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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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舒義看看外面,去推了一下門,又坐回來,問,怎麽了。
楊钊只問,家裏都還好吧。
陳舒義答,挺好。
楊钊又不說話了。
陳舒義明白了,問,寶生和你說什麽了?
他這是特殊疑問句,楊钊卻只當作一般疑問句,答道,是。
陳舒義又看了看外面,低聲道,這個事,不好講,我當你懂的。
楊钊一聽,有點火大,不好發作,我不大懂,你講我聽聽。
陳舒義仍然心平氣和,什麽不懂?
楊钊口氣都不好了,是個什麽人?
陳舒義認真道,我嬸嬸的姨媽的外孫女。
……
楊钊氣都要被他憋回去了,問,你怎麽找上的。
陳舒義嘆口氣,道,你家大城市的,是不懂,我家那邊多得很,想要個非農戶口。
楊钊道,圖戶口,然後呢?
陳舒義道,你也知道,我爸爸那個胃,去年切了一次,今年暫時問題不大,就是一直想我這個事。我也和那邊說好了,就是這麽個意思,她也不是很着急。
楊钊道,那邊也不要別的,也不要跟過來辦酒?
陳舒義道,是那邊先找的我,我一開始說不可以,我都不在家。那邊說沒關系,不在家正好,反正只是個樣子。
就連講這種事都是雲淡風輕的,楊钊一下沒脾氣了,又問,那總要和家裏講的,你和家裏怎麽講?
陳舒義這下才真被他問急了,又看看外面,壓了極低的聲音道,我說,李老師正想調我去他們團,我戶口在家,這邊也不知道,現在就說了,過來辦,也沒什麽好處,等到了新單位,再辦才合算。
楊钊捶他道,你還真敢講,我都不知道你這麽會扯!扯得和真的一樣!
陳舒義有點無奈地笑,有什麽辦法。
楊钊完完全全甘拜下風,看看陳舒義,不像有一句假的,心裏竟然又有點高興,又有點害怕。
陳舒義道,我知道你們擔心,就是這事不好講。
楊钊聽了,不知怎麽地很受用,嘴上卻賭氣道,主要是你這人太老實,我跟你講,不要覺得農村女孩子就單純,人這個東西,看到好處,都知道削尖腦袋的,你扯得和真的一樣,回頭人家看你是金龜婿,賴上你不走了。
陳舒義臉一下紅了,什麽金龜不金龜,房租都交不起了。
唱戲的心理素質都比較硬,陳舒義再老實,楊钊居然還是頭一次看見他臉紅,心情有點好,順口調戲道,不怕,交不起,去哥那裏住。
陳舒義沒理他,起身去把辦公室門開了,笑道,咱出去吧,晚上請你吃飯。
楊钊問,什麽題目?
陳舒義拱拱手,剛才摔了你一下,給你賠禮道歉。
楊钊也拱手,該我請你,謝謝你手下留情,不殺之恩。
陳舒義走回來,按了他手道,是有正經事麻煩你,你笛子還能不能吹?
楊钊奇道,幹什麽?
陳舒義低聲道,我有個私活,本來想叫幼蓮,聽說這幾天和寶生別扭了,不好開口。
楊钊忍不住八卦,他們怎麽了?
陳舒義一臉“你重點錯了”,嘆道,剛剛住在一起,總有點小矛盾,不要緊的。
楊钊才驚覺樓歪了,把臉一抹,正經道,吹什麽笛子?
陳舒義道,我唱夜景,就兩個牌子,随便吹吹,可不可以?
陳舒義要是說二十個、二百個牌子,楊钊大概也會說可以。
所謂夜景、實景、花園戲雲雲,自然是忽悠之一種。陳舒義接的活,是個香港專家團來訪問,晚上景區包場,弄點各種花頭。要是按楊钊原先的脾氣,肯定被他吐個體無完膚。
但是今天不一樣,一來陳舒義安民告示了,唱戲的老板不是老板,窮,就算坐冷板凳,也要吃飯,兩個牌子唱唱,千兒八百,他沒追求,也覺得不犯什麽忌諱;二來——楊钊他老人家樂意。
楊钊笛子其實沒丢過,狀态不差,反正他覺得對面也聽不出來。還有個彈琵琶說書的小姑娘,也是和他們一起來的,書場要在個閣樓上現擺,陳舒義自己唱完就去幫她張羅。楊钊要幫忙,還被人嫌不懂,只好在外面亭子裏坐着,有點無聊,看陳舒義影子在花窗上晃來晃去。
臨水幾樹深淺不一的碧桃花,影子沉沉落在池裏,細細的花瓣在水面上輕輕蕩着,彼此分開,又粘回一起。此時此地其實是很優雅的,楊钊心裏突然就有點柔軟。
別打景觀燈,咱秉燭夜游;陳舒義也別急火火地卸妝搬桌子,就過來坐着,随便他想唱點什麽,自己吹笛子,多好。可惜,不如意者常八九,世間好物不堅牢,世間安得雙全法……
結果冒出個男孩子,來找他搭話。
看着不到二十,黑黑瘦瘦,戴個黑框眼鏡,很重的口音,大概是專家的小孩。
你們是哪個劇團的?
