了敲車窗,叫她:“媽,難受嗎,難受就下車和我們一起走。”

奉啓航一手搭着方向盤,面色是不耐煩了,疼這麽久的女兒,長大了翅膀就硬了,硬是不把他放在眼裏了。

“要去就去。”他冷冷道。

塗珍抿了唇角,沒理他,勉強笑笑,對奉清道:“我不去,你們注意安全啊。”

池律正發消息給季秋,讓他派輛車來。

奉清叫住了他:“阿律,和我媽他們一起,別叫車了。”她還是不放心她媽媽一個人。

停頓片刻,他收了手機邁開步往回走。

彎腰坐進後座裏,他特地坐了中間,擋在她和宋離之間,一雙長腿堪堪屈着,姿勢并不舒服。

宋離靠窗坐着,雙腿局促地并攏,清澈的雙眼一直看着車窗外。

他感到羞愧,無地自容,堅持那麽多年的自尊,還是在這幾天之內土崩瓦解。

可是他別無選擇了,他需要錢,需要能救他媽命的錢,縱使這讓他不得不低頭。

一路上,奉啓航在他面前扮演了一個噓寒問暖的好父親形象,一直問他生活瑣事,和他的現在處境。

“阿離還在上學?”

宋離低聲答:“大三。”

奉啓航:“你媽媽的病嚴重嗎?”

宋離心底一陣難受,低低回:“白血病二期。”

無力與絕望籠罩着他,在這鋼筋水泥土的森林裏,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麽渺小過。

半個月前就檢查出來了,就是那天被車不小心擦傷了小腿,流了血,卻無論如何都止不住,去了醫院檢查,醫生說是血小板太少了,要做進一步檢查,然後查出來了這個病。

對他們家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住了十天的院,正在準備一輪化療,家裏存款早就見底,還東借西借,欠了幾萬外債,他們再也借不到錢了,再這樣下去,母親就只能等待死亡了。

媽媽還主動剃了光頭,美麗烏黑的一頭長發沒了,可還是笑着對他說自己沒事。

這十幾天裏,他沒有一天睡過好覺,照顧母親,為生活奔走,落魄潦倒。

或許是母親覺得自己無法再長久的陪伴在他身邊了,不想他孤苦無依地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她把他叫到床前,告訴了他的爸爸是誰,告訴他從小到大沒有見過一面的爸爸是誰。

她說,她不必再接受治療了,帶她回家吧,趁還能動的時候給她煮點他愛吃的飯,等不能動了,咽氣了,就随便在荒山找個地方把她埋了。

那時候,他可以去找他的父親,權勢名望集一身的人,他可以保他一生衣食無憂,她也就能放心得下了。

所以,他撒了謊。

不是他媽媽讓他來找他的,是他擅自來找他的,他想無論如何得先借到錢,他要救他媽媽。

奉清不動聲色抓了抓窗框,垂了眼,不去看他們。

知這人世衆生皆苦,有的人連活着都是奢求了。

宋離聲音在顫抖,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指尖,輕輕叫了聲:“爸。”

塗珍擡眼望向窗外,沒說一句話。

奉啓航聽了這聲很欣喜,說話的聲音也軟了:“你說,阿離。”

“您能借我錢嗎?”他聲音很低,低到塵埃裏,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似是怕他拒絕,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以後一定會還的,不管多少年,請您相信我。”

奉啓航心底愧疚更甚,輕聲回:“要多少?”

宋離比了五根手指,他為自己感到無恥,頭也埋得很低,輕輕說:“五萬。”

而窗外青山,延綿萬裏。

奉清的心被什麽東西蟄了一下,細密地泛着疼。她以為他至少會說五十萬。

池律慢慢抱住她,他知道她不忍心了。

她從小,一直生活在雲端,怎麽會知道人間疾苦。

而他,是泥濘裏長大的孩子,也和宋離一樣,被生活壓彎過脊背。

是他高攀了,摘了她這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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