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3 “別讓我再見到她
夜色深重, 漆黑濃稠的墨色,遠處的巨大建築和一望無邊際的海都沉入黑暗裏。
夜裏溫度涼,寒氣入骨。黑色越野車停靠在鐵門外的那條繞島公路上。
池律一手按壓着胃部, 斜靠在車窗上, 臉色在路燈燈光的映照下慘白一片。
梅妮達在島上一直喊他的名字,讓他不要離開, 她沿着花園小路追了出來。
無力地靠着車窗, 他看着遠處漆黑的大海,廣袤無邊, 在夜裏也那樣美, 海岸邊有燈塔,明亮的光刺破黑暗, 照亮了一片孤獨的海域。
他曾在心底許諾, 帶她看海, 那時, 臂彎裏摟着自己的姑娘, 捏捏她的臉頰, 然後低頭,在皎潔的月光下親吻她。
她會害羞,會假裝着閃躲, 但絕不會像現在一樣,像今晚一樣, 讓他絕望。
胃部的疼痛擴散開來, 牽動着四肢百骸都疼得厲害。池律想到她, 想到她的眼睛,杏眸無神,冰冷控訴, 那裏面瞧不見一絲愛意。
心上好像被巨手捏住,疼得膽汁都要吐出來了,他捂着嘴低低咳嗽,彎唇自嘲地笑。
想着她,念着她,她卻在短短一個月內就快與兩人私定了終生,對趙皓楓,她說她要嫁給他,讓他祝福,而對鐘隐,卻是做了,她那麽費盡心思不遺餘力地送了他一顆星星,縱使是在她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也沒有猶豫。多麽奢侈的浪漫。
而現在那顆星星,哦,不,屬于他們的兩顆星星應該在天上看着他吧,嘲笑他,奚落他,讓他成為了一個笑話。
肺腑扯着喉管,針刺般的疼,他俯下身捂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肩胛骨抽動,挺直的肩頸顫動,拱起的骨頭如一把尖刀,刀鋒陡峭,鋒利冰冷。
他的胃病由來已久,從三年前被奉啓航趕出奉家并在名義上送到美國求學時就開始滋生醞釀。他那兩年,在外孤立無援,拼了命地沒日沒夜地工作學習,成宿成宿地熬夜,常常工作到忘了吃飯,同組師兄師姐都知道他瘋,攔不住他拼命想往上鑽的勁。
他不理會這些,只記得在和奉清結婚後的第二天,奉啓航親自來找他說的那番話。
他說他的女兒這輩子不可能嫁給一個藉藉無名的人,不可能陪伴一個只會搞狗屁科研的廢物一輩子,不可能一生都活在嫁給他的恥辱與污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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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說得多明了,說得多冠冕堂皇,帶着似乎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俯視他,鄙棄他,看不起他,像看不起所有那些曾經被他傷害的人一樣,他丢給他一張卡,淡淡開口:“我們奉氏的女婿不會是泥潭裏的廢物只會仰望別人,他須得是人中龍鳳萬裏挑一,你懂嗎,池律?”
池律按着胃,額頭抵着方向盤,彎唇蒼白地笑笑。他那時怎麽回的呢,哦,他什麽也沒說,也沒要那張卡,只是轉身就出門打車去了機場,用積蓄買了一張去紐約的機票,立下誓言,不功成名就絕不回來。
他得成長為參天大樹,才能回來好好愛他的姑娘。
也就是那兩年,思念到了骨子裏,他也沒敢打擾她給她發一條信息。
不眠不休一邊學習一遍跑項目,應征風投,從最底層往上爬,在華爾街立住名號成為小有名氣的金融圈新貴,他用了一年時間,再後來成為HJF的執行總裁又用了一年時間。
熬壞了身體,作息不規律,有很嚴重的胃病,很多次在半夜疼得大把地灌止痛藥,那時候他覺得自己還年輕,能熬過來,能熬到柳暗花明,把奉啓航拖下來的那一天。
只是如何面對奉清,他似乎确實是選擇性地忽略了很多,他那時候欺騙自己,說只要對她好就可以了啊,他可以疼她愛她,讓她忘了那些痛苦。
可命運捉弄,他們走到了這個地步,滄海桑田,愛意枯萎,沒什麽感情會永垂不朽。
指骨抵着唇齒,“……咳”,重重一聲咳嗽,他咳出一口淋漓鮮血,在冷白的掌心中,刺目鮮豔。
池律看着那處血跡很久,生理上的痛侵占了一切心理上的痛,他甚至想,要是就這樣死去,也沒什麽不可。
這個世界,他愛的人已經死在他心中,不必再留戀。
虛弱地靠在扶手上,他臉色蒼白得吓人。費力拿出手機,他撥給了季秋。
鈴響接通,他聲音很平靜,也很虛弱,“幫我安排手術吧。”
季秋在電話那邊聲音變得急切擔憂起來:“怎麽回事?不是說再觀察一段時間嗎?難道病情惡化了?哥,你還好嗎?你等着,我馬上叫醫生來看你,我現在在波蘭,最晚是淩晨兩點的飛機飛過來,你一定要堅持住……”
池律一手握着手機,渾身虛浮無力,疼得再使不出一點力氣,指骨一松,手機從指間滑落,砸到地上。
梅妮達急切地敲打車窗,不停地喊他“池先生,池先生池先生……”
一切隐沒在黑暗裏的事都好像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池律動彈不得,他看着昏黃的路燈燈光,狹長的雙眸漸漸阖上,疼痛裹挾着他,如海上波浪一般,也漸漸遠去了。
——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房裏,鳥雀啼叫,樹蔭掃着窗戶陽光斜斜地透過窗縫落進來,照着儲物櫃上一把锃亮的水果刀,閃射着光,刺眼得厲害。
屋內是一股濃重的消毒水氣味,以及望不見盡頭的白,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床單,病號服,白得壓抑。
池律平靜地看着這一切,醫生手拿着病例單來回穿行在房間裏在和季秋讨論些什麽。
或許注射了止疼藥,他現在胃部感覺不到疼,只是空空的,麻木一片。
手臂撐着床角,他緩慢地半坐起來,靠躺在床背上,臉色映照着窗外日光,蒼白無比。
季秋見他醒了連忙過來,關切問:“好點沒?昨晚你胃出血了,你知道我在機場多着急嗎?怎麽不好好照顧自己哥?”