楊钊愣了愣,道,不是劇團的,我們是朋友,業餘來打工。
剛才那個小生,好像李松雲。
楊钊吓了一跳,你看戲?
我在學校學過。
楊钊一想,香港人,倒不奇怪,答他道,你很厲害,他和李松雲學過,你都唱什麽戲,也唱小生嗎?
小孩答,昆曲正旦,京劇梅派青衣。
哦?那嗓子很好了。
聊了聊,倒挺投契。長江後浪推前浪,楊钊心裏默默感嘆,看看他,挺眼熟,燈火昏暗,這個輪廓,簡直和當年票房裏的他一個範兒。十幾年,兜兜轉轉,莫名其妙遇見了,找老了的自己說說話兒。
遠遠聽見琵琶響了兩聲,陳舒義在樓上探出身子,将窗子關了,聲音擠成了一絲絲,幾不可聞。
楊钊問他,你要不要唱?
小孩想了半天,道,刺虎,忒忒令,其他的我不熟。
銀臺上煌煌地鳳燭燉,金猊內袅袅地香煙噴,恁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試問那三生石上可有良緣分。
楊钊停了笛子。一陣風來。
小孩詢問地看他。楊钊示意他看外面,淡綠的景觀燈光束裏,桃花瓣紛紛揚揚地飄下來。
小孩驚喜地嘆了一聲。楊钊低頭看着檻外半池的花瓣,道,有點高了,我笛子也不大好。
小孩笑道,你好謙虛,我不唱了,你朋友聽見要笑了。
楊钊擺手,他不會笑你。
他卻不肯再唱,像是不好意思,他過來了,我走了。
楊钊一轉眼,就沒了影。
陳舒義過來坐下,你自己在這裏吹?
楊钊道,剛才有個男孩子,懂戲,聊聊天,還唱了兩句。
陳舒義笑道,吹得比人家唱的還好聽。
楊钊奇道,起得挺高,沒聽見?
陳舒義淡淡道,可能沒注意。
楊钊突然背後有點涼,見鬼了這是。
陳舒義有點累了,翻身趴在美人靠上,望着花樹笑道,鬼都被你吹跑了。
他則待,流蘇帳暖洞房春,高堂月滿巫山近,恁便逗上了藍橋幾層。
還只怕,飄飄渺渺的波濤滾。
七
聶華在角落裏低低地喊,老楊,你過來一下。
楊钊本來在李松雲旁邊作希臘雕像狀歪着頭,蹭一耳朵聽,聞言過去,聶華看着相機屏幕,按鍵翻着照片,壓低了聲音道,寶生今天狀态不對。
楊钊不解,李老師說他今天狀态好。
聶華搖搖頭,不是說演戲,有時候,人的狀态不對了,戲的狀态反而好。
楊钊依然不解。聶華又道,有時候,人眼看不出來,機器看得出來。
楊钊一怔,聶華調了一張照片,舉到他跟前。
怕人打擾,他們沒在表演區,找管理處另開了間空堂屋,早晨幹淨的光線從镂花格子門窗裏流進來。楊钊不懂攝影,不知道聶華用了什麽技術手段,和黑白的差不多。
武生路子窄,黃金時間短,李松雲還是建議葉寶生唱醜,他的角色是個飽經滄桑的小老頭。一身練功的運動服,沒有戴髯口,眉宇和側臉的紋路卻深如刀刻,不用化妝,俨然和角色合二為一。
楊钊忽然有點恐懼,看了一眼對面蹲着的葉寶生,還是濃眉大眼的小年輕。
人眼看不出來,機器看得出來。
陳舒義穿了水袖,拿了扇子,李松雲又叫住他,囑咐了一句什麽,陳舒義躬身去聽,葉寶生正好也仰起了臉。
聶華輕輕喝了一聲彩,按下了快門。
結束時兩人都一身汗透,聶華陪李松雲坐着,葉寶生的衣服忘拿過來,都丢在後臺,陳舒義便自己直接提到旁邊衛生間裏去換。楊钊跟進去,咳了一聲。陳舒義在隔間裏應道,老楊?
楊钊問,寶生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陳舒義略一沉默,道,前些天家裏打電話來,說他媽媽肺裏照出個陰影。
楊钊“哎喲”一聲,他和陳舒義一樣,感同身受。
沒确診吧?
不好說。陳舒義頓了頓,又道,年紀大了,這也沒辦法。
陳舒