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和陳舒義一樣支着頭。幾個人都知道他脾氣,一片笑。

聶華忽道,別動,別動啊。

衆人盯着他看。聶華身旁摸了炮筒,對着他倆一陣拍。

那張照片不在聶華的攝影集裏。但楊钊一直記得,從他們這個角度,隔着水池,正好望見表演區的戲臺,模模糊糊地看到,葉寶生和幼蓮站在臺上說話,幼蓮穿着長長的白裙子。

而他和陳舒義只是一樣動作的剪影。屋檐上垂下幾枝柳條,水動風涼夏日長,他們還算年輕,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等頭頭腦腦走得差不多,陳舒義出去張羅院團的車了,楊钊才端了杯子去敬錢薇。

“薇姐,還沒恭喜你,聽說這一次出彩。我出公差,不然前幾天就去捧場了。這麽難得的事,沒趕上。”

錢薇顯然也累了,靠在椅子上,低聲笑道:“等視頻出來,發你一個。還請你口下留情,批評得輕一點。”

楊钊道:“現在老了,折騰不動,不像以前那麽愛挑刺兒了。”

錢薇道:“我們也是,以前要強,現在說好說壞,随便聽聽。反正自己心裏有數。”

楊钊覺得這個對話一下穿越了二十年,于是改變話題道:“侄女怎麽樣?太匆忙,沒帶東西,也看不着,不好意思。”

錢薇“咳”了一聲:“你跟舒義不見外,跟我這樣子幹什麽。現在丫頭太小,又年底了,專場忙完了也走不開。過了這個年,回去看看你們。”停了停,問,“李老師還好?”

楊钊道:“老樣子,好。”

“幼蓮還好?”

楊钊頓了一頓,道:“好。”

“她那個也有一歲了吧,現在誰帶?”

楊钊心裏算了一算,才道:“差不多。她父母都在,還好。”

錢薇揉揉太陽穴,道:“一年又一年,沒多久又過年了,真快。”

祥園的雪景很美,卻只在年三十前後,運氣好,才見得着。

自從成了祥園的常客,楊钊對此一直有點迷信,又快過年了,不知道今年的運氣怎麽樣。陳舒義是看不到了,不過陳舒義可能沒他這麽有執念。

他是南方人,出來上大學之前,從來沒見過雪。

陳舒義卻是道地的北方人,從小看慣了鵝毛大雪,就和他的年齡一樣,說出去沒有人信的,不像。

陳舒義感嘆,不像不代表不是,他學戲,一大半工夫都在摳嘴裏,尖團不分的學韻白,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下來。

現在一點聽不出,他平日說話有一點含着,發音靠後,但音質清亮,人又細細白白的,比楊钊更像個南方後生。

而楊钊這一張破嘴,是票房裏慣出來的。

票房這種東西,現在依然有,像個地下組織一樣,三教九流,平起平坐。

念書的時候,楊钊也曾混跡,學過清唱,學過笛子,其餘的回憶起來,卻只能嘆一聲年少輕狂,故人不再了,不提也罷。

但有些東西抹不去,票房帶出來那種刻薄冷眼自得其樂的勁頭,楊钊也覺得不是好的習氣,但他甩不掉。

老派看戲的,多少瞧不起唱戲的,可自己又要票,還覺得自己比唱戲的強,說什麽清曲言志,戲工娛人。品頭論足,夾槍帶棒。

自欺欺人。

相比之下,楊钊覺得,半懂不懂的文藝青年其實可愛得多,聶華那幫人,都是真心喜歡熱鬧,誰也沒把陳舒義葉寶生他們另眼看,就是年輕人,混在一起玩兒,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

楊钊本來心情不錯,扯着嗓子掀簾子進了後臺,一下被“飲幾盅”噎死了。

你幹什麽?!

陳舒義坐着,小師傅在幫他貼片子。

旁邊一溜兒人,生旦淨醜,幼蓮也在,笑得東倒西歪。

葉寶生搽黃粉,點着一顆媒婆痣,甩手絹道,大官人,吃個酸梅湯?

楊钊悚然道,這是幹嘛?

聶華一只眼聚精會神看着鏡頭,道,反串呀。

楊钊悚然道,為啥要反串?