池律閉了閉眼,長指捏了下眉心,聲音很啞也很低,倒像不在乎了,回他:“死不了。”
季秋聽到這一聲,登時就冒出一股火氣來,聲音音量也加大了,語速飛快:“是,是死不了?你知道要是我不在,梅妮達不在你疼昏過去疼死過去又有誰知道?都這麽大的人了行事一點不知道分寸,越活越任性了,現在居然會為一個女人鬧到這個地步,像話嗎?”
池律皺着眉,神色不悅,從聽到他談及她,臉色就變得不好起來,他等他說完,冷冷地反問了一句:“說完了嗎?”
季秋聽着這聲有點發怵了,轉移話題說其他事:“哥,醫生商量好了,手術定在下午兩點,這之前你不能吃飯只能喝水,能忍得住嗎?要不我去給你拿支葡萄糖。”
池律閉眼,一手抓着床棱,手背青筋凸起,在冷白的皮膚上顯得刺目。他在忍,在發暗氣。
季秋見他不回答,找不到什麽說的了,就說:“那我先去幫你安排,哥,你好好休息。”
池律長吸一口氣,還是問出來了:“她呢?”
腳步頓住,季秋看着他哥臉色蒼白,眉心郁結,透着病弱,平時那麽雷厲風行的人怎麽就會被她折騰成這個模樣,遷怒于她,語氣也變得不客氣起來:“在島上關着呢,她這樣對你,不如就關她一輩子。”
“送她回去。”低低一聲,他很平靜地說出口。
季秋怔了怔,送她回去和鐘隐雙宿雙飛這種話還是沒能問出口,只是确認了一下時間,“什麽時候?”
睜開眼眸,寡淡的鳳眸看着窗戶外面的海,眼神變得冰冷起來。
他原存着私心,想讓自己在病痛做手術的時候有她陪着,所以帶她來,可誰曾想鬧到如今這個地步,心裏被她那數不盡的桃花,決絕冷漠的表情給刺痛,疼得肺腑心髒都像被鐵錐尖刺刺入,難受至不能忍。
他該恨着她,且這輩子也別再回頭。
黑眸深邃,斂了一池天池底下的冰水,冷得徹骨,他聲音也一般冷,帶了絲不明的怒意,“別讓我再見到她。”
季秋聽見這,心下也明了起來,小心翼翼回:“放心律哥,我會處理好的,你安心修養,以後會遇見更好的。”
醫院外養了一群鴿子,不知受了什麽驚吓,全都撲棱着翅膀飛散開來,在熾烈的陽光下四散奔逃,一會便不見了影子。
池律垂眸,看着左手無名指的地方半晌,銀色的戒指像是刺得眼睛發酸發痛了,指間用力,他扯出那枚指環扔到地上,清脆一聲,戒指砸在地板上,戒身沿着地板轉了好幾個圈,最後隐沒到角落裏。
他臉色淡漠地移了眼,沒再去看一眼。
——
海水在身後退散,漫無邊際的藍色,從腳踝蔓延至心底的藍,如退潮一般褪去。
藍色,她那麽喜歡的顏色,可是現在看來卻好像變得可憎起來。
她看見藍色便想起他,粗暴的,殘虐的,痛苦的,不堪的,像在她心上砸了一個大窟窿,血涓涓湧動而出,不會再好。
看着飛機舷窗外愈加接近的雲層,心忽然變得平靜而絕望起來。她知道,她這一生沒有辦法回頭了,也決計不能原諒池律。
乘務員微笑着為她送來解乏的書任她挑選。奉清彎了彎指尖,最後選了那本《巴黎聖母院》。
書頁翻至結尾,指尖觸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鉛字,心好像被針紮了一下,她不動聲色地撕下了那頁書。
緩緩徐徐地将紙頁撕成碎片,她沒低頭,脖頸上還留着他昨日強迫的吻痕,在白皙皮膚上紅紅的連了一片。
神色不動,機身躍于層雲之上,過去一切全都被抛之身後。她将碎紙扔入垃圾桶,心想:這就是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