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寶生人呢?

陳舒義道,陪幼蓮出去了。

楊钊便沒說話。幼蓮是寶生的女朋友,比寶生還大三歲,戲校教笛子的。祥園每日定時的實景演出,旅游景點忽悠人的保留節目,出來唱兩句書生小姐之類,擺擺樣子給游客看,她介紹學生來伴奏賺點外快,就這麽認識了。

陳舒義來了一年多,想着宣傳處倒好幾個戲校出來的,便想把這忽悠做大點。李松雲也鼓勵他做,正好有個平臺。別的不說,鑼鼓場面,有幼蓮才好辦。

聶華一幹好事文青,閑時來祥園喝茶,聽說了拍手稱快,說什麽時候弄起,他上網去寫個博,叫朋友都來。而楊钊這人比較掃興,先列舉了難題一二三,障礙四五六。

聶華嘆道,老楊,你不要這樣悲觀嘛。

楊钊怒道,我很客觀!

陳舒義友情注解,刻薄地觀。

喝茶的笑倒一片。

最後陳舒義表示,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先争取服裝,否則披床單唱。

陳舒義又去抽紙擤鼻子,擤完又去提噴瓶。

楊钊有點奇怪,拉他道,你出去透口氣,我來。

屋裏倒沒多大黴味,全是酒氣,楊钊擰開噴嘴嗅了嗅,紅星,綠瓶。看看桌角的幾個酒瓶,滿意地點點頭,讀書時培養的鑒別能力,寶刀未老。

他又噴了一輪,挪了挪電扇,克制了一下手欠調大檔的沖動。陳舒義去搬了熨鬥和架子,一進來又是一陣噴嚏,眼淚都要下來了。

楊钊看着好笑,抽了一疊紙給他,順手幫他眼角也擦了擦,問,你酒精過敏?

陳舒義擺手,示意不妨。

楊钊道,搬到外面熨吧,這一熨還不知道什麽味道。

陳舒義道,外面沒電。

楊钊去繞了一圈,問,這個門開不開?

陳舒義一看,庫房一面有扇小門,鎖死的。外面連着是個不大的老戲臺。飛檐和柱子前兩年修了,樓下園子裏遠遠望上來,挺有意思,只沒人上去。開了這個門,電線扯出去,倒是夠長。

陳舒義道,晾衣服不好看,熨衣服也不好看。

楊钊不理他,站裏面點,誰看你了,你又不是衣服,桃紅柳綠的。

陳舒義沒法,道,有鑰匙,我去找找。

太陽朝西的時候,陳舒義已經破罐子破摔,把兩架子收拾停當的戲服都搬到外面去了。

因為楊钊說,這不是給你們的場子預熱嗎,人家一看,哎嘿,戲臺開門了,行頭挂出來了,心裏就惦記了,這是要唱戲了嘛,啥時候唱啊——隔得遠,人家也看不出你這衣服是新的舊的,誰家剩的,人剩的狗剩的……

陳舒義去架子上扯了一件褶子,正往身上比,聽他越扯越貧,擡了眼看他。

楊钊手裏正掂着剩下的紅星扁瓶子,立馬閉了。

陳舒義一點表情沒有,又垂了眼去扯袖子,道,你剩的。

夕陽把闌幹抹了一層金色,他們和五顏六色的衣服一起,坐在小藻井投下的陰涼裏。楊钊仿佛看見陳舒義眉眼彎了一下。

那件褶子,湖色下擺繡一支梅花,小生經典爆款。

後來祥園的場子意外地上座,再過了兩年,居然撥了專項給他們添衣箱,陳舒義做了一身群青繡白玉蘭的,同色同花的方巾,特別襯人,拍照展演都往外穿。但是,楊钊一直記得那天下午,陳舒義站在塵封的老戲臺上,把兩人費九牛二虎之力收拾到能見人的箱子底往身上比,那麽好看的一個人,窮開心。

楊钊心情突然就很美麗,順手搖搖瓶子,擰開蓋,仰頭,一口悶了。

低頭發現陳舒義瞪眼看着他,一臉“你沒搞錯吧”。

他只好問,你……還用?

陳舒義恢複淡定,不用了。

楊钊撓頭道,你還要,我再去買個?

陳舒義淡淡道,沒事,不要了。

楊钊的預感愈發不祥,這,能喝吧?