陳舒義在鏡子中笑道,過年呀。

楊钊看着鏡子裏,莫名地覺得有點眼熟。他看陳舒義當然眼熟,但不是這麽個眼熟法,說不上來。

陳舒義扮上就不能笑,不笑還真像那麽回事,臉一動,骨相明顯,就看得出是男人了。老派閨門旦,一颦一笑,都追求一個小,形是其次,講究一個範兒,男旦比女人像女人,就是這個理。

陳舒義自己似乎也想大笑,不敢,在鏡子裏繃着臉,眼睛亮亮地瞧他。

過新年,戲班子不分老小,集體反串,娛樂大衆,确實是老例了,現在大院大團也都這麽着,早則元旦,晚則元宵,權當是行業特色的年會。祥園總共沒幾個人,估計是一時高興,也串起來。

楊钊再看看他,還是想不起,忽然蹿起一股火來,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當然不好發作,進去尋了個位置坐下。

聶華笑道,你們明天賣不賣票,要賣票,我給你挑張好的做個海報,今晚一發,保準爆棚。

陳舒義趕緊道,可不要,你們內部傳播,該來的,自己就來了。

旁邊有個跟着來的笑道,年輕一輩裏沒男旦,陳老板大可第一個吃螃蟹。

聶華手上快門不歇,道,差矣差矣,男旦和反串是兩碼事,梅蘭芳唱小生,才叫反串,老楊,快,給他科普科普,哎,老楊?

人沒了,後臺另一邊的簾子還兀自在抖。

站在戲臺上,楊钊發現外面下雪了。

其實這裏的雪和楊钊小時候想象的不一樣,不是柳絮因風起,撒鹽空中差可拟,似乎每一片都很有分量,目标明确地奔向地面。太冷,臨近春節,祥園一個人也沒有,除了背後屋子裏有點笑聲,外面一片寂寂,雪落在刻着團花的石板地上,落在淺了許多的池子裏,悄然無蹤,人心裏突然就空了,像柳梢一樣空。

心一空,他想起來陳舒義這個樣子像誰了。

像丁躍進。

楊钊偶爾還聽到丁躍進的名字,但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了。

丁躍進取了這麽一個名字,人也并不精致,卻是一個男旦。梅派,長年混票房,偶爾彩唱。

眉眼有一點妩媚,楊钊似乎是從認識了他開始,才懂得識別這種妩媚的含義。

票房這種地方,三教九流,平起平坐,有教授、醫生、大學生,也有販夫走卒、無業游民。丁躍進是個個體戶,上有老母,結婚許多年,沒有孩子。

每年元宵,文廟後面開美食街。丁躍進也會把攤子搬在那裏,賣雞汁豆腐幹。

他的豆腐幹名聲比票友要響亮得多,一口很大的鍋子,鹵水咕嘟咕嘟作響,面上漂着兩只肥雞,油汪汪地,映着滿街彩燈。

楊钊記得,丁躍進似乎對他蠻熱情。他第一次去坐唱,丁躍進帶他入座,雙手從後面按着他肩,說完話,有意無意在他頭頸上摸了一下。

別的也沒什麽特別印象深刻的。他那時候還是學生,糊裏糊塗,有點小怕,後來才模糊懂得其中含義。

當然,他覺得丁躍進多半并沒有惡意,可能只是一種習慣,或者本能。

後來丁躍進離婚了,母親去世了,豆腐幹也不賣了。

楊钊工作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票房,要是沒有聶華,也就悶頭宅了。

他聽說丁躍進吃着低保,但還常常去。

楊钊覺得,這足以成為他不高興的理由。

人生在世如春`夢,幾時潦倒入空蒙。

他大概是不想陳舒義也這樣,怕。

千裏搭長棚,冷板凳坐不得一輩子。

陳舒義在身後喊,老楊。

楊钊微微側頭。陳舒義雲淡風輕地問,幾號回家。

他答再過三天,實驗提前完了。

陳舒義道,喔,你比我們倒還早放。

對他發火,當然沒道理,楊钊努力放平口吻,問,你今年還是二十九走,連不連探親假?

陳舒義走到他身邊站着,樣子有點怪,包大頭,裹着條水袖,裏面還是便服。是,過兩天再看吧。

楊钊伸手虛攔他道,站進來點,起風了。

兩個人就站着看雪,陳舒義似乎看出他情緒不對,卻沒多說,挽着水袖靜靜陪他站着。

陳舒義這個人有點怪,往那一杵,什麽都不做,身周那股冷氣,就是讓人舒服。

楊钊知道自己這個火沒來由,又被風夾着雪一拍,也冷靜了一點。哪裏是那樣不成器的人,李松雲當年還下工廠開過車床,鹹吃蘿蔔淡操心。他不自覺地摸了摸頭頸,而至于別的——

聶華的炮筒又從門簾縫裏伸出來,咔咔咔。

楊钊怒道,拍拍拍,這也拍,有什麽好拍的?

又對陳舒義道,進去卸了吧,頭不暈?

陳舒義笑道,還好,明天你來不來?

楊钊道,明天加班,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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