陳舒義淡淡道,喝就喝了吧。

楊钊悚然,這裏面有啥你告訴我啊啊啊。

陳舒義淡淡道,擦黴剩下的,我裝回去了。

楊钊那天沒吃下去晚飯,他有點潔癖。

對單身獨居男來說,不是壞事。繼續拾掇戲服的時候,他很高興地發現,陳舒義也有一點。

大衣箱還翻出兩條水袖,有點頑漬,陳舒義神經兮兮地扔進八四消毒液泡了半天,拎起來一看,硬是泡成了黃袍,穿上直接能演趙匡胤。

楊钊職業病發作,給他掰開揉碎講了一遍化學原理,覺得他沒聽進去,光顧着抖手了,心疼。

所以後來陳舒義偶爾上他家住,楊钊分外放心。他親哥來住他都沒這麽放心。

李松雲搬了家,兒子買的新房,居然就隔楊钊家兩個小區,卻離陳舒義那裏遠,東西兩頭。

聶華幫劇院翻拍了一組舊劇照。李松雲看着滿意,說他搬家收拾出些許私藏,想讓聶華也來拍了。那周末陳舒義去他家,便帶上了左右護法。

樹老根多。老一輩功夫紮實,精神好,李松雲早退休了,還能一口氣唱一晚串折。看照片,思往事,話匣子一開,讓保姆炒菜開酒,一老三小梨園舊八卦唠到了天黑。

陳舒義該學的一段都沒唱,不要緊,明兒請早。

楊钊提議在他那裏湊合一晚。

聶華道,我不去了,你睡覺打呼。

楊钊怒道,你才打呼,誰要你來,睡不下。

聶華不理他,舒義你要不要耳塞,我車裏有。

第二天一睜眼,楊钊就問,我打呼沒有。

陳舒義早起來沖了個澡,坐在他書桌前,拿浴巾蹭着頭發,答,沒有。

楊钊看看表,剛六點,哈欠道,你這麽早。

陳舒義笑道,我們念書的時候,四點半上早功。

楊钊摸到衛生間,發現臺面鏡子淋浴間抹得清清爽爽,都不像有人用過的,比他自己之前收拾的還幹淨。臨時找的洗漱用品,單揀出來擺在旁邊晾着。學戲一直過嚴格的集體生活,陳舒義整齊慣了。這一點楊钊倒頗為受用,他這人表面粗枝大葉的,看不出來,這方面有點作。念書的時候,不得不忍受同宿舍的直男。工作獨居以後,幾乎不曾留宿朋友,談過的對象都沒進過家門幾次。

要不是陳舒義上班遠,讓他搬過來算了。

陳舒義一開始住單位宿舍,十幾平。葉寶生來了又和他擠。葉寶生和幼蓮好了,他有時候還得避出去,不當電燈泡。

楊钊看不下去,說他,你這人太老實了。

陳舒義只道,寶生也不容易。

葉寶生和陳舒義年紀其實差不多,學歷沒他高,工齡比他長。本來待的也是大團,改企的節骨眼上出了事。

時遷盜甲,疊三張桌子上梁,不知道翻過多少回了,就那一次,鬼抓腳,跌斷了腿。

一直沒好利索,其實好利索了他也不知道,壓力大,有點心理陰影,看到臺上疊桌椅就慌。幸虧嘴皮子順溜,但是改行另起爐竈,大團裏耗不起,也沒人可怨,折騰來折騰去,終于跑出來找了個清靜地方。

仍然未語先笑,也愛叫人,其實心裏又是另一番光景。

認識幼蓮以後,才發狠又練了一年的功。

幼蓮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他原來是武生,叫他去戲校示範個孫猴子借芭蕉扇,不上高,都是平地起翻。本地大團裏像樣的沒空,有空的不像樣,請不來。

葉寶生還是怵,拄着棍子,後臺裏坐了半天。幼蓮帶着笛子來,道,先走走看。

牌子吹到【快活三】,葉寶生不敢翻大的。幼蓮一聲也不催他,停了笛子,從頭再來。

那天陳舒義坐辦公室,聽到表演區【快活三】響了十幾遍,心裏納悶,又不敢過去瞧,再想想,明白了。

後來葉寶生演成了。

第二年夏天,葉寶生自己掏腰包報了北京的武生集訓班。第一輪二十圈矮子步,只有他一個走了下來。

聶華感嘆,愛情的力量啊。

彼時他們幾個坐在祥園水閣花窗邊上,看魚,吃聶華帶來的體己茶。衆人一致譏嘲牽頭的聶華,鐵飯碗小開太惬意,已經提前進入了退休後的老年生活,也需要愛情的力量翅雞一下。

聶華笑得意味深長。衆人再數一數,單身的竟然只有他們三個,楊钊癫,只調戲陳舒義不要錢。

義哥也找一個,省得天天看阿寶秀恩愛。

李老師講你生旦戲不夠花,練一練,花起來。

陳舒義照例不搭腔,支着頭,只是笑。

楊钊斜眼看他,夠拼了,冷板凳快坐穿了,再愛情的力量,瘋了。

便有人想起什麽來,道,上周晚報報祥園,你們都看到沒有。

楊钊道,沒有,報的什麽。

還能報什麽,古園中的守望,喧嚣時代的堅持,巴拉巴拉。

楊钊冷哼一聲,誰不是吃飯,七守望八堅持,矯情。

扭了扭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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